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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小楼握紧了大锤。
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给她更深切的安全感,尤其是在这个她即将面对所有不安的时候。
她身后没有任何人。
在景国旧地之中,钟鼓之声阵阵,而管音与磬音同响,琴瑟之声犹在萧管之下。
奏乐者只有数百人,然而礼乐之声却仿佛遍传于九州一般。
上古有经典云道,乐者敦和,率神而从天,礼者别宜,居鬼而从地。故圣人作乐以应天,制礼以配地。礼乐明备,天地官矣。1
礼乐负天地之情,达神明之德,降兴上下之神。2
礼乐本就是用来沟通天地与神祇的东西。
所以礼乐不在于礼,也并不在于乐,那浩荡的歌声无法使人动容,却因为这歌声在登基加冕的仪式之中响起,所以才能够震荡于天地之间。
而就在这浩荡却有些悲凉的歌声之中,姜小楼望向了天际,而后举起大锤。
礼乐之声骤然变调。
最先为乱调的是宫声,商声紧随其后,徵声羽声微变,而角声未动。
调音纷乱,竟是自吉乐转至了战歌
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征为事,羽为物。3
君臣出征,事物微动,而民无恙。
大锤砸向了天际
横在九州与神祇中间的这道屏障,三万年以来都不曾被神祇毁坏,只能等待时光自然将其消磨。
然而在这一日,就在这战歌之中,这道看似无坚不摧的屏障却终于出现了第一道裂隙
九州众人虽然并不知道其中内情,但是在这道屏障出现裂隙之时,心中不由自主生出来了一种慌张之感。
好像他们终于要离开最安全的摇篮一样。
姜小楼落下了第二锤。
那道屏障遥遥欲坠,依然没有彻底损毁。
它原本由夏无道的剑意凝成,而这道剑意和姜小楼的锤意本来就是同源的。
所以这道让神祇都无可奈何的屏障在面对姜小楼的时候,所显现的却是柔软的一面。
它可以无坚不摧,可以存在至直到被时光彻底的消磨。
然而在和姜小楼的灭神锤意相逢的第一瞬间,这道屏障就主动张开了一道裂隙。
而那裂隙之上原本残余的剑意却悉数落到了大锤上面。
相隔三万年,姜小楼再度和这一剑相逢。
修士们的剑意之间冲突极大,即使是同门同脉,修行同一种功法的修士们之间也很难侵蚀对方的剑意。
然而夏无道留下的剑意根本就不需要姜小楼做一些什么。
它无比主动落入到大锤之中。
姜小楼依然紧握着大锤。
“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轻轻地说道。
不需要告诉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人听到。
大锤再一次落下,而在那一瞬间之中,天边也亮起了耀眼的火花,火光背后是震声的雷霆。
是谁在愤怒是谁在哭泣
雷声阵阵,整个九州却都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一道落在天际的锤影
言轻遥遥立在道门之中。
盘龙柱几番回响,终于还是静默了下来。
“道主”连青云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惊慌神色,然而言轻的面容之上却只有深沉不见底的平静。
“做好准备。”
连青云把所有的疑问都收回了心底。
他不该问的,他明明早就已经失去了。
道门上下并未乱,而星子还在闪耀着,就像是从未熄灭一样。
剑宗。
林殊只是抬眼看了一眼。
诚然他的天赋不如他的师弟,但是剑道之上,事实上并没有那么讲究天赋。
所以他才能够学会那一剑。
在那片桃林之中,屏障碎裂之时,众人皆有所感,而习剑者得见那斩出屏障之人,更深德尔感触却是那一剑绕颈的杀意。
归来后,他把这一剑教给了姜小楼。
这一次,再也不见那斩出一剑的男人,唯有姜小楼以锤撼天的身影。
他把视线收了回去,又像是不经意一般,从云清仪身上略过。
云清仪却始终仍在遥望着。
魔域。
说来也有些古怪,修真界那一侧声势浩大,但是在魔域之地,修士们的感触却并没有修真界那么深。
幽魂宫之中,苏正遥遥望去。
他的眼中有些泪光,而且哭得很美。
但是谁都知道他不是为了幽魂宫名义上的宫主姜小楼。
玄月宫主不自觉望了一眼天际。
离红月升起还要几个时辰,所以他望不见月光。
屠仙宫主唉声叹气,然后默默地拔刀出鞘。
灵机阁主没有看天,也没有看月亮,忙着清点灵机阁的财产。
仙魔界。
金缕衣有天外楼特供的无死角视线,陪在他身边的却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人。
宇文十不情不愿,只是眼神也不愿意离开罢了。
金缕衣默然不语,而就是一向活跃的天外楼器灵也一个字都没有。
器灵甚至对于还在默默吃烤鱼的荆三都像是没有任何意见了。
荆三又干了一条银龙鱼。
这个物种现在已经要被他吃到濒危,但这当然会是应龙的问题。
姜小楼眼前的世界满满的都是裂缝。
碎裂的剑意疯狂向她涌来,在意与意的交汇之中,她仿佛能够看见当年那人的身影。
而这道剑意在三万年后依然残存下来,与她相遇之时,就像是有人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在教她如何执剑,如何出剑。
他并非不会教人,但那要看面对的是谁。
可惜姜小楼并不长于习剑。
但大锤也是很好很好的。
即使碎裂,这道屏障依然还拦在九州和神祇中间,但很快它就会彻底消失,而那久久不肯散去的剑意也会最终归于姜小楼。
这只是一点遗泽罢了。
姜小楼立于天际之上,大锤依然在手中,只是没有再落下。
也并没有再落下的必要了。
九州之中处处皆有所感,有所应对,但最先到来的却也并不是仙魔盟的自己人。
而是绣娘。
这蒙面的女子第一次露出这样惊慌的神色,甚至连时常伴在她身侧的影子都不曾见过。
绣娘现身在姜小楼身侧的时候,已然没有任何挽回的时机了。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着,连带着那纺锤也轻轻抖动,但是织出来的布料却仍然完美无缺。
但绣娘知道,再也不可能有任何完美的机会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幽幽如梦游一般。
“你知不知道你会成为整个九州的罪人”
尖利的声音在雷霆之中响了起来,电光背后是姜小楼平静的双眼。
她并不怎么喜欢冕旒,所以从立国开始就舍去了这样的衣冠。
只是她的衣衫还是很正经,墨色之上染了朱红,再辅以赤金的绣线。
姜小楼静静地看着绣娘道,“我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罢了我不欠九州的。”
绣娘的面色骤然一变。
是的,她如何能够不明白姜小楼既然敢这么做,就代表着这道屏障和姜小楼之间关系匪浅。
至少,这是屏障之主默认的。
既然是屏障之主的选择,那么原本也只是托庇于屏障的九州人族没有任何立场来指责姜小楼。
更何况
“更何况,不拿回来,难道要留给你们用吗”
姜小楼的话音之中不免多了许多嘲讽。
“谁是九州罪人谁是人族的罪人”
绣娘下意识退了半步,而后就见那方才锤向天际的锤影直直向着她袭来
那锤意之中还携着屏障散去的剑意,即使是神祇也不得不退避三尺
她不得不畏惧。
当世九州之中,无人可以敌这一锤。
大锤落下,绣娘倒退数丈,却依然无可退避,然而在此时,一杆钩镰枪自一侧横出,拦在了绣娘之前
大锤落下,让那杆钩镰枪彻底弯折断裂,但也因此不免减了几分气势,所以在落到绣娘身上的时候,才勉强让绣娘留下了一条性命。
夏太子痛苦地咳了一口血出来。
钩镰枪与他心神相连,却被折断,对于他的伤害未必会比对绣娘的还要更小。
“殿下”
绣娘惊道,就要扑向夏太子身前。
“快走”
二人的身影瞬息之间消失不见,姜小楼却也并没有追。
到了这个时候,绣娘和夏太子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了。
她静静地望向那屏障背后。
似是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但又同样有战鼓的声音响起。
就好像那一侧同样也意识到了一样。
“我还是觉得仙魔盟主这是疯了。”
连家主认真地对自家的小辈道。
“不要向她学习。”
但连家虽然不如司徒家一般倾尽家产,却也已经舍去了大半家资。
这不仅仅是连家主的决定,同样也是连家所有长老与太上长老的决定。
不惜代价既是为了连家的地位,也是因为此后就是想要不惜一切也未必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而连家也已经不在自家的族地。
随着那乐声变调,九州便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场战争的准备。而世家与宗门之间守望相助,散修虽然并不在仙魔盟之中,但可以选择托庇于这些势力当中。
在此之前的许多时间里面,事实上在仙魔盟成立之初,就已经做下了这样的布局。
相互依凭相互守望当然是在战争之中的最好结果,事实上曾经的仙魔战场也是如此,正道成一脉,而魔域也会相互依靠。
但是若没有仙魔盟在前统筹和仙魔盟的声望,这样的事情也几乎并不可能。
现在,虽有摩擦,但是整个九州之中,已经隐约可见一些据点的模样。
并不是仙魔盟不在乎整个九州的领土,然而神祇一旦降临,要保全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倒还不如先行定下据点。
事实上在上古的时候,这样的据点直到神祇宣战,直到战争将要落幕之时,才出现在了九州之上。
然而到了那样的时候,灾劫已经遍布于九州之中,凡人九死无生,再也没有任何挽回的机会。
连家主望向天际,口中呵气,最终化作了一声叹息。
大门派之中早就井然有序。
依附于道门的小宗门数量不少,道门一一接纳,同时也早就已经做好了备战的准备。
姜小楼曾经见过的那群太上长老们全部都换上了道袍,手执法器。
“上古错过的一战,今时必须要补上了。”
领头的老太太向着言轻笑了笑,眼神之中满是光芒。
言轻微微躬身,为他们让开了道路。
“不要为我们惋惜。”
最后一名太上长老道。
“这都是为了不让我道门成为千古罪人。”
“是我们在赎罪。”
姜小楼停滞许久,最终还是主动地挥出了一锤。
此次不再是那隐约的破碎声音,而是天地万物皆有感知,那一层始终蒙在九州之上的保护与阻碍终于彻底消失
九州再也不在庇护之下
姜小楼却越过了那碎片,就要看向那遥远的比遥远还要更远的地方。
神祇临世,战火重燃
霎时间,就有无数存在的身影落到了九州之上。
能够在第一时间降临的,事实上都是一些神兵神将之属。
在这些存在之中,事实上境界高深的并没有那么多,他们也不过只是一些小兵,九州还应付得过来。
况且
姜小楼不由勾起了一抹冷笑。
这些小兵可不比那神帝们,他们已经凝滞了三万年,而此次降临也同样猝不及防
但这本来就是她筹谋了数日之后的算计
九州的三万年并不安稳但那些神祇呢
神祇要比九州的人族修士们对于屏障自然破碎的时间还要更加敏感。
这代表着他们事实上才是苦苦等待了许多年。
而纵然有能够横跨三万年的战意,到了如今还能够剩下来几分
九州与神祇分隔了三万年,这些神祇可全部都饿着呢,除了当初能够在大景吸收一些的东方天帝,屏障可不会让任何剩余的烟气离开九州人世。
而西方天帝的谋划已经被粉碎,连着她的存在也同样被牵连,那些剩余的神祇也并非善者,对西方天帝的恶意不会更浅。
此外,以姜小楼对于神祇的了解,这些高高在上的天帝们是从来都不会在意手下的这些小兵小将的。
神祇本来就是无尽虚空之中最为自私的一类存在。
所以姜小楼才在星光背后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在此前,所有人都认为大劫将至的时间是那道屏障自然散去的时候,也认为人族只会想要更多的时间。
而事实的确是这样没错,人族也好,整个仙魔盟也好,都需要更多时间的积蕴,时间本来也就是财富的一种。
但是在姜小楼和道门众人与那漫天星光相伴四十九日之后,却得到了出乎意料的结果。
宣战宜早不宜迟。
人族需要成长的时间,神祇却是已经算计了三万年,那么在这个已经被神祇认定的时间当中,神祇的胜算就是最大的
所以姜小楼必须留给仙魔盟一些时间,也必须要提前揭开屏障
在神祇猝不及防的时候,人族才能够抢占那一分可怜的先机
而除此之外,姜小楼所能够窥见的真相一角却来自于夏太子和绣娘等人。
不论他们在九州算计着什么,不论他们背后藏着什么样的存在,神祇也好,神帝也好,乃至整个妖界都好。
屏障破碎之后,绣娘所有的谋划就可以全数化作一场空,这也是绣娘此前那么失控的原因。
但姜小楼当然不可能让这些所谓的大夏遗脉逍遥在外了。
当战火重新燃起,没有人能够逃过。
姜小楼却并没有参与到战斗之中。
她知道九州已经陷入了混乱。
那些神将或是冲向了凡人聚居的地方,或是正在和修士们死战,仙魔盟早就布置好了战法,那些领头的修士们足以应付这些。
而在战斗之中,他们也会迅速地成长起来,直到迎来新的战斗。
这都是不可避免的代价。
但是所有人也同样都能够明白,决定战局的并不是这些率先燃起来的火焰。
红月悄悄在天边一侧露了面,而云清仪无声无息出现在了姜小楼身后。
有时候他希望她可以学会找一些依靠,但有时候他又不希望这样。
所以他只是握住了剑。
他知道他们将要面对什么。
也知道倘若败了,就再也不可能有重新来一次的机会也不会有任何火种留下。
但他依然很平静,平静地拔剑,平静地顺着姜小楼的目光看了过去。
那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的位置虽然四者俱在,然而其中之一显然已经空落落,只留下了一个壳子。
而最终的帷幕也终于落了下来。
一双碧色的眼睛携着贪婪,又携着深沉的恶意,落到了姜小楼的身上。
这和姜小楼上次见到他的时候没有什么差别一样。
但是,这的确是他们第一次以本体见面。
东方天帝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这气息实在是久违了,所以他也会有些按捺不住。
“初次见面。”
他自那神座之上站了起来。
“这一代的人族。”
姜小楼冷笑一声,并没有搭话。
而她的目光划过去,却是轻飘飘落到了唯一一个她从未有过任何印象的身影上面。
那人腰间是一把长刀,仿佛能够吞噬所有的光芒。
正是南帝。
北帝看起来则又一些模糊。
但模糊的并不是他的身影,而是他的面容,更准确一点来说,则是他的头颅。
姜小楼手中还握着大锤。
东方天帝也摸出来了他的武器,不过这一次不是石斧,而是一把同样很粗糙的三棱叉。
然而这把三棱叉和石斧的气息相差不远,这也不由让人有了新的怀疑东方天帝到底有多少这样的武器,他该不会有一个系列的上古供奉吧
姜小楼警惕的眼神划了过去,东方天帝像是有一些无可奈何一般也望了她一眼。
“现在知道怕了吗”
“我不知道。”
姜小楼道,但只会被人当做是嘴硬。
“那么,就让你知道一下。”
东方天帝挥舞着那根三棱叉。
这是姜小楼第一次直面这样的神帝级别的存在,而不是他们在九州的石像或者分神。
这的确是一件会让人很有压力的事情,她无法否认。
但若是要怕了,那也还真的没有。
“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
东方天帝缓缓说道。
他像是在逗弄着姜小楼一般,又好像心中早就有了底,所以才会像这样出手。
姜小楼平静地挥出了大锤。
她无法再有什么多余的心绪,因为那杆三棱叉原本就是冲着她来的,而这也是她本来的目的之一。
擒贼先擒王这样的道理谁都懂,九州能够直面神帝的也没有几个人。
但是她还是估算错了神帝这一等级的存在,又或许是因为东方天帝在九州的每一道分神都很丢脸,所以让他在姜小楼这里实在立不起来一个威武的形象。
三棱叉就要压过大锤,神祇天然的威压和三棱叉之上附着的规则让姜小楼不得不退了一下,也让她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这就是神帝吗
她可以反击,然而在东方天帝的本体面前她的反击简直就像是在玩闹一般,起不到任何的作用,而不论姜小楼要逃到哪里去,东方天帝手中的三棱叉却仿佛能够预估到她所有的位置一般,根本就没有留下任何的余地
而云清仪没有动,这也是从一开始就说好的事情。
虽然有些古怪,因为神帝之中现在也只有东方天帝看起来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
“所以我说”
那双碧色的眼睛里面有了几分悠闲的笑意。
“你的依仗从何而来”
九州提前自行碎裂了屏障这简直就是把美味送到了他的眼前
姜小楼并没有回答,她一个侧身就要避过东方天帝的袭击,然而与此同时,却不得不露出来了一个破绽
姜小楼已经做好要皮开肉绽的准备,但是她还是没有预料到自己会面对的东西。
东方天帝直接张嘴了。
他眼馋姜小楼许久,当然不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又对自己的本体非常自信,所以当然毫不犹豫地就咬了下去。
然而没有熟悉的美味,入口坚硬,一时半会可是咬不下嘴。
东方天帝还在微微的错愕之中,而姜小楼提着大锤就要敲上他的后脑勺,但与此同时,姜小楼一直等待的事情也终于发生了
北帝动了。
他不曾和东方天帝同仇敌忾,反而是攻向了那一直在神座之上的南帝
还未等神祇之中的惊愕声传遍,更加令人错愕的事情又发生了。
北方天帝的攻击落了空
那南帝的神座之上已经空空如也,即使是南帝的属下也不知道南帝究竟去了何处,而那刀影也同样虚无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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