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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白玉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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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老不死不是你们人族一直以来向往的事吗”嬴舟不明白他在感伤什么,“这不是正好如愿”

    白玉京低垂的视线往斜里一睨,目光谈不上鄙夷,只有几分夏虫难语冰的宽容。

    “一头刚出世的小妖,你不会明白。”

    他转过身来,眼底却含着笑,遥遥注视着嬴舟背后的小椿,那是一种毫无保留的信赖,是“天底下世人皆蒙昧,而唯其一人是知己”的眼神。

    “小椿懂我的,是吗”

    这几个字传入耳中,她心头不自控地“咯噔”一顿。

    尽管白玉京什么也未说,可她就是莫名的体会到了他那只言片语里的意思。

    “你要走了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呀”

    “等你成为一只独当一面的大妖,我就回来了。”

    “你不是人么你们人族的寿数是不是都很短”

    “是啊。短暂却灿烂,没什么不好的。”

    白玉京刚得到不死之躯时,与古往今来的所有人一样,兴奋难当。

    不必畏惧病苦,不用直面死亡,世上谁不求长生,谁不想与天同寿昔年秦皇处心积虑妄图得到的东西,他弄巧成拙的实现了。

    所以最初的那段日子他是快乐的,堪称是这一生里难得的幸福时光。

    心无挂碍,全无负担。

    一想到未来有无限的可能,什么烦恼都可以不做计较了。属于他的一切会是长久的,不可估量。

    那个时候,白玉京还不知道在前方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平稳顺遂地过了七八年。

    正值改朝换代,他攒了一笔小钱,于是辞官归隐,在故乡做起小本买卖。

    身体的秘密,他不曾告诉任何人,包括家中父母。

    故而周遭的朋友顶多只是调侃他瞧着耐看,总像个少年似的。

    三十七岁那年,他有了自己第一个喜欢的人。

    是灯会上结识的,书香门第的大小姐。

    他对她一见钟情。

    由于容颜不老,即便已近四十,白玉京瞧着仍旧是二十出头的青年模样,因此对方虽仅有十六,却并未介怀。

    那大概是他此生最拼尽全力去爱的女人,至今都还记得她的名姓叫月瞳。

    清风明月的月,瞳点秋水的瞳。

    温柔,贤良,轻倩明秀。

    是个永远能谦和平静地包容他一切的姑娘。

    成婚后的岁月静好得就像书上所写的“神仙眷侣”“琴瑟和鸣”,他们与天下的寻常夫妻并无不同,操持家务,忙碌生意,偶尔也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

    平凡如草芥的日子,所有的愿望都显得微不足道,盼着年节,盼着庙会,只为到亲朋友好处串门闲谈。

    那时候,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明媚得宛如身在梦中,是他多年后回想起依然会眷恋的过去。

    至此一年,两年五年,八年

    十数年的光阴稍纵则逝。

    终于有一天,他的妻子坐在妆镜前,惶恐万分地转过脸来。

    “为什么”

    她质问,“十三年前我嫁给你时,你就是这般容貌。十三年了我如今三十岁,可你你还是二十上下的样子。”

    她开始惧怕地思前想后,“而且,我们也一直都没有孩子,这究竟、究竟是为什么”

    对未知的恐惧使得女人对他萌生出难言的害怕。

    白玉京直到此刻才慌乱起来。

    他意识到自己的永生不老,会让他眼睁睁地看着月瞳衰亡离世。

    次日,白玉京备好了行装向妻子辞行,说是要谈一笔大交易,便凭着记忆往西而走打算再进入当年那座不知名的仙山,企图寻到长生的秘密。

    这一去就是一整年的时间,他找到了西山一脉,找到了句余山,却无论如何寻不得自己曾经昏睡不醒的矮坡河畔。

    整座大山仿佛凭空消失,以至于白玉京怀疑是否是自己记错了路。

    他在附近徘徊数月,最终无功而返。

    回到家以后,他别无选择,到底还是向妻子坦白了真相。

    月瞳抱着他嚎啕大哭,昏天黑地地哀恸了一场,继而抹去眼泪,沉痛地接受了现实。

    她的决定作得既果决又坚毅。

    待她过世,白玉京都没能明白为什么月瞳会选择陪他走完这一生。

    如今想想,才后知后觉的体会到了其中的良苦用心,原来千百年来,只有她才是看懂了一切的人。

    为了不叫周遭的邻里起疑,不多久,夫妻二人就卖掉了产业,搬离故土迁往别处。

    他们逐渐过着不见光的生活,在搬家与更名改姓中来回辗转。

    白玉京在那几十年的岁月里,先是送走了他年逾花甲的父亲,接着送走了她八十高龄的母亲,再然后,送走了从小长大的挚友。

    而月瞳也在日时地消磨中渐渐变老,老成了连他都快不认识的模样。

    附近的邻里只当他们是祖孙,偶尔帮衬的同时,亦会旁敲侧击地,想要替他谈婚说媒。

    “清晓啊,又替你奶奶篦头呢像你这么孝顺的人可不多见哪。”

    “怎么样上回和你说的事情,考虑得如何呀对方是个手脚勤快的,也方便与你一块儿照顾老人家嘛。”

    “老太太肯定乐意的”

    他不住朝媒人使眼色,悄悄回头时,望见月瞳慢条斯理地拄着拐杖走进室内。

    她是真心待他一往情深,从始至终没有提过改嫁和离之事。

    再后来,他送走了月瞳。

    白玉京将她同自己的双亲、挚友一起葬在了后院的荒坡上,于墓碑间深深刻下“爱妻”两个字。

    葱郁苍翠的山丘芳草萋萋,四个坟包彼此紧挨在一处。

    他从纸钱滚烫的热流中站起身,放眼四顾。浩瀚的苍天高悬于头顶,大地无垠辽阔,天上的和地面的一并组成了巨大的囚笼,将之困于其中。

    就是在那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举目无亲。

    这个人世里,他一个熟悉的亲眷也没有了。

    强烈的孤独感铺天盖地袭来,兜头压在心口,比毒蛇的信子更为阴寒可怖,让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

    他开始辗转红尘,疯狂地游历千万山水,不停地去结识五湖四海的人。

    年轻的,年迈的,男人,女人。

    也不乏有许多志同道合之士。

    他随一位剑客行走四方除暴安良,同一个文人对月把酒言欢,与佛寺的老方丈谈古论今。

    众人知晓了他的前因后果那会儿的白玉京已经不怎么隐瞒自己的秘密了无一不露出羡慕与向往,是尘世中人皆会有的向往。

    若在久远以前,白玉京自己多半也是如此。

    而后春去秋来。

    剑客死于行侠仗义的路上,文人缠绵病榻,老方丈坐化在禅房内。

    他也曾陆续喜欢了一些姑娘。

    有的恐惧于他不老的躯体,无法忍受经年累月过于分明的岁月痕迹,不辞而别;也有的陪伴过他一段时日,或老死,或病逝,或郁郁而终。

    他重复着当年送走月瞳时的情形,一次,一次,再一次地将自己的所爱葬于泥土之下。

    直到很久以后,故人的死亡已再难在他心头激起片刻波澜。

    白玉京甚至去追名逐利过,经历了成功,也遭遇到惨败。

    可当他谋划好一切准备向对手复仇时,却发现那些过往和自己斗得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人,已经埋骨九泉,化为尘泥。

    连当初还不及膝盖的小辈们亦成了垂垂暮年的老者。

    他站在又一代新的李家大宅前,垂目凝望着院中来来往往的新面孔,只觉得索然无趣。

    他送走了他的挚爱,也送走了自己的仇人。

    在这天地间他一无所有,包括仇敌。

    后院山上的坟头越来越多。

    人世百年,他站在一座座空荒的墓碑前,垂首打量着孑然一身的自己,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孤寂。

    他所熟悉的人全数埋在了地底,而他还独自生机勃勃地活在人间。

    有那么一瞬,白玉京忽然明白,原来所谓的永生就是不断的“死别”。注

    看着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生命从幼,到壮,再到老,每一个才与他交往亲密的朋友,过了没几十年,又会死亡离世。

    他渐次发觉,在自己的潜意识中,年岁越过越快。

    每一个今天和明日的区别愈发朦胧。

    一年,十年,百年,倏忽就会过去。

    他甚至开始不记得自己的本名叫什么,来自何处,父母亲人又是什么样子。

    站在尘世间行走时,白玉京恍惚会有种感觉,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在随着时光而流逝,只有他一个人

    只有他一个人的时间是永久静止的。

    他与天地,与红尘是那么地格格不入。

    不知从几时起,长生对他而言已经不算什么值得标榜的好事。

    他想要变老。

    想要去过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七十古稀的人生

    这段漫长的岁月说不清持续了多少年,几百抑或上千更隐约给他有万年之久的错觉。

    九州大地的每座山川他都去过,每座城镇,城内的店铺他都烂熟于心,朝代更替,帝王将相,包括从古到今的书籍,乃至于妖、魔、神、佛天地万物。

    他坐在尘寰静看花开花落,春去秋来。

    终于,想到了死。

    “永生会让你活到腻,活到怕,活到绝望”

    白玉京目光穿过她,苍茫地却不知落向了身后的哪一处。

    “我想了很多办法,可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无法杀死自己。”

    他的皮肉可以再生,筋骨可以重塑,哪怕五马分尸,照样能够恢复如初,除了徒增痛苦没有任何的作用。

    小椿神色凄婉地看着他,轻声道“你要找同伴,为何不来妖界呢妖族不是有很多寿数千年的精怪么”

    青年明澈的眼眸很快聚焦到了她脸上,长眉似是而非地一挑,语气却是温和的,“我好好的人,为什么要与妖为伍呢”

    踏入了妖界,也就等于承认了他自己真的是一个“怪物”。

    是凡间容不下,妖族亦看不惯的怪胎。

    “何况你不是没去过人族的城郭,扪心自问,比起人间,你难道不是认为妖都更适合自己生存吗反之亦然。”

    小椿“我”

    嬴舟看了一眼小椿,表情肃然地望向对方。

    不得不说,白玉京太懂她了,两个人连说话的方式,腔调都几乎一模一样。

    显然小椿的全部毋庸置疑是从他那里学来的。

    “所以呢”

    他问,“你找到杀死自己的方法了就用你旁边的这个东西”

    后者眼眸微微沉了沉,说没有。

    “我这具躯壳,如论如何都是杀不死的。”

    投河、自缢、葬于虎口能想到的死法他全部试过。

    几近崩溃时,他曾在浮玉山消失之处跪地磕了足足三日的头,请求天上的神明能够收回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术法。

    但是苍天并没有回应过他的声音。

    白云依然是白云,日轮与明月也照旧升起落下。

    往后的某一日,途径妖族之境时,他从精怪的交谈里无意中得知了浮玉山的种种异象。

    用不尽的泉水,吃不完的果肉,不住再生的草木,以及永远无法破茧成蝶的幼虫

    白玉京乍然发现原来不止是自己,整座山仿佛都被静止在了某一刻。

    这般的局面令他不禁怀疑,此间会否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

    于是他千里迢迢奔赴昆仑。

    彼时的昆仑山早已无仙人居住,是空落落的一处山头。

    他站在高山之巅,冲着苍穹厉声询问,讨要一个说法。

    极寒的风雪使得他单薄的四肢迅速冰冷,又在回溯之力的作用下骤然归暖。白玉京不住的濒死,不住的复活,在不眠不休地枯喊了数月后,天光里总算窥见一丝异样。

    他的固执惊来了一位神族。

    不知是感动了对方,还是因为不胜其烦。

    为“天”看守园林的英招终于道出了那个一直以来萦绕在他心中的疑惑。

    “他告诉我说,几千年前曾有两名神将因私自武斗而犯下大过,至今还在天狱之牢内受刑”

    话至于此,白玉京蓦地一顿,反问他俩,“你们知道蟠桃吗”

    小椿愣了一下。

    嬴舟倒是警惕地回应“略有耳闻。”

    他面色未改地拢手在胸前,不疾不徐地解释,“相传蟠桃树千年才一熟,两千年的蟠桃吃一颗能够强身健体,五千年的蟠桃可长生不老,九千年的便能与天地同寿。”

    “那两名神将的私斗之处正在蟠桃园林”

    白玉京侧过脸望着小椿,唇边含笑,“而园林之下,则是浮玉山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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