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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来到了中营小石榴家的门口,他推开院子沉重的大门,一看屋里还亮着灯。
甭问,一家人子也是不放心小石榴,正给他等门呢。
我老爹和我站在大门口,看着小石榴往家走。
我老爹对他说了一句“小石榴,把你父亲请出来”
口吻那叫一个不容置疑、斩钉截铁。
小石榴答应了一声,低着头进了屋。
不一会儿,小石榴和他老爸一前一后出来了。
我们两家住得不远,双方家长并不算陌生,简单寒暄了几句,便直奔主题,无非家长间的相互托付。
小石榴他爹依然醉意十足,倒是也不糊涂。
小石榴的老娘和他四姐也不放心,跟出来看看什么情况,还非让我们父子俩进屋暖和暖和。
我老爹看时间太晚了,也不想打扰人家休息,就婉言推辞,告别了他们一家人,叫上我往回走。
街道两侧的房顶子上,门框上,台阶上,树枝上、煤垛上、自行车三轮车上,都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整个老城里变成洁白的冰雪世界,掩盖了破旧、杂乱、残缺的一切。
我们父子俩快走到西门里大合社的时候,忽听身后传来“啪啪”两声脆响,打破了夜空的沉寂,直刺我的耳膜。
转头一看,三匹马拉着一挂大车从西门方向往鼓楼十字街而来,马挂銮铃“叮叮当当”,刚才那两声脆响出自车把式的鞭梢。
我老爹拽了我一把,闪到路边,给马车让道。
马车驶到近前我才看清,车上码放着整整一车冬储大白菜,顶部盖着厚重的棉被,几道大粗麻绳紧紧勒着把式扣,车上也覆盖了一层积雪。
滴水成冰的寒夜里,那三匹大马的身上却是汗津津的,仿佛冒着丝丝热气,又大又圆的鼻孔里也“突突”地喷出一股股白烟儿。
车把式坐在车辕侧面,两腿交叉勾在一起,浑身捂得那叫一个严实厚厚的棉大衣包裹着全身,大棉帽子几乎遮挡住整个脑袋瓜,眉毛、眼睫毛上挂着些许哈气凝成的寒霜,一条大围巾从下巴缠到脖子,手上戴着蓝布大棉手套,摇动着长长的马鞭子,口中“嘚儿驾喔吁”
地吆喝个不停。
那时候刚刚包产到户,农村还是很穷,生产队几乎连拖拉机都不够用,一年四季往市里运菜只能靠马车,车把式在生产队那可是肥差。
马车往前走了没多远,突然停住了,车头猛地往下一沉,白菜垛散了架,“噼哩噗噜”地掉到地上。
可能是因为大雪纷飞道路湿滑泥泞,车上的白菜又太沉了,驾辕的辕马蹄下打滑,跪摔在地,车把式也摔了个狗啃泥,随即坠落的白菜几乎将那匹辕马和车把式埋了起来前面两匹马也停下了脚,拧着脖子回头淡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仿佛跟它们没有任何关系。
见此情形,我老爹叫着我紧跑几步,追上马车,扒拉开埋在车把式身上的大堆白菜,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车把式摘了棉手套,掸着身上的泥水,口中连说“谢谢二位”,却是静海口音,跟小尾巴的对象小杨的杨柳青口音有点像。
我们三个人一齐动手,猫腰撅腚,将散落一地的大白菜挪到路边。
车把式捡起鞭子,吆喝着往起赶那匹驾辕的辕马,而此时辕马的两条前腿跪在地上,膝下血水染红了皑皑白雪,看来这一下马失前蹄,摔得着实不轻。
我凑到近前,看到辕马的双眼露出无助的神情,两个鼻孔里不断地呼出团团白气儿,四肢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无奈车上还压着许多白菜,歪歪斜斜的车身太沉推都推不动,辕马几次三番蹄下打滑,始终无法起身。
车把式嘴里大声骂着脏话,骂天骂地骂路况骂牲口,越骂越上火,一手挽住缰绳,用全身力量往上拉,另一只手挥动着马鞭,一下一下地狠狠抽打在辕马身上。
那匹辕马哀鸣着打着响鼻儿,两眼瞪得溜圆,晶莹湿润,感觉眼泪都快下来了,它何尝不想站起来,怎奈车载太重,伤腿也不给力,任凭车把式一鞭鞭地抽打,却只能倒在地上四蹄乱蹬乱踹,无助地挣扎着。
车把式依旧不依不饶,挥起鞭子没完没了地抽打,鞭梢甩得“啪啪”作响,如同爆豆一般。
我打小什么都能看得过去眼儿,唯独看不了不会说话的哑巴牲口挨欺负。
车把式面目狰狞穷凶极恶,更让我无名火起,“腾腾腾”地直撞脑门子。
也搭着我这一天实在是点儿背,积郁在胸口的怒气一股脑地往上翻涌,再也无法克制,后退几步来了个助跑,朝着车把式冲过去,飞起一脚踹在他的后腰上
车把式被我踹了个大马趴,我力气使得太大,自己也刹不住车了,一屁股摔在地上,但停都没停,一骨碌身爬起来,继续朝车把式扑过去,骑在他身上,挥舞双拳,疾风暴雨般地一顿乱捶。
其实要真是单滚起来,我肯定打不过这个车把式。
那时候农村人劲头子特别足,在我印象里,他们要是沾上烙饼、馒头、面条,就没有吃饱的时候,吃多少都能咽得下去,包子饺子就更甭提了,那只够塞牙缝的。
这车把式又正当壮年,三十多岁不到四十,力气小了也降不住三匹大马。
但他被我打了个措手不及,根本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再加上那时候农村人进城都带着几分怯意,心里发虚不敢反抗,只好两手护头,杀猪一般连喊带叫。
事发突然,我老爹站在那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上去一把薅住我的脖领子,把我从车把式身上揪起来,狠狠踹了我一脚。
我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跟那匹受伤的辕马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车把式慢吞吞地爬起来,往后推了推被我打歪的棉帽子,扒拉开满地的大白菜,找他那杆马鞭子,那可是他吃饭的家伙,到什么时候都鞭不离手,要是马鞭子没了,这马车恐怕也赶不回去了。
我老爹赶紧上前,低声下气地跟人家赔礼道歉,帮着一起收拾被压得乱七八糟的白菜。
直到此时,躺在雪地上的我才算把这一天的怨气、怒气、戾气发泄出来,我起身站直了,两眼紧盯着车把式,看看他下一步有什么动作。
仗着天寒地冻,车把式身上的棉袄厚实,我这一天也没好好吃饭,拳头落在他身上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再加上我老爹好言相劝,一个劲儿地替我赔不是,车把式并没有发作,但心里稀里糊涂,不得不问“这是怎么了小兄弟刚才你不还帮我码白菜了吗,好好儿的我招你惹你了,怎么就给我来那么一顿”
我依旧瞪着眼,指着他的鼻子尖恨恨地骂道“你他妈的再拿鞭子抽那匹马试试,我给你马鞭子撅了信吗”
车把式似乎是有点闹明白了,脸上紧绷的表情渐渐松弛下来“哎呦就为了这个啊,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你们市里人可不懂怎么训马,你要不抽它,不刺激它,它就一辈子也站起不来了。牲口这玩意儿就得狠狠地抽打,它才能听话驯服”
他嘴里一个劲儿地嘚啵嘚,我老爹怕我又和人家呛呛,忙跟车把式告了个别,赶紧拽上我往家里走。
我们爷儿俩踩着积雪一路沉默,到了家门口,进了院子,老爹先打开厨房的门,一脚将我踹了进去,然后在外将屋门锁上了。
已经是夜里四点左右了,厨房里没点炉子,冰水拔凉。
我肚子里没食儿,饿得前心贴后心,急急忙忙地扒拉着碗柜,找出两块发面饼,刚要放嘴里嚼了,听见外面传来开门声。
我还以为是我老娘来给我点炉子呢,抬头看见我老爹凶神恶煞般地进了屋,我就知道好不了老爷子一进屋,立刻反手插上屋门插销,将我老娘反锁在了门外,随即从腰里抽出他那条宽厚的电工专用牛皮带,二话不说,对我劈头盖脸一通狠抽皮带打断了,换鸡毛掸子,鸡毛掸子打折了,再换火筷子直到火筷子打弯了,累得我老爹满头大汗,再也打不动了。
自始至终,我不哭不喊,一声不吭地挨着。
老娘在门外不住哀求,我爸也不敢太高声惊动了邻居,当他缓足了力气,又翻着碗橱踅摸趁手的家伙。
我估计他该拿擀面杖了,于是梗着脖子说了一句“打够了吗再没完没了的我可还手了”
这忤逆不孝的话一出口,立刻将我老爹的怒火顶起万丈之高,他抓起一根两尺来长的擀面杖,那是我老娘擀面条用的,足有酒瓶子粗细,又要接着揍我。
我也豁出去了,一眼瞥见桌上放着一把剪刀,当即将剪刀拿手中。
我老爹看了看我手中紧紧握着的剪刀,怒目圆睁地问我“你小子要造反是吗”
我摇了摇头“我知道我这次的祸惹大了,也让您没面子了,您也跟着我累了多半宿,就别再费劲打我了,我替您来吧”
说完我抬脚踩在炉子上,心一狠牙一咬,“噗嗤”
一下,一剪子扎在自己的大腿上,一下不够,“噗嗤、噗嗤”
又是两下三剪子下去,汩汩涌出的鲜血就染红了裤子。
老时年间天津卫混混儿讲究三刀六洞,刀刀见红,我老爹常听康大爷讲这些津门旧事,没承想自己的儿子却身体力行地唱了这么一出他对我彻底绝望了,在那一瞬间,我分明看到他的目光变得空洞了,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神采,我长这么大,也是头一次看到他流泪。
以前我们家在天津老城里也是一大户人家,说不清什么时候败落了,但仍信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金科玉律,子孙后代出了不少读书人。
我们家在我之前,往上几代人全是搞教育的,我爷爷是天明中学的老教师,我老爹由于成绩优秀,不到二十岁时被三十六中留校当了教师,后来学校保送他上了师专,先后在三十六中、湾兜中学、东门里二中、八十三中任教,一辈子可谓桃李满天下,此时正在东门里二中担任政教处主任。
想当初三傻子和他哥二傻子在东门里二中站脚儿,见到我老爹从学校出来,他们也得毕恭毕敬地说一句“呦呦呦墨主任好,我们马上走,马上走”
倍儿给我老爹面子。
然而就在他儿子身上,他的教育方法却显得如此失败、如此无能。
也不哪炷香烧错了,出了我这么一个“逆贼”。
后来我终于折进去了,让人在我小腹上刺了一幅“哪吒闹海”的图案,以示自己是个“逆子”
闲话先撂一边,接说我拿着剪刀在自己大腿上扎了三下,我老爹一脸绝望,嘴角哆嗦了半天,却一个字也没说,无奈地打开屋门走了出去。
我老妈着急忙慌地跑进来,脸上泪水横流“你这倒霉孩子,怎么就不能让我们俩省省心呢,天不天的出去惹祸,整天让我们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你说你图的什么啊,有学不好好上,有书不好好念,净上外面瞎惹惹去”
她看见我腿上血流不止,又心疼地说“你说你这是人肉吗,你怎么就那么狠心下得去手呢你这不成了活牲口吗活牲口都没有这么跟自己过不去的”
说着从柜门里拿出红药水和绷带,小心翼翼地给我包扎着。
这时候我老爹在门口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那得去医院看看,感染了怎么办”
我妈就要拿钱,带我去西门里红十字会医院看伤。
我的犟劲儿还没过去,不愿意去医院。
在我老娘的再三劝说下,才郁郁寡欢、一瘸一拐地去了医院。
凌晨五点到的医院,挂了一个急诊号,最近可没少往医院跑,仍是那一套雷打不动的就医程序,清创消炎打破伤风针缝合包扎取药走人,再出来已经是早晨七点左右了,天都亮了,目光所及一片洁白。
回到家,老娘给我忙活完早点,又和我老爹赶着上班去了。
今天是头一天去派出所参加学习班,八点一过,小石榴过来找我,看见我瘸着个腿,就冷笑热哈哈地嘲讽我“怎么着看这意思在家过热堂了你老爹下手够重的,差点把你腿打断了是吗”
其实我还在担心小石榴这一宿怎么过的,他们家老爷子是一杯酒千钧力,下手没轻没重,万一借着酒劲儿给他一通爆擂,就凭小石榴那细胳膊细腿,还不得被打个半死怎知道今天早上一看,这个货全须全尾溜光水滑,什么事也没有,我不禁疑惑,这是为什么呢
小石榴搀扶着我往派出所走,一边走一边跟我说了经过。
原来他老爸也是怒不可遏,打算要狠狠修理小石榴一顿。
可是他老娘死活拦着,他的几个姐姐也替他求情。
小石榴是家里仅有的一个儿子,又是岁数最小的,是他老娘和几个姐姐的心头肉,谁打小石榴一下,等于是戳她们的心尖子。
最后发展成了小石榴爸妈两人之间的战争,老俩口子你一言我一语有来有往,陈谷子烂芝麻的陈年旧账全翻腾出来了,后半宿就没拾闲儿。
小石榴回到自己的屋里,隔着窗户听着老两口子对骂,捂嘴偷笑暗自庆幸。
一直吵到天光放亮,小石榴他老爹是茶壶也摔了,茶几也踹翻了,同院的邻居披着衣服跑过来劝架。
老两口子愣是没想到“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竟然把小石榴惹祸一事忘了。
小石榴是个机灵鬼儿,早上替他爸妈叠被拾掇屋子,倒尿桶子,点炉子,哄得老两口没脾气了,他这顿打也躲过去了
来到东北角派出所,首先找小陆报道。
他正在他屋里往漱口杯里兑热水要漱口呢,不太干净的眼镜片后面一双浮肿通红的眼睛,无神地对我俩打量一番,一抬头,用下巴指点着我们俩人去大院墙边,脸对墙站着先反省去。
我和小石榴默不作声地出门,站在了背风处的墙角。
过了一会儿,小陆出屋将一盆洗脸水热热乎乎地泼在了大院正中,厚厚的积雪立马被污染脏了。
此时没人盯着我们,我和小石榴转着脑袋四处张望,透过小陆屋里的窗户,看到他正玩命往自己那张苍白无色的脸上抹着雪花膏,我和小石榴不由得对视一笑。
一声电铃响过,到了上班的钟点,老董和小陆端着饭盆去食堂打饭。
老董从我身边路过时用眼光和我对视一下,算是打了个招呼。
回来的时候,他们一人端了一盆鸡蛋西红柿面汤,筷子上架着俩花卷。
小石榴挑衅地对小陆说“呦嚯陆伯,伙食不错,怪不得出拳那么有劲儿呢”
小陆反呛小石榴道“等着吧,一会儿吃饱了劲儿还大,你准备好了挨揍吧”
小石榴做了个鬼脸嘴一撇,不屑地坏笑着。
我急忙冲小石榴使眼色制止他,不惹他们还不知道一会儿怎么过堂呢,你还自己招他
雪已经停了,却刮起了大风。
雪后寒的早晨,寒风肆意地抽打在我和小石榴的脸上,我们俩直流青鼻涕,冻得跟三孙子似的,双手揣进棉大衣的袄袖里,不住地跺着双脚。
上午九点多,老董喊我进屋,让我坐在椅子上,并递我一只茶缸子,上面印着“抓革命促生产”几个红字,我接过来一看,里面沏了热气腾腾的麦乳精,带着一股甜丝丝的奶香味。
老董俩眼盯着我的瘸腿问道“昨天回家你爸打你了”
我一点头“打了”
老董叹了口气“你说你惹这祸干什么,现在学校都放寒假了,你打算这个寒假怎么过”
我说“还能怎么过听候您的发落呗”
老董说“你小子现在后悔吗”
我翻了个白眼儿“有什么后悔的我又没干后悔事。”
老董有一句没一句地往外套我的话,我却打定主意装疯卖傻,给他来个驴唇不对马嘴的虾米大晕头。
老董也真不愧是一位老帽花,有着极强的耐心和职业素养,不愠不火,不紧不慢,你说他这是审讯吧,一不记笔录二不涉及案情,就那么跟你聊闲天,说他不是审讯吧,他又运用话术,勾着我往他的套里钻。
我暗暗地提醒自己,切记闭口藏舌,以防言多语失
你一言我一语的拉锯战,一直持续到中午。
老董让我和小石榴回家吃午饭。
我们走到西门里大街,在一个小卖部买了大饼和炸豆腐,然后去到我家里,沏了一碗香菜酱油汤,点上几滴香油,热乎乎地吃了一顿。
下午又一次赶到派出所,老董和小陆出去办案去了,没人理会我们。
我们俩有心开溜,怎知刚走到门口,值班的帽花把我俩叫住了,说老董已经交代了让我们俩在所里等着他。
我和小石榴走不成了,只能在一个朝阳的墙边呆着。
过了一会儿,从大门外稀里呼噜地进来一队八毛,他们刚抓了两个在五合商场偷东西的。
为首的八毛队长,就是昨天晚上跟我摔跤的那位。
派出所那么多八毛,数他个子最高,还是联防队的头儿。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大徐”。
他跟谁都倍儿熟,却是鸡蛋画红道充熟,一脑门子阶级斗争,看谁都不像好人那种,小肚鸡肠,说话办事也莽撞。
大徐将他抓来的两个偷包贼交给帽花,进屋洗了洗手,出来泼脏水,一抬眼看见我和小石榴在墙边站着,就直冲我们俩瞪眼。
我们没搭理他,过了一会儿,大徐再次从屋里出来,瞪着俩牛眼大声呵斥我和小石榴“你们俩,别他妈跟没事儿人似的,太阳根儿底下一站还挺舒服是吗以为排队买白菜了是吗都给我撅着”
我心说“有你的什么,我们俩的事又不归你管,你一天领八毛钱工资,还真拿自己当帽花了茅房里念经你算哪道”
不过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和小石榴交换了一下眼神,无可奈何地撅在墙根下了。
自打这一刻开始,我和小石榴便恨上了大徐。
而大徐也好像和我们前世有仇似的,把我们俩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出来进去骂骂咧咧甩闲话,什么以后要落他手里,他怎么怎么收拾我们俩,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好了,折进去是早晚的事,跟脑子进水似的,整个一条“疯狗”,随时准备咬人
下午四点来钟,老董带着小陆回到派出所,进门一看我和小石榴正在墙角撅着呢。
老董脸上有些诧异,但也没说什么,直接进了屋。
过了一会儿,大徐又骂骂咧咧地从值班室里出来了,走到我和小石榴跟前,背手猫腰看了看我们,随即命令小石榴跟他进屋。
我还正纳闷呢,我们的事儿不属于大徐管,他喊小石榴进屋干什么再看小石榴端着一个搪瓷脸盆,从大徐的值班室里走了出来。
我问小石榴“他找你干什么”
小石榴低声说“让咱俩给他擦车。”
去他大爷的,我在家连我爹的车都没擦过,凭什么给他大徐擦车我一梗脖子一摇脑袋,小爷不伺候,东南一指让他玩儿去
我招呼小石榴过,要过他手里的脸盆。
小石榴没多想,以为我要去打水擦车,怎知我拿过脸盆,紧接着一扬手走你,把大徐的脸盆当成飞碟,扔了个又高又远,“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大徐在值班室听到摔盆的响动,一脚踹开房门,气急败坏的冲到我面前,看脸上的表情,恨不得一口把我吃了才解恨“你个小毛孩子还有脾气是吗给你脸你不会运动撅撅撅撅好喽,你给我往下撅,吃了柴火棍儿了是吗,你小子不是不愿意活动活动吗,你就在这给我撅着,我撅不呲你的”
我慢慢吞吞地转过身去,撅下去之前扭头瞪了他一眼。
大徐怒道“你还敢瞪眼是吗”
说完一抬胳膊肘,给我后背来了一个水晶肘子肥而不腻,这一下把砸得我岔了气儿,嗓子眼堵了似的,不停地咳嗽。
大徐狠狠掐着我的后脖颈子往下摁“撅接着撅,往下撅,你个小毛孩子,我还收拾不了你”
我跟他较着劲,死活不肯低头。
他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在我大腿上,正是我刚挨完剪子的这条腿,伤口当时就崩开了,疼得我眼前一阵发黑直冒金星。
我怒火中烧,强忍着大腿的疼痛,发狂一般扑向大徐。
小石榴赶紧过来,抱住我的腰往后拽我,他嘴里倒不含糊,大声喊着“你大徐在派出所里吹什么牛掰,你这不欺负我们吗要真有道行,出了这个门咱再比划”
小石榴一通嚷嚷,惊动了屋里的帽花和八毛,纷纷出来察看情况,其中也包括了老董和小陆。
老董问明缘由,面露不快,对我和小石榴说“你们两个给我进来”
小陆一手揪着一个,推着我和小石榴进了他们的办公室。
老董迫不急待地问我们“大徐为什么让你们干活儿”
小石榴又找到用武之地了,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事情经过。
老董气得直咬牙,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听完愤愤不平地对小陆发了通牢骚“大徐这手也伸得太长了,上一次老万的案子也是他跟着瞎搀合,你联防队有你联防队的任务,我们有我们的案子,井水不犯河水,他管得着吗谁同意他支使我的人了他自己不也刚逮住俩偷包的吗怎么不让他自己的人给他擦车回头我就跟他们领导说,这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们办案子他总跟着瞎搅和”
原来大徐和老董都是所里红人儿,不过大徐急功近利,胳膊上挂了红箍,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不该他管的他也乱搅合,往往适得其反,经常被老董批评。
大徐心里总是不服,来了个蔫坏损,找机会就搅和老董办案。
老董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心里憋气,这一次算是把老董惹急了。
正当老董和小陆生气的时候,我发觉鞋子里黏黏糊糊的,腿上也疼得钻心,心知是伤口的血流下来了,赶紧把鞋脱下来,一看果不其然,鞋坑里全是血,袜子都湿了。
老董忙问“你脚怎么了怎么受的伤”
我就把昨天在家和我老爹“谈心”的过程说了一遍。
老董摇着头喃喃地说“昨天临走我时还跟你爸说了,回家好好跟你说,归其还是揍你了。”
他说完出去了一趟,看意思是去请示领导了。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告诉我和小石榴一个好消息“你们俩先回去,过年之前暂时不用来了,年后有什么事我再传你们,记住了,哪儿都不许去,随传随到行了,赶紧看伤去吧”
我和小石榴喜出望外,没想到因祸得福,扔个搪瓷脸盆就把我俩解脱了,惹祸的成本也太低了吧实则不然,这其中有几个深层次的原因,诸多状况集中在了一起,促使老董做出先放我和小石榴回家过年的决定,并且取得了上级的认可。
咱事后完全可以分析出来。
第一老董作为在公安战线上打拼了一辈子的老帽花,经验老道,遇事沉稳,他如今放我们回家,无非是欲擒故纵,放长线钓大鱼。
红旗饭庄打架一事牵涉人员众多,老董已经从三傻子口中掌握了具体情况,包括有哪些人参与,怎奈大多已经外漂,无从缉拿,于是他想出了这一招。
老董认为我腿上有伤,外漂的可能性不大,他也可以通过我老爹,间接了解我的行踪,不担心会对我失去控制,放我们回家过年,还会给其他人造成此事不了了之的假象。
实际上他和小陆外松内紧,只待我和小石榴不明真相地把消息放出去,吸引手上有火枪的六枝他们回来,再趁机一举擒拿。
第二老董看我腿上伤得挺严重,恐怕我再有什么意外,不仅没办法和上级交代,也对不起我老爹这个对他有恩的朋友,因此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他不会再为难我和小石榴了,能替我兜着的就尽量替我兜着。
如果最后实在兜不住了,我老爹于情于理也不会埋怨他了。
第三老董一直在跟大徐置气,据说以前大徐也是几次三番地使坏,没少给老董添堵,想方设法打老董的小报告,给老董穿小鞋。
“贼心傻相”的大徐,表面上跟个二百五一样,其实他心胸狭窄,经常在领导面前争功,惦记着有朝一日能够转正,鸟枪换炮,穿上官衣。
老董都是快退休的人了,说到底他大徐只是个八毛,连老董的同事都不算,充其量是给他们打下手的,老董大人大量,觉得犯不上跟这个货一般见识。
可是大徐蹬鼻子上脸,见老董不怎么搭理他,就得便宜卖乖,装傻充愣地屡次让老董犯难。
大徐明白,他找茬儿收拾我,既给老董添了堵,老董又不能因为一个犯了事儿的小毛孩子和他翻脸,只有忍气吞声。
所以老董就请示领导,把我和小石榴先放了,看你大徐还怎么使坏。
第四老董自从知道了我是他朋友的儿子,他自己也很为难,三傻子指名道姓撂出了我和小石榴,压肯定是压不住,可又是我老爹用一己之力,把他亲兄弟从下乡插队的农村办了回来,这对于一个家庭来说,绝对得感恩戴德记一辈子,但是职责所在,该办的案子他也不得不办,只不过他想尽量通过“怀柔感化”的方法,让我不好意思再较劲了,自觉自愿地交待情况。
老董放虎归山的真实目的,正是基于以上几点。
然而老董怎么也想不到,他又是麦乳精又是促膝谈心的良好开端,竟被大徐搅和了一个前功尽弃。
他大徐给我来了这么一下子,我能没有抵触情绪吗必须不能,我彻彻底底恨上了大徐,也包括老董和小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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