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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人们忙着在嬴政的坐塌边放上一张新的坐塌, 配以新的桌案。他们手脚麻利，软垫、软枕、桌垫一应俱全，摆放得整整齐齐。不同的是, 这套东西的规格比嬴政的还是小了些，桌垫等物件儿的颜色也不是黑色，而是深红色，花纹更不是九龙或者四羊，而是九凤和蛟。他们桌案上的摆件也不同, 嬴政的桌案上是一摞竹简，而姬昔伊的桌案上, 则是一枚印玺正是昨日嬴政在大典上送给她的传国玉玺。
走进大殿的时候，姬昔伊一眼望见了二人摆设的不同。她脑海里浮现出昨日胡采薇的话, 一路无言, 坐到属于自己的专座上。
为着上朝，她没有戴那些华贵的饰品, 她尽量弱化自己的性别, 甚至连燕脂都没有抹, 她以为群臣会看在她认真的面子上给个好脸色。但她想岔了, 秦国自古以来, 听政的唯有死了丈夫的太后，哪里有怀了孕的王后听政一说呢这些臣子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一个个自顾自地上报自己的奏章，和嬴政聊得开怀。
嬴政在跟群臣聊了几句后，瞥了妻子一眼，发觉她神情淡漠，他目光一转，道“今日是王后第一次临朝, 不知王后对太后幽禁蕲年宫一事有何高见”
姬昔伊没有看嬴政，她全神贯注听臣子的发言，觉得朝堂上大多是会做人的，少部分是对政治有清晰头脑的，对于嬴政将赵姬幽禁在蕲年宫一事上，大部分人居然持同意的观点，就连吕不韦都没有帮赵姬说一句话。
她不无讽意道“方才，诸位臣子的发言，本宫都听完了。本宫以为，当下可以将太后暂时幽居在此，但不是长久之计。若是大王想要东出顺利，还是要将太后带回咸阳宫幽居。”
此言一出，群臣不干了。但大多人认为她是个女子，懒得和她辩解，便统统将自己的反对意见呈报给嬴政，嬴政不喜这帮臣子高傲无礼的态度，但他也没法掰开这帮人的嘴，让他们对昔伊说话，便委婉道“诸位之意见，寡人均悉听之。不过，刚才发表不同观点之人，毕竟是王后，你们有不同意见，也该同发表观点之人说。诸位以为何如”
吕不韦拱手“大王，妇人入朝，本就是不经之谈。当年宣太后干政，昭襄王花费多少精力才将权柄收回微臣知大王宠爱王后有加，但无论如何，前朝之事，也不该是个妇人插手的望大王三思啊”说完，他深深鞠了一躬。他身后的一干人也跟着深深鞠躬，恨不得把头挂在鞋子上。
嬴政被晾在台上，一时间，满堂寂静。
“啪啪啪”
姬昔伊鼓起掌来，面带微笑“本宫早听闻文信侯碧血丹心，今闻此一言，方知不假，文信侯对秦国，当真是尽心尽力，忠贞不渝。不过，本宫有一言，也想同文信侯说道说道，还请文信侯看在本宫是秦王后的份上听一听，可好”
吕不韦直起腰板，目光缓缓向上，浑浊的老眼对上姬昔伊清亮的眼睛。
短暂的一瞬间，二人都没有说话。目光错开，吕不韦才道“微臣洗耳恭听。”
“文信侯乃至列位都是大王之臣子，不过列位不知，本宫虽坐在这里，坐在大王的身边，可严格说来，本宫也是大王之臣子。”
姬昔伊不疾不徐地说完，不出意外看到群臣讶异的眼神。吕不韦的眼睛，也微微睁大，脸上的法令纹曳得更深了。
姬昔伊没有在乎嬴政倏然扭头，自顾自说“之前，诸位臣子在前朝同大王商议国家之事，而本宫则是在后宫帮助大王操心宫中大小事宜。所以，本宫说，本宫也是大王之臣子，只是，本宫同大家分工不同而已。本来，本宫也不想坐在这里的，大家也知道，本宫怀有身孕，一个有身孕的妇人，还是一国之后，坐在前朝，确实给大家徒增麻烦，在这里，本宫给大家道歉。”
她微笑着说完，从坐塌上起身，给诸位臣子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复又直起身子，眸光闪闪，她忽略了群臣的讶异和关切的话语“可太后一事，事关本宫的丈夫，也事关秦国，作为秦国的王后，本宫必须在这里，发表本宫的观点。本宫可能在学识上不如诸位爱卿，这点请各位多多海涵，但是在人伦纲常上，本宫自诩不逊色于诸位。”
“本宫没读过什么书，下面的言论，恐让大家见笑。庄子天运中说，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论语中，共有十四章提到孝字，更不必说其他诸子百家了，可见，孝，是天下人共同认为的一个人必须拥有的美好品德，无论是贵为君王，还是身为百姓。现在，六国都知道太后做的事，都等着看大王的处理，或者说，等着看大王的笑话。若是大王真的长期将太后幽禁在这蕲年宫，列位可以想想，天下人，哦，是天下的那些自诩为正义之士会怎么笔诛墨罚大王呢若是六国拿孝道一事大做文章，阻挠我们东出的愿景，又该如何呢”
她转身看向大王“本宫身为大王之妻子，所考虑的和诸位还有些不同，本宫最担心的，不光是秦国东出之愿望，更有大王之身体。大王承历代先王之遗志，日思夜想要攻破六国，若是这个节骨眼上六国给咱们添堵，大王可千万不要生气。大王之身体，事关秦国之未来，本宫之未来，还有诸位臣子之未来，大王答应本宫，要好好的，可好”
嬴政一直观察诸位大臣的反应，发觉他们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他心里暗爽，刚想说“寡人不生气，一定好好的”时，姬昔伊已经扭过头来，望向群臣“所以，本宫以为，可暂时先将太后幽禁于蕲年宫，时间不能太长，等我们回到咸阳宫，便将太后接回。到时就是六国有心发难，也无可奈何了。文信侯以为，本宫此言，何如”
吕不韦定定看着站在坐塌前自信的女人，一时没有开口。过了一会儿，他才微笑道“微臣钦佩娘娘的口才和见识，娘娘这做派，让微臣想起了宣太后。”
嬴政脸色一下冷了下去。姬昔伊却依旧微笑着道“本宫一心为国为大王着想，不知文信侯何出此言若是文信侯不说个明白，本宫很委屈呢。”
“娘娘口口声声说未读过什么书，没有学识，但知道的却不比我们这些臣子少，这是不诚。娘娘说自己是臣子，桌案上却摆着传国玉玺，这是无信。既不诚，又无信，这叫我等，如何相信娘娘呢”
吕不韦微笑着说完，臣子一片哗然。姬昔伊却坐了下来因为嬴政给她使了个眼色。
嬴政道“文信侯，传国玉玺是寡人赐予王后之礼物，也是寡人叫人摆在她桌案上的，就是害怕有人不服她临朝听政、议政。这一点，何必拿信义来说道至于读书少，那是王后她天资聪颖、自谦的说法，你便如此看不惯吗若是真看不惯，回去多读几册书就是这也能算理由我大秦古来就是能者居上，只因为王后是女子，便要受嘲讽和奚落吗列位都是君子，为何不拿出些君子的大度来，辩证地看待王后听政、议政之事，非要搞得如此难堪才罢休吗”
“非是我等给王后难堪，而是王后未有任何从政经验，便在这里纸上谈兵，就如当年之赵括打长平之战一般，徒有理论，没有经验，还是妄谈。”吕不韦板起脸来，看着王后的脸认真道。
“本宫自知没有经验，故来此学习。既然文信侯之前举了宣太后的例子，本宫便有一问，宣太后当年临政前，可有深厚之经验”
吕不韦答“虽无经验，可”
姬昔伊打断他“那就是了。经验都是后天习得的，可是天赋，是自娘胎里带的。宣太后如此，文信侯您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恕本宫无礼，本宫虽未有深厚从政之经验，但本宫自认为，本宫之天赋，不比别人差。”
吕不韦不屑道“娘娘好大的口气。不知从何证明娘娘之天赋不比我等差”
“前两日，本宫听闻诸位因为一篇谏书争吵很久，诸位还说，此篇谏书之作者胆量之大堪比当年之商鞅，大王回到后宫后，同本宫说了此事。本宫没想到，本宫写给大王的谏五刑书能让诸位这样在意，本宫万分高兴，大王也很高兴，于是，今日，本宫便来听政、议政了。列位对于这个答案，可还满意”
姬昔伊微笑着说完，不理会群臣哗然，她一一扫过群臣或惊诧或怀疑或困顿的脸色，最后停在一脸激动的李斯身上“李卿，你似乎有话要说。你对妾身议政，可有异议”
李斯拱手“微臣没有任何异议。只是”
“如何”
“微臣期望，娘娘能同微臣说说谏五刑书具体的实施措施。虽然谏书已写得十分仔细，但微臣还是想请此篇谏书之作者亲口说说。”
“当然可以。可若其他人对本宫议政有异议，本宫也不好拂了列位的意愿。若是列位都同意本宫听政、议政，本宫才好同列位详细说道说道。”姬昔伊说完，没有再看群臣。因为她知道，下面的话该轮到嬴政去说，而不是她。
群臣如蜜蜂一般交头接耳起来，嗡嗡之声不绝于耳。一波落下，又一波升起，过了好一会儿，群臣才回到自己的位置，手持笏板，一个个低下头。
“我蒙氏一族赞同王后娘娘议政。”蒙骜咳嗽两声，率先发声。
“我王氏一族赞同王后娘娘议政。”王翦也抱拳道。
嬴政没想到为王后站队的居然都是武将，一个文臣也没有，不觉搓了搓手指，瞥了李斯一眼。李斯收到大王的眼色，他本来不想这么早表明态度，奈何大王不允许他浑水摸鱼，只好拱手道“微臣赞同王后娘娘议政。”
有了这些人打头，后面的臣子也都三三两两表明同意王后议政之观点。到最后，朝堂上除了吕不韦梗着脖子不说话外，其余人都表示同意。
“文信侯是不同意王后议政吗”嬴政笑眯眯地问。
“女子议政，多是祸端。老臣辅佐先王，又辅佐大王，对这一点，十分清楚。若是大王愿意让王后不议政，老臣愿意将刚得到的炼铁之法呈给大王请大王三思啊”
吕不韦说完，竟跪了下来，老泪纵横。
满堂哗然，嬴政的笑容也一下消失，他赶忙从坐塌上下来，扶起吕不韦。
姬昔伊看着这一场闹剧，笑得讽刺，她坐在坐塌上“文信侯何必让大王和妾身如此难堪呢本宫知文信侯是为了秦国好，为了大王好，才跟我们怄气，可您这样做，难道不是留给他国把柄吗文信侯是有大智慧之人，本不应同本宫这一小女子斤斤计较，今日怎么做了这样的糊涂事呢若是秦国有了冶铁术，增加的是我大秦之兵力，将来拓展的是我大秦之领土。就为着妾身不上朝，便要耽误一国之发展，这多划不来啊”
吕不韦用袖子擦干涕泪，他没有看王后，更没有理会其余臣子看他的不赞同的眼神，只是看向大王“大王，只要您答应不让王后议政，微臣就把炼铁之法交出绝无二话”
嬴政握住吕不韦的双肩，笑容又重新恢复，不过眼里毫无笑意“仲父，您是寡人之仲父，也是大秦之宰相，今日怎为王后一事这般较真王后初入朝堂，不过是多说两句话而已，仲父何必如此生气甚至跟寡人当堂对峙，就不能让寡人放宽心吗”
“大王，王后议政，没有先河。老臣实在不想秦国百年基业，毁在一个女人手里”
吕不韦再一次表明自己的观点。
嬴政道“商君之前，我秦国也没有变法之先河。王后有才华，不能因她之性别就否认。仲父怎么就绕不过这个弯来呢”
“非是微臣绕不过弯来，而是大王过于宠爱王后，才没有看见女子议政之弊端。”吕不韦摇头。
“仲父啊。”嬴政松手，叹了一声，“本来，寡人是不想说这话的，因为一旦说出口，咱们的关系变生疏了。但是，今日事关我大秦东出之未来，寡人必须要说清楚。”
他抬头，看向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还多的老者，虽是笑着的，但目光不带一丝情感“仲父，你可知私藏冶铁术是何后果吗”
吕不韦的脸色一下变了，由红转青，遂为白，他赶忙道“私藏微臣知罪，是微臣糊涂了，请大王恕罪”说着又要跪下。他的身子还是被嬴政拦住“仲父，您到底是寡人之仲父，是大秦之宰相。寡人和大秦还需要您为寡人分忧呢。只是，不要再做这等离间我俩情感之事，可好”
“好好好。”吕不韦见嬴政并无惩戒他的意思，脸色才慢慢恢复如初，“大王仁厚，是微臣恃宠而骄了。微臣下朝便派人将冶铁之术呈给大王。”
“仲父办事，寡人一向放心。”
嬴政拍了拍吕不韦的肩膀，笑得开怀。
姬昔伊看这一场闹剧结束，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脑海里浮现出诗经小雅北山的诗句来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不知怎的，她心中涌起淡淡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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