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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璟第二次见到妹妹元妙英的时候,梅子金黄,杏子肥甘。
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有疯疾的年纪。
王府延请一位本地鸿儒为小公子们教授四书五经,先生夸赞年纪最小的元璟聪颖好学,也最坐得住。
老王爷喜上眉梢,把先祖留下来的一支前朝湖笔给了元璟,以示勉励。
元璟捧着湖笔回房,经过湖畔,堂兄弟从两边花丛里窜出来,推他的肩膀,扭他的胳膊。
“马屁精”
“谁还不会读书写字了你装模作样哄祖父,将来想当状元吗”
“就是,我们是宗室子弟,是功臣将门之后,读书有什么用就你古怪”
“就会写几个字而已,有什么好得意的”
他们哄笑起来“九郎要当状元九郎要当状元”
元璟年纪小,挣脱不开一群堂兄弟的拉扯,只能护着湖笔,低头往前冲。
他的衣裳被拉开,束发的道簪崩落,装湖笔的匣子也被抢走,摔在地上,几只穿靴子的脚轮番踩上去恶狠狠地碾,不一会就踩烂了笔。
混乱撕扯中,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元璟的后脑勺。
刹那间,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袭来,元璟头疼欲裂,捂着脑袋蹲在地上,脸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
堂兄弟们吓一跳,跳到一旁,伸长脖子观望。
元璟疼得躺倒下去,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浑身抽搐,才一转眼,气息都弱了。
仆妇赶过来,吓得魂飞魄散,抬起元璟送去老王爷院子里。
“殿下,九郎疯疾发作了”
剩下的事,元璟记忆模糊。
他只记得脑袋很疼很疼,疼得他满床打滚,整夜整夜睡不着,老王爷在外面骂人、打人,堂兄弟跪在院落里大哭,阖家叔伯赶过来,跪求老王爷息怒。
有人在元璟床边诵经,喂他吃下一碗又一碗的汤药。
元璟苏醒的时候,已经是几天之后。
照顾他的胖仆妇坐在窗下煎药,和院中一个洒扫仆妇闲聊。
“可怜呦娘胎里带来的病说是疯疾”
“疯疾”洒扫仆妇倒吸一口气,“要紧吗”
“我只告诉你,你别说出去,听说得疯疾的人以后会变成疯子”
“哎哟好好的公子郎君,怎么得了这毛病王府这么富贵,人参鹿茸,顿顿当饭吃也吃得起,兴许能治好”
胖仆妇拍拍蒲扇“治不好的天生的不然王爷怎么这么偏心他”
元璟病愈以后,接着去学堂上学。
堂兄弟们挨了一顿毒打,还被罚每天抄书思过,新仇旧恨,愈发瞧他不顺眼。
元璟读书写字的时候,其他人聚在一起小声议论,时不时抬起头警惕地看他一眼,回过头去和其他人一起发出意味深长的嗤笑。
有穷困的旁支子弟来王府附学,听说王府里小九郎最得老王爷喜爱,主动朝元璟示好。
其他人立刻拉走旁支子弟“小心点他有疯病发起疯来会吃人而且疯病会传染离他远点。”
第二天,旁支子弟把和元璟并排的书案挪远了些。
马上就是佳节了,可因为元璟疯疾发作的事,府中气氛沉闷。
这天,老王爷把元璟叫到房里,笑了笑,道“九郎,你身体不好,谢真人回山了,你去山上观里住几日,跟着他学些养气静心的功夫。”
元璟没说什么,回房收拾行李。
去山上道观住也好,清净。
王府仆妇收集菖蒲、艾草、黄梅、肥杏、紫苏、李子,洗净晾干,切成细丝,撒上盐,趁着晴日摊开曝晒,做成百草头,预备过节。
老王妃想起元八爷爱吃百草头,吩咐陪元璟上山的刘叟,要他顺路拿一些送过去。
刘叟把元璟抱上马背,牵着马,要伴当提着装满百草头、酿梅香糖、黍粽、姜桂粽子、糟猪蹄爪的提盒跟在后面,出了王府。
元八爷住在府城东南角的胭脂巷,和王府离得很远。
胖仆妇曾和其他仆妇私底下议论,说胭脂巷住的都是三教九流,是贵人去不得的腌臜地。
刘叟去过胭脂巷,带着元璟找到地方,正好听见有人哐当哐当在砸门。
苏氏娇柔秀丽,是个美人,附近的泼皮无赖打听到元八爷每天要出门,趁机过来调戏。苏氏这几天有些风寒,一个人在家,不敢应门。
刘叟和伴当抄起墙边竖着的扁担,驱赶走无赖。
苏氏听出刘叟的声音,开门让他们进院,神色窘迫,看到马背上坐着的元璟,一张芙蓉粉面烧得通红。
“相公出门去了九郎要不要等等”
刘叟和几个伴当都是外男,苏氏不敢让他们进屋,央隔壁一个老妇人过来作陪,回房找半天,凑了一碟子生花朵、豆儿黄糖、蜜屈律的果子,请元璟和他们坐在院子里吃茶。
她虽然和元八爷成了亲,但不容于王府,而且身份微贱,比不得元璟母亲。而元璟年纪虽小,风度奇秀,举止清贵,刚才又目睹她被闲汉戏弄,她自惭形秽,在一个孩子面前诚惶诚恐,局促不安。
刘叟觉得她有点可怜。
元璟没喝茶,看伴当放下提盒就走了。
刚出了巷子没多久,刘叟忽然啊了一声,指着一处院门,小声道“九郎,你看。”
那是一处围着篱笆的宅院,一个货郎装扮的男人停在院门前,放下一副扁担,敲开院门,和门子说笑几句,从箩筐里一个硕大的竹编箱盒中拎出两只酒坛子,递给门子。
门子提了酒坛子进去,不一会儿拿着一串铜钱出来。
货郎接了铜钱,朝门子笑了笑,挑起扁担,走向下一家宅院。
巷子里的小道是泥地,坑坑洼洼,曲曲折折,两边没有栽种树木,烈日炎炎,晒得货郎满头大汗。
“爹爹爹爹”
箩筐里忽然传出孩童稚嫩的咿呀声。
货郎连忙放下扁担,掀开另一只箩筐上盖着的软布,一双胖得像莲藕一般的手臂从箩筐里探出来,接着是小女孩圆圆胖胖的脸。
小女孩生得粉妆玉琢,一双漆黑发亮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货郎,没有哭闹,轻轻地咿呀“爹爹”
货郎连声答应,从箩筐里掏出一只瓦罐,倒了些甜浆水,蹲在箩筐前,一边小心翼翼地喂女孩喝,一边拿袖子抹去女孩额上汗珠,满脸心疼。
小女孩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胖胳膊推着碗往货郎嘴边送“爹爹喝”
“欸”
货郎响亮地答应一声,喝完剩下的浆水,摸摸小女孩的发顶,挑起扁担。
“我家腓腓最乖了,这么小就知道心疼爹爹。等爹爹赚了钱钞,给腓腓买好吃的。”
小女孩乖巧地坐在摇晃的箩筐里,黑亮眼睛神气地东瞅瞅西看看,咿咿呀呀地笑,像是在附和。
货郎哈哈大笑。
山海经里记载,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尾,名曰腓腓,养之可以解忧愁。
元八爷给元妙英起的乳名叫腓腓。
酷暑天里,元八爷挑着货担走家串户,汗出如浆,但对着白白胖胖的小女儿,他一点也不觉得劳累。
只要看到女儿露出笑脸,他什么忧愁都忘了。
元璟目送元八爷挑着箩筐货担的背影消失在炽烈毒辣的烈阳下。
他示意刘叟拨马,朝道观去了。
一个伴当回王府复命,去老王妃院子回了话。
老王妃听说娇生惯养的小儿子酷日里挑着扁担沿街送货,又气又急。夜里阖家欢宴,看到席上元八爷爱吃的菜,她阴沉了脸色,怒骂狐狸精。
翌日,阖府都议论这事。
几天后伴当上山送节礼,拉着刘叟,鬼鬼祟祟地道,府里人都说苏氏是瓦舍那种不干净的地方养出来的,别的本事不会,专会勾引男人。
刘叟怒斥伴当说什么胡话呢苏娘子平日连门都不敢出。
屋里,元璟坐在榻上描红,用的是谢真人的字帖。
他不知道王府下人说的不干净是什么意思。
胭脂巷确实又脏又破,骑马走过,衣袍上落满灰土,屋舍宅院不是王府这样富丽堂皇的雕梁绣柱,大多是新旧不一的土墙,坑洼的泥地,屋顶盖着厚厚的茅草,墙根苔痕斑驳。
元八爷住的院子也很简陋,王府仆从住的院落都比那个院子宽敞。
不过那个院子收拾得整洁干净,泥地上撒过水,墙下种了一丛芭蕉,养了几盆香花香草,花木争妍,暗香浮动,角落还插了几排葱。
院角支起的木架上摆了几只大笸箩,在晾晒果丝,苏氏也在准备做百草头。
苏氏穿着简朴,屋里屋外没有什么贵重陈设,拿出来的果子却是寻常人家舍不得多买的糖果都是时下小儿最喜欢的做成各种形状的糖果子。
难怪小女孩生得那么胖,胳膊肉乎乎的。
家家户户欢聚一堂,共庆佳节的日子里,元璟跟着老道士,沿着孤峰峻岭间的羊肠小道,走进依山傍岩修建的大殿,点燃一盏盏祈愿灯烛。
闪烁的繁星缀满沉黑天穹。
山下,万家灯火,犹如灿烂星河。
那是烟火人间。
山上,峰峦巍峨,雪虐风饕。
元瑾裹紧道袍,任山巅狂卷的风吹灭他手中照明的灯。
无边的寂灭将他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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