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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侣离分(媚如春水濯芙蓉,丽如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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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缘听出了皇后的言外之意。

    皇后既不会惩罚她, 也不允许她自证清白。她丈夫的堂弟犯了罪,她背负着连坐之责。皇后全然不管她的死活,她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闭紧自己的嘴,佯装一个哑巴。

    皇后的手头握着卢腾放贷的证据, 甚至有卢腾签名画押的契书,卢腾沾到的脏水必然洗脱不净了。

    卢腾是若缘的驸马, 大理寺不敢贸然查办他,他的罪行是否严重,全凭皇后、太后一槌定音。

    思及此,若缘的面色苍白如纸。她怀疑皇后会以“督办”的名义,派人彻查京城的高利贷一案,趁机收揽一些实权。而她高阳若缘注定是被皇后操纵的一颗棋子。

    皇帝已经三个月没露过面了,秦州、康州的内乱愈演愈烈,朝廷的党争也到了最严峻的关头, 京城的百姓很有些惶惶不安。

    这个节骨眼上, 大皇子、三公主之流的皇族依然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他们的宫殿位于皇城之外,灯火彻夜不休,香风飘渺不绝, 五湖四海的贡品源源不断地送至他们的府上。京城的贫民贱民口口相传, 人人都说大皇子、三公主府上的残汤剩饭是百吃不厌的美食。皇族的泔水桶,不逊于贫民的寿宴喜宴。

    去年京城的灾害频发,穷困潦倒的民众不在少数, 他们的心里难免有许多怨言。此时皇后把五公主的罪证公之于众,那五公主必将沦为众矢之的。

    若缘猜不透皇后的下一步打算, 她只知道自己绝非皇后的对手。她再三思索,实不甘心, 以退为进道“儿臣对于高利贷一无所知,更没有从中获利。儿臣家中的账目往来一清二楚,儿臣愿意把账目交到大理寺,协助大理寺官员严查严办。”

    皇后闻言,怜悯而慈爱道“五公主,你是大梁的公主。你的行为举止,象征着公主的颜面。万一大理寺查到罪证,朝臣会如何看待你天下人会如何看待公主”

    若缘还未开口,方谨笑了一声,缓缓道“卢腾在契纸上签了字,画了押,是他卢腾和卢彻结了契约,无关皇妹的身份。以我之见,就算卢腾欺上瞒下,把皇妹蒙在鼓里,担责的人也该是卢腾。母后,您现在替皇妹担忧,为时尚早。”

    方谨这一番话,说得恰到好处。

    若缘仰起头,远远地望了皇姐一眼。

    她和皇姐同为公主,却有贵贱之分,皇姐高居上位,而她跪在底下,皇姐为她解围,她是不是还要感恩戴德

    方谨并未留意若缘。她气定神闲地静坐着,衣裙缀满珠光宝气。

    太后的目光也落到了方谨的身上。

    方谨和太后商量了几句,便领会了太后的意思太后希望此事不了了之,不牵连包括卢腾在内的皇族。太后是想敲打若缘,但她也给若缘留了余地。

    如果不是内阁的折子交到了太后手里,太后不见得会管若缘的这一桩闲事。

    昭宁十四年,太后的亲生女儿嘉元长公主被囚禁于养蜂夹道,太后的女婿、孙女都被凌迟处死,太后没为他们流一滴眼泪。她的心是铁做的,她的仁善是虚假的。她并不需要扶持任何一个孙辈,自在皇城安享她的尊荣。她所看重的,唯有天下的安稳,以及皇帝的体面。

    太后没等皇后发话,便总结道“这件案子,不仅是五公主的家事,也是哀家的家事。而今五公主当面说开,哀家心里也有数了。依照哀家看来,皇帝仍在病中,京城的时局艰难,凡事皆要以稳字当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方谨唇边的笑意更深。她恭敬地低下头,略看了一眼皇后的神色。

    皇后岿然不动,好似一尊雕像。

    太后下令道“五驸马禁足三个月,静思己过;五公主罚俸半年,端正心念。还有始作俑者,陈国公家的幼子卢彻,哀家记得他不是第一回犯案,先前他”

    太后顿了一顿,方谨接话道“他曾经污蔑过四皇妹。”

    太后叹息道“卢彻犯过的案子,交由大理寺卿主审,刑部侍郎陪审,务必把卢彻的底细调查清楚。”

    这一句话才刚说完,卢腾就拼命地磕头谢恩。

    太后宫里的地砖是异常坚硬的金砖,卢腾不知轻重,额头肿了一大块,泛着微微的青红色。太后也没见怪,温和地示意众人退下。

    待到众人离开,司礼监掌印太监从偏殿走了出来。这位太监名叫王全顺,年近六旬,侍奉太后四十年有余,也是太后的心腹。他身穿一件墨蓝色绉绸缀珠褂子,腰挂两块双鹤蟠桃的翡翠玉佩,通身珠宝皆是太后钦赐。他此生的荣华富贵,仰赖于太后的宠信。

    他为太后沏了一壶清茶,太后仍在闭目养神,略显疲惫地说“皇后的翅膀硬了。”

    王全顺俯低了身,双手递过一杯热茶,笑着说“您是大梁的国母,尊荣之至,皇后被您庇护在羽翼下,到底得听您的话。”

    太后微抬左手,王全顺立刻放下茶盏,跪坐一旁,毕恭毕敬地捧起太后的左脚,脱下软皮底的绣鞋,解开罗袜,熟门熟路地搓揉太后的足心。他伺候得仔细谨慎,太后紧锁的眉头渐渐地舒展开了。

    太后说“皇帝病了三个月,依照律法,哀家应该垂帘听政。可哀家的年纪也大了,再享几年太平清福,半截身子便要入土了。”

    王全顺一边揉转着太后的脚趾,一边说“娘娘您是大有福之人,寿与天齐,老天爷会保佑您岁岁平安。这大梁的百姓啊,都把您看作头顶上的天,您垂帘听政,朝野臣民都会拜服的。”

    王全顺跟随太后四十多年,自问是揣摩太后心意的后宫第一人。他知道太后在想什么,但他不能猜得太准,说得太明白。他对太后恭敬之中要有三分奉承、三分愚忠、三分仰慕,只剩下一分机敏,太后才能彻底放心。

    太后抬高了双脚,仰面朝上,靠坐在床“后宫不得干政,但皇后按捺不住。她想借由五公主的案子,光明正大地把手伸到前朝。哀家要是怪她插手朝政,她会自居为五公主的母后,只愿管教五公主的言行。”

    王全顺道“皇后费尽心思,总归瞒不过您的慧眼。五公主的事体闹大了,京城的穷酸书生管不住嘴,会把事态说得越来越严重,那皇族都成了活靶子,正中了皇后的下怀。”

    太后长叹一声“皇后久居深宫,百姓没见过她的派头,一厢情愿地将她视作青天大老爷,岂不可笑。国子监的年轻学生都以为皇后愿意为民做主,依照哀家看来,民间那劳什子的戏曲,少不了青天大老爷的角色,皇后这是迫不及待地上场了。纵然她扳倒了公主,又有何用她这当娘的不懂轻重,八皇子又是个不成器的,哀家可不想由着她母子惑乱朝纲。”

    讲到此处,太后半阖着眼,垂首沉思。

    太后年轻时是丰姿秀丽的一代佳人,先帝称赞她“媚如春水濯芙蓉,丽如海棠凝秋波”。而今她年过六旬,保养妥当,身形不见老态,躬腰低头之时,也有雍容华贵之风致。

    王全顺仰视着她,小心翼翼地说“八皇子的案子查得差不多了,皇后是一点蹊跷也没察觉,还把五公主家里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到您的跟前”

    太后避开了“八皇子”的话题,只问“皇帝的病情到了哪一步”

    王全顺面露难色,太后把手腕搁到一块轻罗软枕上,稳稳当当地坐起身来,命令道“你去瞧瞧皇帝,据实回报。皇帝的病情时好时坏,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

    王全顺立即领命,悄无声息地告退了。他抽调了两名侍卫,另备了一份珍奇异宝,打着太后的名号,赶去皇帝的住所探望。

    皇帝的住所终日戒严,前朝大臣、后宫嫔妃一律不准入内。但太后是皇帝的生母,“孝”字压头,王全顺奉命拜望皇帝,皇帝也准许他觐见,情理上是讲得过去的。

    彼时正值亥时三刻,寝宫附近都没有点灯。王全顺心觉怪异,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走向了一栋高楼。此楼名为“九州清晏”,位于皇帝寝宫的东面,共有九楹,高阔而壮丽,但因深夜无灯,周遭黑洞洞的也看不清形状。

    穿过九州清晏楼,渡过万方安和桥,再路过一座琉璃坊,王全顺终于走到了皇帝寝宫的前宇,此处名为丰彦堂,位朝东方,门前挂着四盏黑纱灯笼,飘在风中轻轻地摇动。

    月光黯淡,风声细微,眼前的情景分外诡异,跟随王全顺的两个侍卫都变了脸色,王全顺还在等候通传。他等了约莫一刻钟,侍女带着他进殿,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药味和血味,熏得他差点睁不开眼。

    王全顺跪倒在地,刚要行礼,侍女拉住了他,极其小心地说“王公公奉了太后之命而来,陛下免了您的礼。陛下养病多日,喜静不喜闹,您别做大动作,尽量小点声儿。”

    王全顺躬身作礼。他脱去布鞋,仅穿着一双棉袜,静悄悄地行走在冰冷的羊脂白玉砖上,渐渐地趋近了皇帝的龙床,然而床上毫无动静。

    王全顺无意中叹了口气。

    刹那间,皇帝撩起纱帐,遍布疮疤的面容直直地向着王全顺。皇帝的两腮和额头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疹,鼻头的皮肤完全溃烂,流出腥臭的脓液,露出黢黑的骨缝,整张脸就像恶鬼一般恐怖,透窗的朦胧月色把皇帝照了个清清楚楚,王全顺从头到脚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嘴里抽气,鼻子里呼吸停止,颤颤地喊着“陛、陛下。”

    皇帝放下纱帐,传令道“格杀勿论。”

    侍卫的长刀架上了王全顺的脖子,王全顺才回过神来“陛下太后指派奴才过来”

    王全顺一句话还没说完,皇帝便发话道“朕知道你是太后的奴才。朕还知道,太后今日宣召了三公主和五公主入宫觐见。太后身旁不缺人伺候,你预备的那些话,留到阴司地府去说吧。”

    “陛下”王全顺为了保命,好似忠臣进谏,气势大振道,“太后已经派人调查清楚了八皇子不是您的龙种他是皇后和何近朱私通生下的儿子您别被皇后”话没说完,刀锋割裂了他的颈脉,他“砰”的一声伏跪在地上,以一种奴才行礼的姿态断气了。

    皇帝盘膝而坐,双眼微闭,未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寝宫内千万重的纱帐悠悠荡荡,交叠着从皇帝的面前飘过,像是一条又一条的黑绫缠在皇帝的身上。

    今夜的乌云时聚时散,月亮也时明时暗。

    若缘坐在回程的马车上,睡得昏昏沉沉。她刚从皇城出来,就像捡回了一条命,浑身骨头快散架了。她的驸马卢腾轻轻悄悄地揉捏着她的肩颈四周,问她“阿缘,你脖子还痛不痛了”

    “痛,”若缘如实道,“今天给太后跪得久了,除了脖子,还有我的膝盖、髋骨、肩胛都隐隐作痛。”

    卢腾拭去她眼角的泪痕,搂着她说“等你回家了就好了,咱爹娘做了一顿丰盛的饭,你多吃一点,晚上好好睡,我嘱托大夫给你做艾灸,祛一祛寒气。你这么年轻,还不到十九岁,身子骨仔细地养一养,绝不会落下病根的。”

    其实卢腾一贯是很细心的人。他和若缘成婚以来,每天都把若缘照顾得妥妥当当。公主择选夫婿,“贤良”总是放在第一位的原则,正所谓“娶夫娶贤,纳侍纳色”,便是其中的道理。

    卢腾之所以絮絮叨叨地说话,是因为他即将和若缘分开。太后惩罚卢腾独自禁闭三个月,在此期间,卢腾不能踏出房门半步,也不能与任何亲属见面或往来。

    卢腾无计可施,只能认命。

    他道“三个月后再见,阿缘。”

    “好啊,”若缘温柔地注视着他,“我等你出来。”

    他弯下腰来,亲了亲若缘的嘴唇,又说“阿缘,你帮我给爹娘捎句话吧。我是家中独生子,爹娘的年纪也大了,遇事容易慌乱,你劝劝他们,别让他们担惊受怕。”

    若缘道“你爹娘待我,如同亲生女儿,我自然会开导他们,守好你和我的这个家。”

    卢腾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比平常还要亲热又甜蜜。他向她吐露“阿缘,我整天整夜地想着你。我关禁闭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召幸你的那些侍卫”

    若缘理解卢腾的难处。她没有给他许诺,但她摘下了自己随身佩戴的一条玉坠项链,轻轻交到他的手里,借他慰藉相思之苦。

    项链尚有若缘的余温,卢腾攥紧拳头,眼里越是看着她,心里越是恋恋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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