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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吕大娘在大街上转圈圈, 一脸愁容。
老爷只说让她去街上,随意找家女人社混进去。她守了好几条巷子,看着好些娘子们忙完家里的活计, 擦着手,整着头发, 忙慌慌地出门, 都朝一处地方走。里头亮着一窗户的灯火, 女子笑声喧哗吵闹,估摸着就是女人社集会的地方。
她却不敢跟进去。女人社都是街坊邻居就近聚会,熟人熟脸的, 她这个外地来的, 人生地不熟, 怎么混进去
正想腆着脸, 找个大娘搭讪,忽听背后有人叫她“吕大娘, 许久不见”
回头一看,却是那日教她洗衣服的浣娘,大喜“小娘子, 你怎么也在这里”
恒娘笑着上前,挽着她手, 亲亲热热地道“大娘, 你也是来女人社听讲的”
“对, 对, 正是这个, 女人社,听讲。”老天爷开眼,正瞌睡就送枕头, 吕大娘欢喜得很,“你也去女人社她们都讲些什么你说给我听听,好不好”
“她们说,圣人说过,男子也要守义,要尊敬妻子,才是一个好男人。又讲了好些有意思的故事,都是古时候的人尊敬妻子,听她们的主意,避过了灾殃,或是发了大财,或是国家兴盛。讲得十分有趣,老身也听得入迷,听了还想再听。”
吕大娘觑了眼捻须皱眉的老爷,壮起胆子,期期问道;“老爷,她们说的,是真的吗圣人真的说过,男子也要守夫妇之义”
胡仪回过神来,放下手,和蔼道“这倒是不假。子曰,昔三代明王之政,必敬其妻也有道。妻也者,亲之主也,敢不敬与就是这个意思。”
“这我就想不明白了,”吕大娘咂舌道,“我那当家的,对我倒还只是喝骂,不怎么动手。可我看许多人家,男子对老婆非打即骂,怎么也算不上尊敬。这跟圣人说的,不太对得上啊”
“这是王侯士大夫的古礼,不用于庶民”胡仪说到这里,打了个顿,眉头皱起。
如果照这么推论,上古之时,庶民之中,男女野合之事不断,便天子法度,亦许仲春冶游,男女欢爱而不禁。对女子从一而终的要求也是古礼,岂能用于庶人
这可没法用礼不下庶人来解释。
何况他的主张,向来便是以礼齐天下。女子必须守礼,男子可不守礼,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他自来以君子自许,虽然吕大娘是无知妇人,他也不愿虚词诓骗。
想了想,换了个说法,“圣人所言,自是正理。只是如今人心不古,难以实现,所以才要修身养性,教大家都懂得尊敬妻子的道理”
还没说完,看吕大娘居然缩着脖子,捂着嘴笑起来。心中不悦,皱眉道“你笑什么”
“老爷恕罪,”吕大娘忙松开手,她两口子跟了胡仪大半辈子,倒不怎么怕他,笑道,“我听着老爷这说法,跟女人社娘子说的很像。她们说,男子为夫,不受圣人所教,胡乱打骂妻子,不遵守朝廷制度,坐拥三妻四妾的,又在外嫖宿娼妓,却没人认真说他们的不是。你若是说他,他就振振有词,自古男人都这样的。若是问夫子,夫子就说,男人有此恶习,确实不该,很应该好好劝说他们。”
“可是这说法,换了女子,就不行了。稍有点行差踏错,甚至不是自己的错处,就喊打喊杀的。女人社的娘子们都说,因为夫子也是男人,犯错的也是男人,所以一味地相互袒护。刚才听老爷也这样说,一下子就没忍住,老爷恕罪。”
看老爷脸色铁青,心里发虚,忙忙安慰“老爷跟她们批评的男子不是一类人,这个我是知道的。老爷就跟她们说的一样,一辈子从不纳妾,夫人去世多年,老爷从未有过续弦之意。正是她们说的义夫。”
她应那位浣娘的请求,在女人社里,大大地夸奖了一番老爷的好。众多娘子,羡慕得紧,都说夫人是前世做了大好事,今生修来老爷这样的绝世好夫君。
她这辈子无论在家做姑娘,还是嫁了人,来胡家做事,从来都在后院里忙忙碌碌,难得见生人。更是从没有过这样捧星星捧月亮般的经历,一张脸笑得,就如同那含了珍珠、熟透了的蚌母,再没有合上的时候。
虽然这荣耀是替老爷享用的,她也欢喜得不得了。
“义夫”胡仪一怔,“这是个什么词”
“小娘子们说,既然要有节妇,那自然要有义夫。这也是古时候的大儒说的,夫义,妇听。要丈夫首先对得起妻子,妻子才应该听从他的话。”吕大娘辛劳半生,脸上皱纹密布,原本已经看不出什么活泼神气,此时却透着说不出的天真与欢喜,便连眼睛,也比往日明亮飞扬,“老爷,她们说的话,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
夫义,妇听。
胡仪熟读经典,自然知道,这话出自礼记。
他初时听说女人社聚会,只以为是薛恒娘想要替这些鬼机楼失贞的女子博些同情,大抵不过是哀求哭泣,声泪俱下的戏码。
且薛恒娘最初也是在有鬼机楼娘子的街巷开始走访,后来才如星火一般,慢慢扩散至其他街巷。看起来便像是针对鬼机楼事件所做的布局。
实在没有想到,薛恒娘居然压根儿不提鬼机楼的事,也压根儿不与他论贞节,反另起炉灶,揪着男人之义做文章。
还左手圣人言,右手经典义,言之凿凿,理据确然,真要驳她,不是易事。
挥挥手,让吕大娘退下。吕大娘走到门口,哎哟一声,转过身来,“差点忘了,那日来帮忙的小娘子,叫做恒娘的那位,临别时拉着我,说是有句话,托我转达老爷。”
“她有话与我”胡仪一怔,“什么话”
“小娘子说,有些话,可以颠来倒去的说。可有些话,却颠倒不得。敬请老爷三思。”吕大娘一面重复,一面好奇,这话听着就颠三倒四,老爷听了,岂不要笑话
偷眼一瞧,老爷眉头紧皱,眼神凛然,竟似是听到什么极难极难的问题,需要凝神思考,潜心作答。
悄悄退出去,心里嘀咕这到底是什么咒语,怎么一念,就让老爷这样的大学问家都为难起来
在她身后,胡仪坐在书桌前,手指有节奏地敲着书案,低声自语“颠倒不能颠倒可以颠倒”
守节义夫这四个字,胡仪很快就真真切切,见到实物。
鎏金嵌银,金钩铁划,每个字都如笸箩一般大个,端端正正刻在宽一尺五分,长一丈有余的乌金赤木上,上面盖着红缦,挽着花结,就跟大街上铺子开张,深宅里新人挂彩一样。
左右还有一溜的鼓吹手,敲锣的,打鼓的,吹唢呐的,吹笙管的,后面又还有杂耍伎人踩高跷,抛水袖,叠罗汉,热闹得跟过节一样。
就是地方不对。
这一番热闹,竟是在御街之旁,太学门口。
正是午时,过往行人也多,出入学子也多,顿时围了个人山人海,人人踮脚伸头,满面笑容。
太学大门口,有个穿绵袄的小娘子,领着一群大小娘子,一起高声呼叫“太学祭酒,不纳妾,不嫖娼,为妻守节,贞义感人,当世义夫,人人颂扬。”
她说一句,下面的娘子们便重复一句。女子声音清脆高昂,哪怕北风呼呼,也不能压住,反随着风声,传出老远。
她们喊一声,四周围观男子脸上神色便古怪一分。等她们喊完,众人面面相觑,瞧着彼此脸上笑又笑不出,哭又哭不得的表情,过了半晌,人群中的顾瑀最先忍不住,手指恒娘,哈哈哈哈大笑出声。
这一下一发不可收拾,笑声便如那山洪暴发,此起彼伏,气壮山河而不休,胸怀壮烈而不灭。有人笑得捶胸,有人笑得顿足,有人笑得弯腰,有人笑得呛咳。
顾瑀笑得眼泪花花,捉着余助的手,艰难喘气“这话倒说的是事实,还都是些好话,怎么我听着就这么好笑呢”
余助使劲憋着眼泪,作出一副庄重模样“别笑,这是女子们的心声。正如地方官要走,百姓送匾额乞留;医家圣手,得杏林春美誉一样,最是难得,花多少钱也买不来。”
“何况,地方官儿花钱雇老百姓乞留,医馆自己往自己贴金,这样作假的事儿,如今层出不穷。倒是祭酒这块匾额,前无古人,后未必有来者,震古烁今,独一无二,实在是青史上独一份的荣耀。”
他周围也有太学生,听了这番议论,个个破颜,捧着肚子叫哎哟。
御街对面,有十来匹高头大马停在那里,为首两人,左侧一人高大俊朗,眉眼耀目生辉,伴着个身姿挺拔的女子,轻纱从帷帽垂落马身两侧。北风吹过,时而掀起,露出玉石一般皎洁的面容。
“你说胡祭酒会不会出来接招”阿蒙声音里带着不可抑制的笑意,高举马鞭,朝恒娘挥手。
恒娘也看到她,送上一个大大笑脸。
“他若是不出来,恒娘能把这太学大门口变成闹市,引来大半个京城的人看热闹。”宗越微笑着,遥遥看到恒娘。两人目光撞上,各自颔首致意。
“可惜,看不到胡祭酒的脸色,这想必会是我毕生一大憾事。”阿蒙叹了口气,调转马头。
“太后身体要紧。”宗越拍马跟上,柔声安慰,“你担着心,看什么热闹也味同嚼蜡。以后我寻些更好的热闹来与你瞧。”
“我眼界高,一般热闹难入我眼。”
“可巧我的热闹,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欣赏得来。”
两人渐渐去远。恒娘收回目光,太学大门里头,一群学官匆匆走出来。
为首那人,正是胡仪,脸黑如锅底,眸沉如寒潭。
恒娘眼珠一转,趁着胡仪尚未走近的时候,两手放在前头,做个喇叭状,高声说道“听说朝廷之中,有人诬陷胡祭酒,说他蓄养尼姑,还有许多不堪入耳的言语,我们为胡祭酒不平。胡祭酒当世义夫,最是守夫节,坚定不移,岂能容这些小人嚼舌”
围观的人中,大有没听说过胡仪这些传闻的,忙找人打探。不过数息功夫,便人人都传遍了。就连恒娘故意含糊其词的内容,大家也都打听了个清清楚楚
此前有小道消息,从胡祭酒家乡传来,说是他的大儿媳在儿子死了以后,无夫而孕。
嘻嘻,是不是胡祭酒爬灰
这却不好说,不好说。
听说这是朝廷御史上书里面提到的,恐怕未必是空穴来风。
胡仪一脚刚迈出太学大门,就听到这些沸沸扬扬的议论。他身后的学官,个个脸色古怪。
当初曾泰把胡仪故里的小道消息传来京城,原本是想在恒娘面前邀功,结果恒娘不愿无辜抹黑胡仪,置之不理。朝中却自有人揣摩圣意,搜集起来,列出十大罪状,大肆攻讦。
恒娘知道后,还曾与阿蒙大发感慨“原来大臣们做事,这么阴毒下作还好意思说什么最毒妇人心妇人也要怕了他们。”
胡仪铁青着脸,大步走上前,厉声喝道“太学是圣人读书地,你们无故围聚喧哗,扰乱学校,可知罪过防隅巡警何在为何还不撵了人群,还太学清净”
这番动静早惊动了巡警铺,然而防隅巡警们见是吹吹打打,给胡祭酒送匾额的,像是拍马屁的样子,不敢擅作主张,也在一旁站着看热闹。
此时见胡仪动怒,擒棒在手,正要上前驱赶,却有个冷冷淡淡的男子走过来,状似无意般说道,“京兆府陈大尹说过,民间红白喜事,送匾挂花,都是人情之常,诸铺子不得无故拦截驱散,否则大尹将治巡警铺扰民之过。”
不禁面面相觑,停下手来。
恒娘见仲简来了,朝他微微一笑,眉眼宛如月牙,莹莹生辉。
两人之间,隔了几十百来人,这笑容仍旧晃得仲简心中如洒碎金,如被晨晖,细小的、不可计数的喜悦在跳动、雀跃。
自从那日大庆殿中听闻皇帝旨意后,心中一直压着快大石头,让他白日黑夜,时时透不过气来。只有今天,才得到一点点松动解脱,恍似暗夜里走了长长的路,终于见到一线曙光。
他想把这好消息告诉恒娘,却又在见到她的笑容时,轻声告诉自己不急,再等一等,等到消息足够确凿,等到他终于能够堂堂正正地告诉她,他心中日夜所想。
恒娘很快收回目光,回头看着胡仪,笑道“胡祭酒,娘子们一片好意,特地来送匾额于你,怎么你一见面,就要叫人驱散我们这可不是礼记里的待客之道呀。”
胡仪也正在打量恒娘身后的娘子们。
有的穿着袄裙,有的披着蓑衣,额头上有终日操劳、营营役役留下的深深痕迹,脸颊并不滋润,多是瘦瘦的,衬着高颧骨,被北风吹得发红的肌肤。然而眼神却有些不平凡。
开始眼神有些羞怯闪躲,后来相互壮胆,眼神越来越坦荡,越来越大胆。
娘子们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堂堂正正地打量一个男子。这种新奇体验令她们在瞬间年轻了许多许多岁,似乎跳出了终日的苟且忙碌,重又回到十几岁的少女时代,在想象出的岁月间隙里,怀着青葱而柔软的心,描摹未来的如意郎君。
守节,义夫。
一个这样英俊伟岸的丈夫,有学识,有地位,又极爱护尊重自己的妻子,绝不纳妾,绝不二心。在妻子身死之后,终身追思怀想,再无续弦之念。
这样的男子,简直是女子所能想象的,最佳模范丈夫。
胡仪自成人以后,也从没经历过站在一群娘子面前,任由打量的时刻。娘子们的目光大胆而炽烈,令他瞬间几乎有种错觉,自己似乎赤身露体,不着寸缕,站在这群娘子面前,任由她们观览。
恒娘征召的这队娘子,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来送匾额,本就是女人中的刺头,脂粉堆里的英雄,不带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更有一些,乃是守寡多年的风流寡妇。看男人的目光,委实毒辣。
这一看,不仅看得胡仪心惊肉跳,不适至极,胸口烦闷欲呕,直如妇人怀胎,且还使得他的身后之名,彻底走上了另一条不归路。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一辈子以道学君子自许,千百年后,却与潘安卫玠一样,成为美男子的代名词,甚至在人云亦云、以讹传讹之下,他那张原本十分威严的国字脸,也渐渐变成了女人们口耳相传的桃花眼、一字唇、笑容妖冶、眼神魅人。
千古之下,儒者如云,学说各有千秋,普罗大众未必熟悉。然而提起节烈义夫第一人,那是妇孺皆知,耳熟能详大周胡祭酒是也
后世有学者,用了一个非常有时代特色的术语,来定义这幕发生在大周开国百年的场景荒谬主义的杰作,解构主义的经典错位。
当然,站在北风中,面对那块叫人哭笑不得的匾额时,胡仪是想不到千百年后的评价的。
他要面对的,是眼下几百人兴致勃勃的围观,是娘子们火辣辣的眼神,是薛恒娘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
“这是什么”还没等他想好该怎么回应,他身后的学录指着匾额,脱口问道。
恒娘笑吟吟地回答“我们听说了胡祭酒遵从圣人之训,谨守为夫之德的事迹以后,娘子们俱都叹服不已,大家都说,像祭酒这样的好夫君,世上人都不知晓,这可太遗憾了。一定要好好地颂扬,让世间女子都知道,也让世上的男子都来学习,好夫君是什么样的。大家踊跃凑钱,特地一大早去找了木匠,制成匾额,请了伎人,来送与祭酒。”
学录骂道“什么叫为夫之德这是什么屁话从来没有过这种东西。”
“没有吗”恒娘故作诧异,问道,“不是圣人曰过,夫夫,妇妇,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为六德。既然有妇德,自然该有夫德。难道圣人这句话,不是这个意思祭酒,难道圣人说过的话,也有错”
“还是说,”眼神故意上下打量胡仪,透着赤裸裸的怀疑“祭酒心中有愧,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匾额难道,御史所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瞪大,声音拔高,似是受了莫大惊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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