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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依旧是晦暗一片。
东海之上, 接连三日未现日出。
青溟神木阖上眼睛,通体散发出绿色的光晕。光晕像是一场荧色的大雪,模糊了所有颜色, 片片降落在曲遥身上。
“曲遥。”
“曲遥”
“曲遥”
耳边是青溟幻境内,无数深深浅浅的呼唤声。
呼唤之声有高有低, 却都源自于一个人。
曲遥的身子已然快要毫无知觉, 怀里那个濒临消失的男人是他唯一温度的来源。此刻的他能清晰地听见澹台莲心跳的强弱。他甚至能够清晰地体察到, 怀中之人的生命正如同流沙一般,正从他的指缝里溜走。
冥冥之中, 他的思绪已经沉沦到另一个空间。
那是前一世, 前一世他受刑的前夜。
仙宗审讯重大嫌犯, 共分四十九日, 有十八层问审, 三十六道刑罚。
所有刑罚审讯一一挨过,曲遥依旧没有吐出半点关于殒生玉的下落。
曲遥罪孽难逃一死, 然而却是谁都未曾想到,曲遥最终的判决, 竟是千年未被启用过的海浮屠之刑
他要被割开椎骨, 挑断仙筋, 绑缚在震海柱上, 浇成人柱
这判决之阴损狠毒超出所有人的料想下判决之人乃是仙宗大宗主谢景奕。仙宗之中, 觊觎蓬莱玉清尊者强大法力之人不胜枚举, 像他这般纯净而强大的修仙之人屈指可数,若能得与澹台莲双修之契机,那修为便可突飞猛进,能抵数十年心法。
小道传说谢景奕一早便对澹台莲起过色心妄念,可耐不住蓬莱宫主澹台宗炼将澹台莲保护的密不透风。如今好事之人一看, 曲遥受的这些罪,明摆着是谢景奕公报私仇。
可没有人乐意去给曲遥申冤,此刻他身败名裂,如同犬豸。
除了他的大师兄宁静舟。
行刑前一夜,蓬莱大弟子宁静舟此刻依旧在震海柱外跪着,双膝早已是血肉模糊。
蓬莱水牢宁静宛如另一个世界,除却鲜血的嘀嗒声,再无其他声响。
“曲遥”
“曲遥”
澹台莲颤抖着向曲遥伸出手,抚摸着那张满是鲜血的脸。
在迷蒙和剧痛之中,有人怀抱着他,清冷的气息混杂着体温几乎冲淡了牢狱之中那可怖的血腥气。
迷蒙中,浑身是血的曲遥一直在昏迷中流泪。
曲遥一直在哭。
“曲遥”
那个白衣仙者紧紧抱着怀里将死的师侄,颤声呼唤着他。那青年唇色苍白,浑身是血,身下的血洼已然汇聚成一条小小的溪流,然而,他却是在昏迷中不停地重复着三个字。
“对不起”
“师叔对不起”
对不起。
水牢之内,澹台莲抚摸着曲遥沾满鲜血的头发,他哆嗦着将脸埋在曲遥怀里。
泪流满面。
那时将死的曲遥昏迷着,澹台莲垂眸看着曲遥,一点一点替他将鬓间碎乱的杂发理顺好。郑重而温柔地看着他。
那张他喜欢极了的脸,此刻遍布了伤口与血痕,手指溃烂的几乎能露出骨头。
那是蓬莱宫之中,心地最为纯良的孩子。
“师叔”那个给海鸥搭巢的青年眼神澄澈而明亮,他拿着木板笑着看他“我知道你想救那几只小海鸥,但是巢这么搭不牢固,你没干过这些杂活,这些事我来便好,你去喂喂那些雏鸟便罢了。”
海风之中,青年没心没肺地笑着。
澹台莲待曲遥最为严厉,是因为在他私心之中,已将蓬莱日后的期望全都寄托在了这个青年身上。
他皮实,欠管教,却像是带着神奇的感染力,能够影响身边的所有人。玉清尊者澹台莲罚他,如同为一棵长歪的小树苗修剪枝杈,却是在不经意间,他自己竟也生了歪念,缱绻的思绪疯长,宛如脱缰之马。
直到那封爱莲说的出现。
曲遥在大庭广众之下,信誓旦旦地说,这封信是他写给他的。
巨大而苍白的窃喜从澹台莲的心头生出,那封信一直就藏在他中衣贴近心口之处。喜欢仿佛是破茧而出的蝴蝶,蝴蝶煽动翅膀,竟卷起一场遮天蔽日的巨浪。
海中仙岛日月更迭,那根情根在春秋列序中逐渐深植,最终在的那一刻,带着剜心蚀骨的疼。
澹台莲无声地痛苦,泪水混合着曲遥的血水打湿了他手中捏着的一张纸条。
那是谢景奕所传,上面只写着短短一句话
“欲救曲遥,只身前来静肃庭。”
那是什么意思,再明晰清楚不过。
静肃庭内一片冷清,全静肃庭的外人都已被支开,整个庭中,只有谢景奕一人。
“谢景奕。”
澹台莲踏上仙宗静肃庭台阶,他的身后,是一轮即将沉沦的白月。
谢景奕回过头,在夜色中贪婪地看向澹台莲,眼中野兽般的占有再也藏匿不住。
“你想撤了他的罪,总归得付出点代价。”
谢景奕倨傲地道。
“卸了功力,吃了这药。”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早就备好的小瓷瓶,澹台莲面无表情地看向那个小瓶子,那瓶里装的药极尽下流。对面的人笑的那样阴损,激的他一阵阵地恶心,甚至想要干呕。
他一只手卡在澹台莲脖子上,眼睛里全是放荡和靡乱澹台莲本是面无表情,眼神里没有一丝光彩,却是在谢景奕欺身而上的那一刹那,他猛地坐了起来,用尽全力给了那谢景奕一巴掌谢景奕没有避开,右脸当即红肿了起来。
谢景奕吐掉口中的血丝,冷淡的表情与默然的高傲激怒了谢景奕一直以来伪装的自尊。
谢景奕的眼神里全是贪婪和欲望,那和宫垂云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奸笑着看着澹台莲,眼光下流到令人恶心反胃。
“澹台莲,你装什么装”
“你的好师侄曲遥都能做,我为什么就不行”
谢景奕看着澹台莲,鄙薄地冷笑。
他从澹台莲怀中扯出那张早已被揉皱的纸,故意展平给澹台莲看那上面凌乱潦草的字迹,然后丢给了他。
谢景奕哈哈笑着,问那身下犹如石雕一般的男人道“你以为这是你好师侄写给你的情信你就一直把它带在身边聊以慰藉澹台莲,我若告诉你,这封信根本就是他替别人代写的呢”
那仿佛已经死掉的澹台莲猛地颤了颤,他眼神猛地有了焦距,澹台莲转向那封信,张了张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
“这封所谓的爱莲说”
“根本就不是为了你而写的啊”
谢景奕哈哈大笑,笑容扭曲又变态,他拼命嘲讽着澹台莲的自尊与高傲,并将它们狠狠碾进泥土里。
“不是的”
澹台莲突然疯了一般大声喊道。
他猛地支起身子,目眦欲裂,清俊的脸上似是染上了一点带着生机的红。
他从未如此迫切地去否定什么,他强忍着几欲夺目而出的泪水,低喝道“不是的谢景奕你放开我你滚开不是的”
然而下一秒,谢景奕已然又一次欺身冲了上来,澹台莲起身驭剑,却忘记了周身功力早已被散他猛地推拒着谢景奕,却被谢景奕猛地卡住喉咙硬生生拉断了脚踝
“呃”
一声痛苦至极的低喘声传来,豆大的汗水从澹台莲额角滑下,澹台莲终究还是被甩在塌上。
“曲遥的刑罚不是不可以减。”
谢景奕邪狞地舔舐着澹台莲额头的莲花,满眼邪狞地笑道。
“取悦我”
那药不仅是散功之药,更可使人昏睡沉迷,就在澹台莲快要支撑不住时,意识即将消失之时,一声爆喝打断了谢景奕
“你放开我师父”
宋春水猛地飞身而出,长剑直逼谢景奕谢景奕迅速回身,与宋春水扭打至一起,澹台莲终于再支撑不住,他颤了颤,意识在最后的那一秒终于彻底消失。
幻境之外,曲遥握紧拳头羞愤之至,豆大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曲遥从未想过,也从未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人为他受尽屈辱折磨至此。
他像个白痴一样,躲在隐蔽之下快乐了那么久,却终究才知道,一切皆是由他师叔豁出性命为他遮风避雨而来。
“师叔为什么”
为什么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的心意。
曲遥一点点缩回去,死死抱住怀中的澹台莲,他颤抖着把脸埋在澹台莲颈间的龙华衿里。怀中之人的体温越发冰冷,额头的莲花一点点散去。
转眼间,眼前画面一闪而过,阴郁的天空下,是震海柱上受刑之日。
“曲遥”
白衣仙者拼尽全力终于在最后一刻赶赴了震海柱,在紫金钵滚烫的岩浆巨浪之中,澹台莲崩溃着呼唤他的名字。
震海柱上的曲遥双眼被甄建仁生生戳瞎,周身仙筋也已被挑断。他血淋淋的捆在震海柱上,却是在那一瞬间转过头去
最后一刻,他似是听见了澹台莲的呼唤,转向了那远处的声源。伤痕累累的曲遥在虚空之中,眉骨下两个血洞默默转向澹台莲的方向。
那素来坚定的表情似是怔住了一瞬,紧接着,那表情终于在澹台莲的呼唤声里濒至破碎。
曲遥心里知道的,即便是面上严厉,可澹台莲素来是极疼爱他的。
可他终究是负了师尊的期望,欺身而上的瞬间,便仿佛是在凌迟着他自己。
“师叔”
曲遥已经无法出声,只能默默地用口型重复着三个字。
“对不起。”
口型刚刚那温柔的,爱笑的青年竟像是一朵浪花一般,转瞬间,那铅水便当头扣下。
“曲遥”
鹤影寒潭猛地停滞在半空之中,澹台莲伸出手去拉他,却终究没来得及,滚烫的岩浆将青年瞬间吞没。
那一幕像是定格的画面,青年在岩浆里因痛苦而战栗扭曲滚烫的火焰将他的皮肤烧灼出无数水泡,而后迅速连成一片,大片的皮肤就在业火中剥离开来,那一刻,所有的痛苦似乎都反噬在澹台莲的心口
而后,这画面便如梦靥一般成了折磨了他四世。即便他最后已经因反噬忘却所有,可震海柱的记忆依旧使他无法超生。
“莲师弟”
澹台宗炼猛地拍案而起,他驭起长剑想要去救澹台莲,却不想竟猛地被结界拦住。
甄建仁猛地跌坐在地,曲遥的鲜血沾了他满手,他满头大汗颤抖着看着澹台莲不住地后退一边颤声道“曲遥他罪有应得他该死”
结界内的澹台莲静静看着已然身销魂灭的曲遥,他孑然一身,两道龙华衿像是鹤翅一般。
“宗炼师兄”澹台莲轻声说着,他背对着仙宗行刑之人,像是为了什么,孤高而倔强地背对着整个世界。
仙者转过身子,决绝之相和殊胜清冽之气息似能倾尽众生。
他像是朵即将凋零的莲花,在落水的前一刻,在风里烈烈盛放。
“曲遥是我的师侄,由我一手带大,更是由我亲自接入蓬莱,受洗入门。”
“我之弟子罪孽深重,亦是我放纵不加管教之过,师长亦该谢罪,是杀是剐,该由我亲自操刀,他人不该越俎代庖。”
“莲师弟”澹台宗炼颤声阻拦,却依旧被阻拦在结界外。
“我当,同罪。”
澹台莲未曾回头,风将他的长发烈烈吹起,在乌云压顶的蓬莱上空,他像是一只断线的风筝,张开双臂,似是要拥抱什么人一般,纵身跳入那震海柱滚烫的岩浆里
未曾有半瞬犹豫。
“莲师弟”
“澹台莲”
巨大的痛处裹挟着他,直至肉身彻底摧毁。
“师叔”
巨大的痛楚直接使曲遥挣脱了青溟幻境束缚曲遥的脑子痛的几乎炸裂,他泪如雨下,怀中的澹台莲即将彻底舍身化为齑粉,那透明的身子几乎能融化进风与海水里。
“你怎么这么傻三世整整三世都是为了救我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他从不知道,原来有人竟比他还要痴傻。
曲遥摇着澹台莲的身子,泪流满面质问。
“为什么值得么”
澹台莲微微睁开眼睛,雪色的唇微微颤动。他在濒临消失之时,扯开了一个讽刺的笑。
“你为了你爱的人与天争命”
“我为了我爱的人坦然赴死。”
你凭什么笑话我
又比我高到哪里去。”
澹台莲垂下睫羽,他眼神澄澈宛如一潭吹皱的水,他歪歪头,在曲遥怀中轻轻道。
“没有什么值得与不值得你我皆是红尘被缚之人”
“罢了。”
他一直在傻傻的向前跑,却不知身后始终有一人,在替他抵挡所有的伤害与磨难。
“不师叔我一定要救你我一定要想办法我”
曲遥咬着牙颤颤着支起身子,他转头看向身后那森严的震海柱,却被澹台莲拉住了。
“不曲遥。”
“你若真想救我,便再给我背一遍爱莲说吧。”
澹台莲轻声说。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这封信不是你写给我的。
可是每一次我要承受不住的时候,那封信总能帮我支撑下去”
“师叔”
曲遥再受不住滂沱的泪雨,俯身上前吻住了他。
青年的吻干涩而虔诚。
“再给我背一遍爱莲说吧曲遥就算是骗我的”
澹台莲最后轻轻地道。
曲遥身后,那些昔日的同伴无一人上前,所有人都站在远方,安静地看着他们。
“好。”
“我们走。”
曲遥流着泪,将他打横抱起来,仿若行尸走肉一般来到东海之边,此刻天幕低垂,四野鸥鸟无声,浓烈的烟雾已然散开,他的背后是一望无际的东海和已成废墟的蓬莱宫。曲遥抱着澹台莲,来到了那处他时常眺望远海的岩石上。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
曲遥的嗓子里,似乎烧着火。他的侧脸贴在澹台莲额前,轻声背着那篇骈文,仿佛是送离人归去的祝祷。
“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
太阳自远东的海平面逐渐升起。第一束阳光穿透薄雾,映照在已经消失了一半的男子身上。
最先消失的是手臂,紧接着是躯干,是长发,男子的一切都变得透明,一点点化进尘寰里。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微风徐来,曲遥空空荡荡的怀里,白色海月袍随风飘摇而起。
“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
时间已然凝固。
曲遥的怀中,唯剩下一捧晶莹的细沙,一根月长石簪,一柄鹤影寒潭,一条月白色龙华衿。
“莲之爱,同予者何人”
曲遥没有再背下去。他看着远处的太阳,仿佛是愣住了一般。
“师叔你错了,我没骗你”
“我早就,偷偷的爱上你了。”
“是爱你,是特别特别爱你。”
终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曲遥的额心,绽开了一朵金色的莲花。
那是鹤影寒潭的印记。
那是他师叔曾在长白宗上说过的,若他死后,该将所有的功力,包括鹤影寒潭一并传给曲遥。
那是仙器的誓印。
金色莲花层层叠叠,最终覆盖住了曲遥眉间的伤疤。
曲遥静静看着眼前波光粼粼的大海,死死握住手中的龙华衿,他回过头,青年眼中似是有坚定的,几近燎原的大火。
他在泪光中看向缓缓走向他的青溟神木。
“我要救他。”
曲遥坚定地道。
“若是没有办法呢”青溟神木问道。
“没有办法,那我便自己开辟出一条办法。”曲遥道。
“宁可付出一切代价宁可豁出我之所有”
想尽一切办法,救我师叔”
“我要将他救回来”
青溟神木静静地看着曲遥。
“如果真是不惜一切代价,那么的确是有办法。”
曲遥的眼睛猛地光芒大盛他一把握住青溟神木的肩膀颤声“你快说,那是什么”
青溟神木抿了抿唇,神色极度老成冷厉。
“曲遥,这话虽有些残忍,但我也不得不告诉你。”
曲遥愣了愣。
“你师叔之所以会遭此反噬消失,皆是因为天时错乱。天时之所以错乱,皆是因为澹台莲与震海柱的交易。所以归根究底,如果没有这场交易,如果当初你的结局就只是顺应天意惨死于海浮屠之下,你之后被老老实实封印在震海柱中从未重生,那么天时便不会乱,澹台莲便不会遭反噬。”
曲遥眼神明灭,他颤声道
“你的意思是”
“回到第一世,想办法不要让澹台莲为你殉情,这样便能阻止他与震海柱交易,那么他将安然无恙,直至百年。”
青溟神木的眼神无比冷寂。
“你是扰乱一切都那个节点,可是如果你肯自己回到正常的轨道,那么乱序便会结束。发生的这些便不会发生,枉死之人便不会死去澹台宗炼不会死,宁静舟不会死,景倚渊不会死,戚晓不会死,姚镜流、杨绵绵都不会死师悯慈也许根本就不会出现。在那个一切正序的时空里,他们也许根本不会和自己的命定之人相遇相爱,但他们会根据原本命运的轨道行进下去,一切都将恢复原状。所有人都会获得幸福,除却你”
曲遥的瞳孔猛地收缩。
“因为你的正常结局便是,你将被永远封禁震海柱,永远不可能重生,灵魂永远堕入虚空”
“不得超生。”
作者有话要说 还剩最后一点,正文就完结了。
完结的话在最后说。
即便记忆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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