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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在密道里走了多久, 仲简一头撞上一团干硬的泥土岩壁,这才知道走到了尽头。
他伸手摸索了一会儿,沉声道“这个渠口许久未用, 被枯枝淤泥堵住,不知后面有多厚。”
缝隙中有微光透出, 九娘嘶哑声音说道“他们迟早会追过来, 我们必须尽快挖出通道出口。”
女子们用手掏, 用指甲挖,用脚踢,仲简用腰刀劈, 用身体撞。然而淤泥结得太厚, 一时半会儿难以见功。
正在众人齐心协力之际, 通道深处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爆炸声。众人不由得停下手来, 朝通道尽头望去,彼处似有极强烈的火光。很快, 滚滚气浪涌来,挟裹着娘子们,连同枯枝淤泥一起, 急速冲了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仲简伸出手, 拉住恒娘, 将她迅速护在身后, 挡在她面前, 以身做盾, 为她挡住气流。
这场爆炸持续了小半刻,等到远处轰隆声音逐渐消失,后方通道已然坍塌, 无法通行。前方豁然洞开,天光照进来。
恒娘这才明白,信陵公所谓“送你们一程”是什么意思。呆呆看了一会儿,想起那只见过一面的老人如何说起当年,如何豪气,又如何懊恼。
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民乱她本无所知,如今却如同在她面前从头到尾,完完整整演了一遍。心头微微怅然。
回过头来,看到仲简口角逸出血丝。
他毫不在意,举步过来她身边,陪她看着通道尽头。恒娘举起袖子,细细替他擦掉,眼泪流出来,低声埋怨“你干嘛犯傻挡在我面前无非就是摔倒在地上,擦破点皮肤罢了。何苦逞强若是受了内伤,我如何过意得去”
仲简本想淡淡回她什么内伤你听说书人瞎说。
然而眼中见到她发红眼眶,一时心中酸疼,再没有故作冷淡的力气。忽然张开双臂,将她拥进怀里。
恒娘被他抱住,没有退缩躲避,反而伸手紧紧环住他瘦削紧实的腰间,把脸埋进他胸膛,泪水流出来,很快打湿他衣襟。
这个拥抱热烈而绝望,两人却都没有说话。
不用再说一个字,其实对彼此的感情,也许早已萌芽,也早已明白对方的心意。只是,兜兜转转,这样那样,终究无法说出口,也再也无法说出口。只有这样一个深处地底,不为世人所知的拥抱,是他们所能给出,所能索取的全部。
在他们心中,只盼着这一刻永远不要结束,自欺欺人地希冀着,时光从此驻留,再无需面对出去后的种种离散煎熬。
俄顷,外头渐渐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女子的惊呼声。
“九娘”恒娘浑身一激灵,从仲简怀里出来,抬脚往外急奔而去。仲简跟在她身后。
出得渠口,日光大亮,恒娘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数十个娘子赤身裸体,紧紧围成一圈,抱头蹲在渠口。一个二十多岁,面容平凡的娘子站在她们身前,毅然张开身体,不惜最大程度地暴露自己,把自己那一丁点厚、一丁点宽的身子张到极致,用尽全力将身后的娘子遮掩起来。
无论是站着的,还是蹲着的,久未见过阳光的女子身体苍白纤细,泛着病态的干枯。她们肢体细弱,干瘪,头发散乱虬结,上面还有无数枯枝。身上还有无数血痕,淤泥,青紫伤痕。
在她们对面,是一整支服饰鲜明、旌旗招展的禁军。无数道目光落到她们身上。
有本能的欲望,有不屑与厌恶,有玩味与探究。只是,没有尊重与回避。
有人从蹲着的地方悄悄抬头,看到那个站在她们身前的纤弱身体,显然呆住了。过了一会儿,有个年龄较大的娘子也站起来,蹒跚着,迟疑着,慢慢朝她走去,最后与她站在一起,与她手挽手,张开手臂。她不如第一个娘子勇敢,只敢闭上眼睛,拒绝看见眼前的世界。
很快地,又有新的娘子加入她们。站出来的娘子越来越多。她们围成个半圈,大都闭着眼,却毅然挺起瘦削的胸脯,挺直瘦削的脊背,想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做成城墙,挡住一切恶意与指斥。
阳光洒下来,她们的身体白得刺眼,宛如从远古遗留下来的玉石,历经千万年的掩盖与沉埋,忽有一日,终见天光。
恒娘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流下来。她大踏步朝她们走过去,边走边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早已一团脏污,处处破损的绣锦长袍,露出青春无暇的。
仲简跳起来,伸手就想拉她,手指堪堪触及她光滑肌肤,如被火烫,忙不迭缩回来,又下意识闭上眼。眼皮还没完全合上,忽然又觉得不对,抽出腰刀跳出来,对着对面黑压压的军队厉声喝道“你们是大周的禁军,当知礼之所在,非礼勿视。何不速速闭眼,后转退去”
对面沉默。没有人动弹,也没有人听他的。
恒娘嘴角浮起一丝凄厉笑容,长袍飘落地面,她走过去,挡在所有娘子面前,高声大喊“我是东宫良媛薛恒娘,你们一个一个,敢多看一眼,便是犯上,便是大不敬。你们要是不怕砍头,不怕族诛,就放大你们的眼睛,仔细看吧。”
女子声音高亢锐利,如刀锋一样插入对面沉默的阵容。骚乱与慌张在军队中弥漫开来。
他们奉命来救援时,确实听说有贵人被贼人所掳。没想到居然是天家的女人,这薛恒娘最近大名鼎鼎,是个狠角色。她说要看砍头,要族诛,谁知她是不是真能做到
如同将军鸣响退兵的铜钲,军士们开始如同潮水一般转过头去,用后背对着娘子们。
那个面目平凡的娘子忽然踏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喑哑声音如同砂纸磨着铁器,叫人听了心里生寒“我是盛家九娘,枢密副使是我伯父。你们可敢再看”
阿蒙与宗越正好飞骑赶来,将这一幕前后收入眼中。阿蒙激动之下,扔下帷帽,就待下马过去。
宗越吓得魂飞魄散,当真是一生之中,从未受过这等惊吓。就算当初在沙场上几进几出,杀得浑身是血,都未如此刻这般手脚发软。他出手拉住阿蒙,差点就要不顾一切,当众把她抱在怀里,不准她过去。
阿蒙知他心意,瞪他一眼“放手,我知道我的身份,总不能让阿舅和外婆为难。”
宗越只好放手,胆战心惊地看着她大步走过去。
阿蒙走到恒娘身前,高声下令“第一排、第二排军士,脱下战袍,放在地上。”
这支禁军本就是她去请调来的,将领知道她身份,低声传令,命军士照做。
阿蒙亲自上前,海月奔过来相助,两人把地上衣物抱回去,递给娘子们。穿上衣服的娘子们又跟着去抱回更多衣物。
阿蒙空闲下来,负手站在一旁,声音朗朗,响遏云霄“我知道你们刚才看到什么,那是女子身体,是天下人的出处。你们家中可有老母可还记得小时授乳,你们的母亲如何用这柔弱的身体哺育你们可还记得每个小孩都是从母体呱呱坠地,都是女子从生死关头,拿命换回来的可还记得,你们如今能活生生站在这里,都是你们的母亲用同样的身体,同样的筋骨血脉将你们一点点养大如今你们成为朝廷的栋梁,成为保家卫国的男子汉,你们的阿娘呢可有许多人的阿娘,早已不在人世”
有些年龄稍小的军士,被说得喉头哽咽,捂嘴哭起来。有些年龄大的,悄悄抬手,揩拭泪痕。为首的将军看一眼阿蒙,心中苦笑还好这是自家人,否则两军堆垒,三言两语被她说得稀里哗啦,这仗还怎么打
“也许终你们一生,你们都无法回报你们母亲的恩情。可如今,在你们身后,是无数的母亲,是无数的姐妹与女儿。你们不仅是朝廷的拱卫者,你们更是她们的守卫者。所谓家,无女何以为家所谓国,无女如何成国将士们,你们今日放下长戈,心中存下一丝柔软善念。他日家国有难,你们便想想今日的娘子们,你们退后一步,便是天下女子,便是为娘为妻为女,都成他人刀下鱼肉,你们可会退缩”
说到这里,提高声量,声色俱厉“回答我,你们可会退缩你们上三军的军歌是怎么唱的”
众将士齐声答道“为家为国,誓死不退。关山万里,百战不悔。”一时间声势雄壮,树林被震得簌簌落叶。
阿蒙轻舒一口气。她其实也无太大把握,然而终究是想试一试,能不能以孝母之思、以家国之责,激起军士们对今日这些娘子们一点起码的尊重。至少,当他们脑海中浮现今日这出画面时,能够忍一忍口,不要因此口出不逊,不要借此言语轻薄。
算是她自己能贡献的一点微末之力吧。
好在上三军都是军中精锐,将士出身良家,又都入武学,受过起码三个月的轮训,知晓忠义之道,比某些地方军镇的军痞子军油子而言,总算还是有些节操。
等军士们声音落下,一个嘶哑的女子声音忽然响起“谁说家国只是男儿事保家卫国,请与诸君同袍。”
阿蒙长笑“好,盛家九娘果然将门虎女,不让须眉。”
她听说过盛家这位九娘随父兄长在边关,去年到了年龄,回京成亲,却在路上因水土不服而病亡。如今看来,显是盛家撒谎。
这位九娘亦是豪气干天,明知自己被家族放弃,竟仍敢高声宣称,召之于天下。
别说这位九娘多半是真的,就算她是假冒的,阿蒙也已打定主意,非要逼着盛家认下这位娘子。
恒娘帮着众女穿好衣服,她自己也穿了一身皂绸绵披袄,宽宽大大,勉强能遮住身形。走到阿蒙身边,许久没见到她,差点想抱住她。
阿蒙却一点也不客气,上前紧紧抱住她,在她耳畔轻声说道“恒娘,你的勇敢,永远令我惊喜。”
回程路上,阿蒙与恒娘共乘一骑,细诉别后种种。
宗越对仲简感叹“畏之,我很佩服你。”
仲简难得地没有讥讽他,默默点点头。他也觉得,自己居然喜欢上薛恒娘,委实需要一颗远比别人强壮的心脏。
某种程度上,两人可算同病相怜。一起将目光投向前方交头接耳,又是笑又是哭的两个女子,不约而同,发出一声轻微而又愉悦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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