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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正, 天色未亮,古老的长安城还在沉睡当中,摄政长公主李燕燕已经离开床榻, 开始洗漱、穿戴。
辰时刚到,第一声钟鸣响起, 城门开放, 万户活动, 李燕燕已经在正殿端坐,准备开始一日的朝会。
朝会过后, 按惯例她要去参拜皇兄,接下来则是与重臣商议朝政、批阅奏章, 还要抽空关照太子的起居、学业, 往往要到午正时分,才能得到一刻闲暇。这时, 不堪重负的李燕燕往往会匆忙用掉午膳, 赶回寝殿小憩片刻。
十二年了
这天午后, 李燕燕从短暂的酣睡中惊醒,盯着榻上的锦绣帐幔,怔怔地想。
这已经是她摄政监国的第十二年, 是荡平契丹残部的第十一年, 消灭河东割据的第九年,重建长安、还朝上都的第五年, 也是平定川蜀、大败回纥的第三年。
这十二年来, 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度过的。
并且,似乎还要持续很多年,看不到尽头的样子
“殿下,请用水。”怜青熟知李燕燕作息, 她分明一动没动,怜青已经呈上清水,没给她溜出太多出神的时间。
唉
李燕燕在心里默叹,缓缓坐起身子。
帐子挑开,露出怜青清秀典雅的脸,她手中高举托盘,低眉垂目,恭敬地跪在榻边,身后跟了一群小宫女,都是同样规矩的面容。
李燕燕目光扫过宫女们年轻的脸,心里既是欣慰,又有怅惘。
十多年来,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现如今放眼望去,满屋子的人里只有怜青一个熟面孔。
齐常侍早已升任东都洛阳的皇宫总管,虽和往常一样兢兢业业,可年纪上去了,不免有头疼脑热不能履职的时候。他已经几番上表,恳请告老还乡,李燕燕一直压着没准。至于接任的人选么毫无疑问,要落在玉筝的头上。
当初玉筝出了孝期,在李燕燕几番邀请、小春等人不住劝说下,才扭扭捏捏地接下掌侍职责,可一上任就出手不凡,将下人收拾的服服帖帖,在几经风波的洛阳宫城里重塑风气,给齐常侍很大助力。等已经瘫痪的皇兄移驾洛阳,玉筝更是令人吃惊地放下了心中芥蒂,尽心照料,重新获得李夷光的信任。这对早年的怨偶如今倒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有时李燕燕和皇兄意见不一,反还需要玉筝从中斡旋。
后来,重新迁回长安,皇兄甚至想将玉筝纳为妃嫔,让她继续留在身边。可是,玉筝却又一次拒绝了,说她毕竟入过古存茂后宫,身侍二君怕要引天下人嗤笑。
可李燕燕知道,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因为私下去问,玉筝说,她侍奉了皇兄几年,也算了却了一个心愿,后半生她别无所求,只想安静度日,和徐氏一起将宁儿安儿带大,恳请长公主成全。
李燕燕虽是受皇兄所托来当说客,探听到了玉筝心思,也不再多劝,回去默默吃了皇兄一顿牢骚。
就这样,玉筝留在了洛阳。
而从前在李燕燕身边的惜翠等人,这些年中回家的回家,嫁人的嫁人,还剩下的就只有怜青了
李燕燕默默吞下一口水,清清嗓子,习惯性地被怜青搀着下榻,安静地让宫女们替她更衣。
郑国昌将军没能等到复还上都。实际上,那次承平堡之围像是用去了这位老人的全部精神,那之后,郑将军一直卧病在床,拖延了数年,直到收复河东的捷报传来,他在床上连说三个“好”字,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郑将军给义女小春留下了一大笔财帛、数处房屋田产,足够小春衣食无忧过完一生,可小春只是留下一处宅邸,将大部分遗赠又返还给郑将军的家人,仍照旧当她的长公主府家丞。
随着李燕燕权势日盛,小春的职责也越发繁重,经常在外奔波,替不便出京的李燕燕处理各类事务,很难在随身侍奉。
更何况,小春如今还多了一重身份宰相夫人。
小春还是嫁给了宗玮。
对这桩婚事,李燕燕不大赞同,却也不好直接反对,只能暗中提点小春“如今女子也能独立门户、承袭家业,洛阳、长安富庶人家的小娘子都不着急嫁人,有的干脆立志不嫁,等年纪到了收几个养子女继承家业,一辈子活得恣意潇洒,连我看了都羡慕”
小春抿唇而笑,脸蛋仍然圆润,眼神也依旧真挚,却少了从前的冲动活泼,而多了几分沉静和主见。
于是,李燕燕只得挑明“宗玮有再多政绩,始终出身差了一步,只能依附我上位,在众人眼里,这个瑕疵他永远摆脱不掉,只能绑在我这条船上,和我同进退。小春却不完全是。要我说,小春嫁人还不如寻个家世清白的士子,贫寒不要紧,官阶低也不要紧,真要有天也好有条退路。”
小春听懂了,却眨眨眼,坚定道“殿下,小春不需要退路。也希望殿下明白,小春不需要退路。”
李燕燕皱眉“我疑谁也不会疑你,若为了这个嫁他”
“也不全是,”小春笑道,“宗玮这人呢,野心太过,虽然年纪一把了,心却不老实,需要时不时敲打一下。您也想多只眼睛看着他吧”
李燕燕愕然“我可没想搭上你。”
小春这才低头,有些赧然地说“殿下不必放在心上,这些也都是附带的好处说到底,是臣自己想嫁。实不相瞒,想攀附于臣的人不少,长安城里的媒人臣快见了个遍,就连出去办事也总有人偶遇我”
小春笑笑,自嘲道“年轻的时候不起眼,如今却成香饽饽了。”
李燕燕不知该说什么。
小春却正色道“到了这个年纪,与其再浪费时间分辨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倒不如和熟悉的人凑合一下算了。宗大人对臣还不错,嫁他也不用操心生儿育女的事臣心里有数,多谢殿下关心。”
小春自己想得透彻,李燕燕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她有时不免感慨,握在手中的权力越多、地位越高,几乎到了高处不胜寒,却依然是拿人心毫无办法。她从前以为,重生回来的自己不该任意踏入他人命运的河流里,可后来才发现,每个人都是一条河流,无论她想或不想,都左右不了流向,留不住的总是留不住,她永远只能在岸上。
留不下的人中,古英娘是最让她怅惘的一个。
承平堡一役后,李燕燕遵守诺言,带张晟的遗体进洛阳面见英娘。
和久居深宫的李燕燕不同,英娘常年在战场厮杀,风吹日晒,那时她才二十出头,脸上却已有风霜。见到张晟遗体,古英娘面色平静,淡笑着替张晟整理好散落的乱发,才朝李燕燕深深拜下,说多谢。
李燕燕来之前原本想了很多话,想安慰英娘,想劝她想开往前看,想说英娘为社稷百姓立下大功,有周一朝,她都享有长公主的食邑可真的见到英娘,那些话都说不出口,也不必说了。
最后,她只是搀起英娘,说“阿英姐,应该是我和岑骥谢你”
拉起古英娘指腹粗糙的手,才发现那对深褐色的眼里其实含着泪意,李燕燕喉头一哽“阿英姐”
她忙擦了下眼角,止住泪意,问“阿英姐,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古英娘见她悲戚,反而笑了,像从前一样爽朗道“我们古家在定州没什么近亲了,从前熟识的亲戚朋友,如今大多在岑骥麾下效力,也不用我再替他们操心。就剩下几个干儿子,有几个不争气的被你们俘虏了”
古英娘唇角笑意更深,勾起一道深刻的纹“他们年纪轻轻的,还算有些用处,我呢,会劝他们投奔明主、建功立业要是实在不争气,那我也只能带走了”
她抬眼,揣度李燕燕神色,谨慎说道“张晟在这世上也没什么亲人,我想带他的遗体回白石山安葬。白石三寨还有些当年没迁出的老人,我听说后来因躲避战乱又搬进去不少人,我准备以后就住在白石山,等着让干儿子给我养老,不再出来了要是、要是你允许的话。”
李燕燕又一惊,忙道“阿英姐说的什么话,你想去哪里不会有任何人阻拦,只是只是去白石山”
“阿英姐这般能干,又正值大好年华,何苦现在就决定去白石山避世还有宁儿和安儿,阿英姐难道放心的下他们吗”
古英娘却又笑了,淡淡地说“这次来洛阳前,我还在犹豫,一面想回白石山终了此生,一面又想,是不是该留下照料宁儿安儿,至少等他们长大再做决定。”
“可来了洛阳,看见他们被嫂子照顾的很好,这个牵绊也能放下了。”她苦笑,“我和大哥闹别扭,这些年远离洛阳,孩子们跟我也不亲了我相信他们留在嫂子身边是最好的,再不济,还有你和小石头呢,我这个当姑姑的也做不了更多,有什么不放心的”
“阿英姐,我”
千言万语,都没有必要再提。
李燕燕见古英娘心意已决,只得噙着泪道“那好,我会替阿英姐求一道旨令,就请你替大周管好那方法外之地了。还有”
她抽抽鼻子,道“还有,请阿英姐去老阿爷墓前,替我谢谢他,告诉他,那一年,桃花仙真的来了。”
古英娘眼里一暖,像很多年前那样,笑着答应“一定带到。”
更衣完毕,她坐到妆台前,让怜青梳头,镜中映出容颜清丽端庄,却不知为什么,有些陌生。
李燕燕苦笑,十数年如一日,在忙忙碌碌中度过有多久没在意过容貌,好好端详自己这张脸了
和英娘告别,每一个片段都历历在目,好像不过发生在昨日,却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李燕燕轻轻摇头,感到有些难以相信。
那只是个开始,那之后她又送走过很多人,当然,也新结识了更多的人。
而今天,连他也要走了
李燕燕凝视镜中面孔,制止了怜青想要再添一对宝簪的举动。
“妆饰不必太过,”她笑说,“是送别阿衡哥哥,又不是旁人,他什么样子的我没见过”
李燕燕摄政十余年,崔道衡在相位上待得更久,如果从当年举神童授校书郎起算,崔道衡年纪不大,却已经在官场上混迹了二十多年,堪称元老功勋。哪怕是玩乐,二十年也会觉得厌倦,更何况崔道衡从来无心权势当初百废待兴、朝中无人,他只得挑起大任,自从迁回长安,国事渐渐步入正规,崔道衡的归隐之心也愈加强烈,多次上表请辞,都被李燕燕和皇兄给劝了回去。今年崔道衡家中老父病逝,再度请求致仕,百善孝为先,李燕燕也只好准许,特地在午后空出时间与他告别。
“这些都是可用之人,详情臣已经写在表上,殿下看了便知。”一见面,崔道衡先呈上厚厚一沓奏表。
“我知道。倒是阿衡哥哥,说了再也不理世俗,却还花心思在这些事上。”李燕燕笑。
崔道衡也笑“这么多年习惯了操心,真说要放下,反而没办法立刻停下来。”
“阿衡哥哥为相,功勋卓著,天下百姓一致称赞,满朝文武联名上书挽留今后,只怕大周再难出你这样一位贤相了,”李燕燕叹息,“只要有我在,阿衡哥哥何时厌倦了田园山水,朝中总会为你留有一席之地。”
崔道衡抬起头,和她对视,眼中笑意盈盈,声音里却颇有倦意“世人如何评判,臣早就不在意了家父临终前却对臣很失望,说臣自幼饱读诗书,放言要专精学问、开宗立派,可惜却被世事牵绊,到后来连读书的时间都没有了,和家父书信对答都落于下风。”
“长公主治国有方,众臣工各尽职守臣留在朝中,能做的已经十分有限。倒是”
崔道衡收敛起笑容,认真地说“倒是著书立说、广纳门生兴许还能为长公主铺平前路。”
李燕燕不由动容“阿衡哥哥,我还不需要”
“会需要的。”崔道衡十分肯定地说,“有生之年,臣不愿再见风波于国于民,这都是最好的出路,长公主聪慧,想必不用臣多说。反对会有,诋毁会有,但长公主只能砥砺前行臣只愿替殿下多承担一些。”
“阿衡哥哥”李燕燕哽咽。
许多年前,他答应会尽己所能地帮她,后来,他也真的做到了。
年过三旬,和她身边大多数人一样,无情的岁月也没有放过崔道衡,剥去了他往日舒朗俊秀的外表,留下的躯壳虽仍然风姿卓越,却清矍瘦削得令人心碎。
李燕燕深感痛心,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谈政事,论学问,在离别时刻,那些事都显得并不重要。再说,真有必要,还可以书信往来,还可以随时将他召回朝廷。
其他的,又有什么是值得一提的么关注他的生活
她内心里默默否定掉了这个想法。
她不会劝他另娶佳人,从小到大的情谊,那样做反而是假惺惺的客套。再说,他们都是这么大的人了,就连儿女都已经成人,崔道衡娶或不娶,着实同她说不说没甚么干系,不如不提。
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他们之间,互相懂得,只是那些有趣的、烦恼的、伤感的、喜悦的事情,身边有了相伴的人,自有人诉说。
到最后,竟是相对无言么
李燕燕深吸一口气,难得语塞。
崔道衡见她沉默,突然又笑了。
一如往昔,风华绝代。
崔道衡从前光彩夺目,本会令人觉得高不可攀,不由自主产生敬畏之心,可偏偏他笑起来时很温柔,眼神宁静如同一汪湖水,又会引人想要亲近。
如今,就算他双鬓已染霜雪,李燕燕相信,依旧会有数不清的小娘子,为了这一笑,甘愿溺死在湖水里。
连她也有些脸颊发热,忙掩饰道“怎么阿衡哥哥在笑什么”
崔道衡笑容转为无奈,像聊家常一样缓缓说“其实我原想等到赵王还朝,让阿琇认祖归宗再走然后,替犬子,替阿璟求娶阿琇。”
“哦”
“不过见了阿琇,我想,还是算了。”崔道衡摇摇头,“阿琇那个性子,当真是有心人,就算同姓、就算名义上是兄妹也阻碍不了他们我又何必多此一举万一不成,反倒令他们疏远了。”
李燕燕垂眸,轻轻叹息“我也很喜欢阿璟那孩子”
崔家子,是她心中阿琇的良配,然而
崔道衡一脸了然“不是我夸口,小一辈子里,比人品、相貌、学问,满长安城也找不出几个比阿璟强的。只是,归根结底,还要看阿琇自己怎么想”
“阿琇”提起女儿,李燕燕眉头拧起,重重叹了一口气,“阿琇的心思,我怕她自己也搞不清楚。”
崔道衡哈哈大笑“从前我也这么担心你,不过后来发现,你比谁想的都更多、更深。”
“阿琇也一定没问题,她的聪明不输给你当年。”崔道衡欣慰地笑。
李燕燕也只能跟着笑。
孩子们大了,他们这些老家伙怎么想,又有什么要紧就算阿琇错了,要跌跟头,那也是她自己的路。
怜青的身影在帘后晃动了下,李燕燕会意,抱歉地说“阿衡哥哥,我送你出去。”
她的时间多半属于大周,只有一小半属于自己,其中更只有一丁点儿能分出来给他。
崔道衡明白这点,起身再拜,真诚地说“是药三分毒,殿下也不能总靠补药度日,还需平日里多用饮食调养,不要太过劳累。”
说完他笑“我也知道,这话说了等于白说若身子不好,一定立刻告知于我。”
李燕燕也起身,点头道“嗯,我明白,不会和自己身子过不去。”
两人并排向外走,来到织香殿外的白玉阑干前,崔道衡似乎轻轻叹了声,说“殿下,就送到这里吧。”
从很多年以前,他跟在爹爹身后,第一次登上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他有过心愿,曾经有一些时刻,他似乎已经得到了,可最终的结局,他还是双鬓染霜,一无所有离开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然后一切都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再去深究也无益,就这样吧,得不到的终是得不到,他并非偏执之人,也早已放手。
就到这里吧。
李燕燕却扶着阑干,若有所思道“阿衡哥哥,你还记得吗当初我们打赌,我说织香殿前的台阶共有一百五十九级,你却说有一百六十八级后来我重新数过,改口说有一百六十八级,你却也变了,说有一百七十一级”
“真奇怪,当初各自数出来的数字,我记得清清楚楚,可赌注是什么、结果怎样,反而都不记得了后来日日在这织香殿上,却从来没想过再验证一下,当初谁对谁错。要不是今天和你一起出来,怕还想不起这件事来”
崔道衡先是一笑,随后干咳了下,不大自然地说“我当初改口,其实其实是我作弊了,背着你查阅了营造图纸,图纸上明白记载着是一百七十一级”
还有赌注,他也记得。
如果她输了,就嫁到清河崔家当新妇;而他知道,她一定会输。
“哈难怪”李燕燕挑眉,恨恨道,“我还傻傻爬了两遍台阶”
崔道衡笑道“也只两遍不过,工匠建造也并非总是遵循图纸,不如我今日再数一遍,说不定真是一百六十八”
李燕燕敛目,道“那好,那就祝阿衡哥哥一路顺风了。”
崔道衡拱手“殿下请回。”
李燕燕不再多言,提起裙裾,转身向后。
燕燕
身后,好像有谁在呼唤。
不管是一百七十一还是一百六十八,这些台阶,他们曾一同走过成百上千次,在人生的某个时刻,彼此都坚信,会一直并肩走下去。
可什么时候,一不小心被风吹开,渐行渐远,等再回头时,已经难以触碰了呢
她没有回头,一步步,继续走向大殿。
燕燕
风温柔缱绻,拨动她耳侧发丝,犹如安抚,又似哭泣。
燕燕
她在殿门驻足,身侧侍卫齐刷刷跪下,金属甲胄发出清脆声响,可她还是能听见。
燕燕
一定,是风声吧。
送走崔道衡,李燕燕没空胡思乱想,很快又重新投入到无穷无尽的政务当中。批阅完上午余下的折子,又和工部敲定了骊山行宫的营造方案,眼看日头快要偏斜,她才忽觉肚子里空空落落,想是午膳太敷衍,这会儿已经觉得饿了。
答应了今日和阿琇一同用晚膳,李燕燕只叫怜青随便端些樱桃毕罗、玉露团上来,准备用个简单的茶点,等怜青时,顺便又拿出崔道衡留下的册子,随手翻看着。
可今天却是个不寻常的日子,才看到第二页,怜青回来了,茶点却还没到。
“怎么只两样茶点也这么慢”李燕燕不想,可语气里未免带上了一丝怨念。
怜青却笑“茶点叫人备着了,很快就来今日要好好准备,有稀客到访。”
“稀客”李燕燕蹙眉,“谁”
怜青答“一老一少两个道士,不肯报名,却有赵王手谕。”
李燕燕哪里会不懂,点头道“是么确是稀客,快请进来。”
和麻衣道人再次相见她等这一天,很久了。
虽然相信岑骥人品和两人感情,可在监国的头几年,李燕燕始终被“大周天子亡于剑下”这个预言折磨着,几度寝食难安,又不能同任何人倾诉。也正是由于这个预言,在一统大江南北后,她有意放缓了进攻川蜀,对外说是先重建长安,其实存了权衡考验之意。
又过了几年,朝众已经搬回长安,岑骥看她的面子,对皇兄也并无不敬,更不像有谋权篡位之心李燕燕这才决定叫岑骥率军攻蜀。
那时,距邵敏挟持她七弟李夷信入蜀已经过了十年,十年里中原混战、外族侵扰,除却徐承意短暂控制过蜀地,其余大多时间里,竟无人有暇西顾,倒叫邵敏过了许久安稳日子。
以他的能力来算,这安稳,已经太久了,久到邵敏忘却了出身,忘掉了当初如何浴血厮杀才获得了权势,再不去看川外形势,只图享乐,疏于练兵,在岑骥的大军面前毫无反抗之力,不过月余几道防线皆破,只能退守益州城。
直到那时,邵敏还当岑骥和从前的徐承意一样,只要服软就能打发掉,遣人送来数不尽的宝物美女,表示愿俯首称臣,岁修朝贡。
岑骥的回答却是更为猛烈的攻势。
邵敏眼见投诚无望,倒也撑起精神一力死战,他本非碌碌之辈,在蜀中经营多年,平素御下有道,倒也养出了一批死士,固守益州数月。
然而,也不过是螳臂当车,只是稍将灭亡推迟。
第二年初春,益州城破,邵敏在蜀宫深处自焚而亡,将一座穷奢极欲的蜀宫拉做陪葬。
火焰滔天的蜀宫中,岑骥的部下在一条通向城外的排水沟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李夷信这世上除李夷光外的另一位“大周天子”。
被穆贵妃和邵敏扶上皇位时,李夷信还只是稚龄童子,后来穆妃被诛,邵敏带他逃入川蜀,虽则打着他的名号胡作非为,却也始终待李夷信恭顺有加,等得李夷信长成,两人早已情同父子。邵敏原本想带李夷信一同自尽,可临到最后关头,却忽觉不舍,含泪道别,命身边仅存的侍卫将李夷信带出宫逃命。
李夷信也不舍离开养父,又觉求生无望,情愿一死,只是抵不过侍卫生拉硬拽,还是被架到了排水沟。眼见要离开蜀宫,李夷信大哭大闹,不愿意钻沟而走,大火越燃越烈,侍卫们本就疲惫不堪,眼见大势已去,也不再管这位“天子”,干脆留他在沟渠里自生自灭,李夷信闹了一阵,口鼻吸入烟尘昏迷过去,所幸命大,被岑骥下属抓了回来。
事先和李燕燕做过保证,岑骥本想等局势稳定再派人押送李夷信北上,可没想到,已经消失多年的麻衣道人突然出现在益州,提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麻衣道人比十多年前又老了不少,已然满头白发,可他开口还是和从前一般,带着令人生厌的笃定“长公主宅心仁厚,不愿看到同室操戈,可她上面毕竟还有一个陛下。那位陛下,就算已经不能走路,只能当个无所作为的富贵天子,却不见得能容忍这个弟弟再说,他和穆妃之间,不算先帝那份,也还是有血海深仇,放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若真送这孩子去长安,只会引他们兄妹失和,倒叫长公主为难。”
这番话说到了岑骥心坎儿里,虽然讨厌麻衣道人,岑骥想了想,还是耐着性子问“你又有什么办法”
麻衣道人呵呵地笑,故意卖关子,叫岑骥安排筵席,酒足饭饱后,方才献上一计。
几天后,岑骥故意设计了一桩“当众斩首”,当着数万益州民众,在高台之上“斩杀”李夷信。实际上,利剑只是斩断了李夷信的头发,而高台另有玄机,底下人只能看到利剑挥下、鲜血迸出、头身分离,却不知断了头发的李夷信早被另一具尸体暗中替换。
自那以后,名叫李夷信的大周皇子从世间消亡,麻衣道人身边却多了一个年轻的弟子。
“当初你是怎么答应赵王的”李燕燕抿了口茶,不满道,“他在蜀地筹划反攻回纥,你云游四海,先带七弟来见我结果呢三年过去了,他都快要回长安了,你才把人带到我面前”
麻衣道人边往嘴里塞点心,边哂笑“蜀道难,咱们脚程慢。”
糟糕的借口,李燕燕懒得计较,目光转向麻衣道人身后的李夷信。
李燕燕去和亲时,这个七弟才不过四岁,在她记忆中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调皮得很,经常藏起来叫人找不到,惹得穆贵妃大惊小怪,连累宫人受罚。
可眼前清秀的少年身姿挺拔,虽然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但举手投足间还留有旧日习气,很是矜贵守礼。
目光相接,李夷信害羞地低下头。
李燕燕和他年岁相去甚远,几乎从未真正相处过,李燕燕得知他活着已是欣慰,却并无太多话可说,又要防备皇兄的眼线,又怕李夷信在宫中待久了会触景生情想起小时候的事,便叫几个小内侍带李夷信去书房挑几本有意思的书带走,实则是借故支开他。
李夷信似乎很喜欢读书,一听这个安排,眼里放出光来,可还是先用眼神询问麻衣道人,得到肯定后,乖巧谢过李燕燕才走。
等他走远,麻衣道人吞下口中的点心,叹道“我这个小徒弟慧清,最是懂事,虽然从前命途多舛,谁知道后面没有大造化他不笨,心里都明白,一到长安就央我去买了香烛纸钱,找个僻静地方烧了,遥遥对着皇宫拜了几拜。”
李燕燕默然。
李夷信的生母穆贵妃在宫变中被乱刃分尸,不知归处;两个同母姐姐也被他们的二哥所杀;相处多年的宦官邵敏自焚他在世上也的确无亲无故、了无牵挂,拜麻衣道人为师,也许不是件坏事。
“所以”她思索,“你所谓的大周天子亡于剑下,就是这样了”
麻衣道人不但不知耻,反而理直气壮道“这样不好么”
李燕燕皱眉“对预言涉及的其他人,也许是好的。可对岑骥一家你这句话,却是从天而降的灾祸”
麻衣道人老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羞惭“殿下有所不知,草民那时还年轻,天眼看见他朝帝王挥刀,下一刻一个人头咕噜噜地滚过换了您又会如何解读况且”
他干咳一声“况且,草民当时想,给人算命,说的玄妙些,叫人听了害怕,才能显出草民的厉害来”
“至于赵王家人的遭遇”麻衣道人叹气,“臣说不说,那些事,也都是注定的,总会以料想不到的方式发生”
李燕燕斜瞟了他一眼,冷冷道“过去的也就过去了,你再敢胡乱骗人,本宫必不轻饶。”
麻衣道人讨好道“那是,那是,草民现在都是挑吉利话说”
李燕燕又叹了口气,问“行了,人我见过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了。可我七弟他当真有修行的慧根么”
麻衣道人一本正经地说“当然没有。不过反正草民也不是真的修道。”
李燕燕又是一噎,麻衣道人已经干掉一盘点心,擦掉嘴上残渣,站起身朝李燕燕长揖到底,然后转身就向外走。
宫人都吃了一惊,李燕燕却知他做派,淡淡地说“那就再也不见了吧。”
没想麻衣道人突然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殿下放心,这次别过,是真的不会再见了。”
“殿下,您的结局,草民现在能看到了祝您马到成功。”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看一眼。
只剩李燕燕独自坐在原处,脊背生寒。
许久,她喃喃道“也许不该放他走他和七弟,换别人也许都不会放走”
可她,愿意一试。
忙碌的一天过去,晚膳见到阿琇,李燕燕才发自内心喜悦起来,可还是先板正脸责问“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又和太子吵架了”
阿琇已经比她还高了,眉目肖似岑骥,脸型和嘴唇却很像她,瘪着嘴生闷气时尤其像李燕燕见了,差点忍不住发笑,很是一番辛苦才维持住了母亲的威严。
“我没生气呀,”阿琇嘴硬,“他气不气我就不知道了,您怎么不问他”
李燕燕淡然道“我还用问么太子称病,把早朝和功课都逃了,真叫太医又不准,却在拐弯抹角埋怨你又是说你抢了他的宫女,又是说你不懂规矩,见了他也不好好行礼,总是嬉皮笑脸,和小宫女眉来眼去什么乱七八糟的,虽是小孩子闹脾气,可我听了也实在没脸”
“您听他放屁”阿琇眉头皱起,愤怒到真的忘了规矩。
李燕燕只是抬了抬眉,阿琇脸立刻红了,心虚道“唉呀我一时忘了,以为还在军中阿娘别生气,我回头就抄三遍论语跟您请罪”
李燕燕翘起嘴角“三遍”
阿琇千伶百俐,立刻说“不是您听岔了,五遍五遍,不能更多了”
李燕燕这才满意,又问“所以,你和太子,怎么回事”
阿琇放下筷子,烦躁地揉了揉头“也没什么是太子小心眼,我不和他计较,他竟还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说起来,还不都是爹惹出来的麻烦。”
“你爹”
“是啊,”阿琇跺脚,自暴自弃道,“之前皇帝舅舅说要给我指婚您知道,他一天有几百个怪主意,不过就是随便提了一嘴,我爹却当真了,上书把古家哥哥夸了一通,还说他这次回来把古家哥哥带回来给我看有什么好看的我刚从蜀中回长安半年,半年里他脸上还能长出花来”
说着,阿琇自己先咯咯乐了起来。
李燕燕跟着也笑,心情却没女儿那么轻松。阿琇的婚事皇兄绝不是随口提提而已,岑骥想法也许是好的,安儿近些年也很争气,可阿琇看起来却还没有那份心思。
阿琇笑完,摆摆手,说“哎,扯远了,扯远了反正吧,这种事,又没什么要紧,我爹回来面见舅舅的时候再说就好了,他却非要上书。舅舅懒得批折子,都推到太子那里,他看了就不对劲,阴阳怪气地讽我是将军夫人还想套我的话,问我古家哥哥是什么样的人。”
“我能怎么说,我不能欺君对吧,当然是实话实说我说,古家哥哥,马比他骑得好,武功比他高,脸蛋比他哦,不能和他比脸蛋比他身后的小宫女还好看。”
“他听了要气死,就发疯了。”阿琇得意地笑。
李燕燕扶额,有一瞬间真想撒手不管了。
阿琇脸上却忽然浮现出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忧心忡忡的表情“他生气时,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
阿琇看了看周围,屏退众人,贴在李燕燕耳边,神神秘秘地说“他问我,是不是眼里从来没他,就算他死了也无所谓他还说、还说他父皇不该退位,他父皇相信您,他却不敢信您能害死他母后,以后也会对他下手”
“等我嫁给他,生下小皇子后,您就会对他下手而我会立刻再嫁,一滴泪也不会为他掉。”
“他还说,就算我当上太子妃,他也不会同我亲近,为了不让您如愿,他不会和任何女人亲近”
李燕燕听到这里,忍不住嗤笑了声“孩子脾气。”
阿琇大半个身子都靠在母亲身上,讨好似的说“对吧,他比我大,却还像个小孩。我也笑他来着,我说,那最好不过,千万别让我当他的倒霉太子妃,我该嫁谁嫁谁,想和谁亲近和谁亲近,他呢,就孤零零地守着他的皇位过一辈子吧。我新得了两个眉清目秀的侍从,回去就找他们亲近去,我叫他不要太羡慕我”
“然后呢”李燕燕爱怜地拍拍阿琇,轻声问。
“然后”阿琇忽然有些扭捏。
“嗯”李燕燕当然不会错过女儿身上任何细小的变动。
“然后”阿琇尴尬地咳了声,用比蚊子叫还低的声音说,“然后他像疯了一样,说他不允许,然后冲上来,我还以为他要和我打架,可他、可他却抱住我不放还呃、还亲了一下。”
后面的事情,阿琇死也不会和母亲说太子李延祚流着泪在她唇上试探,和她说对不起,被她狠命打回去也不肯放手,后来她安静下来,他反而又放开她,倒像是受了惊,愣愣地说她好甜
阿琇没说,可脸却红得像熟透的果子,李燕燕眼睫轻垂,淡淡地说“我会和太子说,让他不要再这样做这件事别告诉你爹,除了我,别告诉任何人。”
从来任何事都瞒不住她娘,阿琇早早就明白了这件事,认命似的长叹一口气,咬着嘴唇说“我当然不会和别人说可是,我反正是要嫁给他的,对吗”
李燕燕皱眉“这又从何说起”
阿琇却转了转眼,望着自己的膝盖,小声说“就像太子说的我嫁给他,生下小皇子舅舅和他都退位,这样,阿娘还能继续执掌朝政,很多很多年”
李燕燕又是叹气,这一天差不多用掉了一个月的叹息“阿琇,平常娘是怎么教你的,这般沉不住气,听风就是雨我从来都对你说,阿琇自己选择将来的路,又怎么会逼迫你嫁给谁。太子也是我若真想夺权,当初为何留他,皇兄又不是没有别的儿子,我有必要绕那么大一个弯子么”
“我知道阿娘对我好,”阿琇抽着鼻子靠过来,“可我也想为阿娘出些力。太子羡慕我去过很多地方,喜欢和我说话,喜欢听我讲外面的事我也不讨厌和他相处,如果嫁他能替阿娘省去麻烦,那我就嫁他。”
李燕燕推开女儿,摇摇头“你们还小,对一知半解的事,不要急着下定论,更不要急着做决定。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更不需要利用你的婚事。阿琇要是要是能遇到情投意合的人,我和你爹才真正开怀。”
阿琇表了一番忠心,却被母亲拒绝,有些茫然,不大服气地说“又不是人人都能像你和爹爹那么幸运从东海到益州,从塞外到南疆,街头巷尾总有人谈论你们的故事年少时相逢,联手终结乱局,相扶相持开创一个清明盛世唉,那样的传奇,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啦。”
阿琇少年老成地叹。世间男女,没有比她阿爹阿娘更完满的了,这让做女儿的她有些骄傲,又有些沮丧。
李燕燕笑着在阿琇脸上揪了一把“故事总是真假掺半,不可信。故事里没说,年少相逢时,你爹又嫌我麻烦又怀疑我心怀不轨,我也只是利用你爹,几次咒他断手断脚”
阿琇吸了口气,惊讶而又怀疑“可你们后来还是两情相悦了”
“难道我有天也会突然和太子两情相悦”阿琇不知又从哪里冒出了怪念头。
李燕燕突然觉得,和女儿说话好像比在朝堂上唇枪舌战来的更累,她揉了揉额头,无奈地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真心这个东西,如果遇见了,你一定会知道。”
阿琇明显不大信,却也不敢反驳,闷了一会儿,小声说“我想爹爹了。”
“嗯”李燕燕抚了抚女儿浓黑的头发,轻声说,“我也是。”
阿琇反过来安慰她“爹爹就快回来了。”
“是啊”
就快了。
一个月后,岑骥终于班师还朝。
尽管李燕燕亲自率重臣出城相迎,可夫妻二人真正说上体己话,还是要等到岑骥入宫面圣述职之后。
她皇兄一直不很喜欢岑骥,非常愿意在这件事上给他们使使绊子,破坏掉夫妻重逢的喜悦。
这次也是一样,岑骥终于返回府上时,天色已晚,月亮高高升起,阿琇说要等她爹,却捱不住先睡着了。
岑骥进门时脸色不太好看,见到久违的妻子,也只勉强挤出个笑来。
李燕燕能猜个大概,并不急着问,而是指使下人替他沐浴更衣,等到熄灯,两人躺在床上,无声相拥,才小声问道“皇兄又说什么了”
岑骥把她的头按进胸口,闷声道“他好兴致,给我讲了很多你们小时候的事。”
李燕燕安静等待下文,可岑骥却又不说话了,沉默着将她搂得更紧,许久才说“崔道衡呢真走了”
李燕燕故意说“怎么一回来就问他,你很想他”
岑骥在她腰间掐了一把,令她笑得止不住,双目相对,岑骥很是不甘地说“你的好哥哥说,你小时候特别爱哭,尤其在崔道衡面前和他下棋,输了也哭,赢了也哭说不想阿衡哥哥输,他输了你就算赢了也不高兴。”
“啊有这种事吗”李燕燕装傻。
岑骥不予理会,顿了下,又道“他还说,自从崔道衡和三公主的婚事定下,快二十年了,那之后他再没见你哭过。”
李燕燕轻笑,无奈道“皇兄闲极无聊,每天以惹人生气取乐那你呢,你是怎么说的”
岑骥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屑道“他是君,我是臣,他不喜我我也厌烦他,我还能说什么听着就是了。”
李燕燕翻了个身,笑说“他不喜欢你,故意捡你不爱听的话讲,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岑骥气闷,从后面抱住她,苦涩道“不是在意”
“那是什么”李燕燕偏要讥他,“难道要我在你面前哭才高兴你干嘛要弄哭我而且你之前不是说,要是敢哭哭啼啼就让我后悔长了这对眼睛”
岑骥不说话了。
现在是他后悔,后悔自己长了张嘴,却太晚学会说人话
“小时候下棋,都拿小珠子碎宝石当彩头”李燕燕不看岑骥,却悠悠开口。
岑骥环抱住她的手不由一紧。
李燕燕继续道“听着厉害,其实不算很值钱,不过是宫里工匠用剩下的边角料,但那时很喜欢,比真正的珠宝首饰还喜欢。”
“阿衡哥哥这人呢,从小就像小大人,只要对他哭一哭,就算他赢了,彩头也是我的。唉,是我贪心。”
岑骥听得一愣,问“那你赢了呢”
李燕燕笑得身子抖起来“这个,又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赢了,怕他用同样的法子对付我,所以抢先哭出来,让他无计可施。”
“你可真是”
岑骥轻笑了声,心里所有的疙瘩都已经解开。
李燕燕转身面对他,认真中带着点埋怨“对阿衡哥哥哭,是因为眼泪对他有用。而你铁石心肠,最讨厌女人的眼泪,只会觉得厌恶,根本不会被蛊惑,我才不要白白浪费眼泪呢。”
岑骥叹气,在她额上吻了下“我也不是”
“哦”
“看到你哭,我不会厌恶,只会感到难过。”他沉声说,用力抱紧了怀中人。
李燕燕用更热情的拥抱回报他“可我见到你总是很高兴的,并不想哭。”
岑骥在她鼻尖轻啄了下“骗子,又说好话哄我。”
李燕燕笑得更开心,指着岑骥嘴角说“我是骗子,是在哄你,可你这里怎么翘起来了,压都压不下去喂”
她话音未落,岑骥俯身压了上来,重重的亲吻落在她面颊、耳廓、额头、脖颈让她再也顾不上说话了。
第二天是休沐,李燕燕虽然习惯性地早早醒了,却懒懒躺在岑骥怀中,一动不想动。
而岑骥往常比她醒的更早,眼睛已然睁开,却也没动身。
李燕燕故作吃惊“你不是教导阿琇,练功要有恒心,每天雷打不动的早课不能省掉,少一天都会叫内行人看出来”
岑骥知道她故意使坏,按住她的嘴,不让她说话,发牢骚道“十多年了,我睡懒觉的日子两个巴掌就能数过来你还要聒噪”
岑骥口中抱怨,伸手在李燕燕腰间痒痒肉上挠个不停,叫她笑到快背过气去才停下。
李燕燕不敢再招惹他,仰面躺着,许久,等呼吸平复,仍不急着起床,娓娓讲起了近来长安城里发生的一些事。
崔道衡虽离开朝廷,却仍能为她所用。
宗玮终于得到了第一宰相的位置,准备一展身手。
冯敬贤将皇兄看顾的很好,只是越来越不得皇兄信任,经常当面被甩脸子,便有蠢蠢欲动的太监想上位顶替他,结果自然是被冯敬贤狠狠收拾了。
而皇兄的退位之意也不再遮掩,最近几次大朝会,每次都在群臣面前提起,叫众人不知如何应对。
最后,她又说起了阿琇,说起皇兄有意让太子娶阿琇,以为那样一来就有了拿捏她的手段,能让太子坐稳江山
当然,李燕燕还是省去了阿琇和太子那场“争吵”,岑骥一定听不了这事,她也还不打算对不省心的侄儿动手。
岑骥安静听着,等李燕燕说完,缓缓道“昨日面圣,他也特地对我耳提面命了一番又对我讲了一遍,当初授你摄政,他命你在历代祖宗牌位前立下重誓,承诺将江山交到李家子孙手里”
李燕燕颇不赞同地摇头“姓李的又不是只有他儿子。我说过很多次,可他自从身残后变得愈发固执,总是听不进去。世上哪有什么真龙天子,只有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太子坐不坐得上皇位,我也许能插手一二;坐不坐的稳皇位,我不能、任何人都不能保证。”
她停了下,又说“可我也确实答应过皇兄,会尽我所能,让太子成长为配得上李氏江山的人。如果实在不能”
“实在不能,那就贤者居之吧。”岑骥干脆地说。
他冷笑“陛下叫你立誓,是为防我。他也不动脑子想想,我若真有心争权,当初又何必将手中权柄送出现在,不知他发现了没有,他真正该提防的可不是我”
岑骥定定看着她“毕竟,我全听你的。不是么,我的女皇陛下”
李燕燕一惊,忙去捂岑骥的嘴。
手却被捉住,岑骥定眼看她,一字一句道“我说真的。其他的事可以忍,他现在打阿琇的主意,你不能等,我们不能等了。”
李燕燕回握过去,指尖轻轻擦过岑骥宽厚的掌心,暖意叫她浑身一颤。
“我一直想”她垂眼,缓慢开口,“篡位这件事,如果有必要,我也会做;可我从心底还是宁愿没那个必要,省得多事。”
“现在也许到了不得不做决断的时刻,可令我犹豫的,又多了一个阿琇,”李燕燕苦笑,“也许我终究是个优柔寡断之人,和父皇、和皇兄一样。”
岑骥从她话里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皱眉问“阿琇”
李燕燕下巴点了点,肯定道“是。她主动找我献策,说什么她嫁给太子再生下子嗣,我就不再需要太子,可以理所当然继续掌控朝政了”
“她懂什么简直胡闹”岑骥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立刻去揪了女儿,痛打一顿。
相比之下,李燕燕要淡定得多,反而笑道“是啊,我叫她死了这份心,少去掺和不该小孩子想的事。可是,过后我想了想,却觉得阿琇这孩子,主意大的很,心思又深,连我有时候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阿琇说要嫁给太子,我不觉得她是认真的。那她来找我,冒冒失失地说了一番,是存了试探之心吗她是不是,其实不想看到太子丧命,想用她的方法,帮太子一把”
岑骥重重哼了声,怀着怨气说“阿琇是你的女儿,和你一样,从来叫人捉摸不透。”
李燕燕皱眉。
岑骥却冷静下来,又中肯地评价道“阿琇和太子从洛阳那时,他们刚刚记事起,就总在一块儿。阿琇还有你我,还能跟着我,跟着她干爹各处走走,认识很多人太子就只有阿琇了,阿琇维护他,倒不见得是男女之情”
虽然太子的父亲与他不睦,太子的生母又曾害过李燕燕,但平心而论,岑骥着实不讨厌安静勤勉的太子,有时还会指点他几招武功可若叫太子娶他亲生女儿,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末了,岑骥闷闷地说“我还是觉得安儿更好。”
李燕燕笑“我还觉得阿璟也不错呢,可你我怎么想又不作数,到底还不是要看阿琇自己么。”
这次,岑骥沉默了更久,久到李燕燕以为他又睡过去了,他却像是下定了决心,沉声说“你重塑了李家江山,又替他们守了这么多年,对得起他们任何人。皇位在你手里,无论阿琇嫁不嫁太子,太子都有一条活路。反过来,他们可不会这样对我们”
他将妻子柔软的手握在掌中,眼神坚定却温柔。
李燕燕忽然很感激,感激上天赐予她一人,她所想的全部,他都能懂。
“过去这几年,我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坦白地讲,将我为之努力的江山交给平庸之辈,我不甘心。可就算我坐上皇位,我也总会老,总会死,将来我管不到的时候,大周社稷会怎样,该传给谁”
她眉头紧蹙“我都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总之,我很担心,害怕自己做了错的选择。”
她又说“我小时候和四哥相依为命,亲密无间,可后来,他算计我,我算计他,好像都是理所当然的事,不需要犹豫他和我,还有大哥、二哥、小七我们都是宫墙里长大的怪物。”
岑骥一直握着她的手,耐心道“选择已经做过了,无论对错,都只能走下去。别怕,我和你一起。”
李燕燕眨了眨眼,小声问“你曾经坐上皇位,又主动退了下来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一切,值得吗”
一个温柔的吻落在她前额,岑骥悄声在她耳边说“值不值得,等你坐上那个位子,再来告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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