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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广场上男女哓哓, 如沸水开锅之际,一辆马车在宽广的御街中,被周围奔跑熙攘的人群挤得寸步难行。赵大急得一头汗, 朝车里喊道“大娘,街上人多, 车走不动, 你看这恁地是好”
帘子掀开, 薛大娘不顾车内余人的劝阻,狠命咬牙,从车上跳下去。两个姐儿和云三娘连忙扑出来。云三娘也是体弱之人, 两个姐儿一人搀扶一个, 拼尽全力, 在人群中见缝插针, 往前急赶。
前头震天价传来三呼万岁的声音,许多人开始停下脚步, 不再往前头人群里挤钻,就在大街上,大声攀谈起来。
薛大娘却充耳不闻, 闷头只管往前,脸色绯红, 额头上汗珠子一颗颗滚落, 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 似乎这样子就能盯出一个活生生的恒娘一样。
云三娘跟在她后面, 想拉又拉不住, 想劝大娘如何肯听,自己也急得满头大汗,顾不得再去人群中瞧看李若谷在哪里, 只胆战心惊地紧跟着薛大娘,唯恐她有个什么闪失。
几人奋力向前,混没留意到,人群里有人惊讶出声“咦,那不是,不是一娘吗薛一娘”随着话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跟在她们后头,使劲打量薛大娘的身形面庞。
薛大娘一行人勉力穿过外围人群,便看到闲汉们与娘子们在广场前方争吵。余助、顾瑀二人原本在娘子军后头助威,顾瑀瞧见云三娘,拉了拉余助,两人连忙迎上前去。
顾瑀笑道“三娘,你来找子虚放心,他一路跟着祭酒,站在干岸上呢,半点风险错处也没有”
话没说完,余助已觉有异,眼睛望着薛大娘,问道“这位大娘是”
“这是恒娘的娘亲,薛大娘。”三娘不等他们见礼毕,急急问道,“恒娘呢,她在哪里”
顾瑀顿住话头,扭头看了看,一抬手,朝宣德门下指去“刚见到她们抢了禁军将领的马,往左掖门驰去了。喏,那不是她们快到门下了。”
薛大娘踉跄两步上前,伸手往空气中一抓,似乎拼命想凌空把那匹马抓回来,嘶声喊道“恒娘,你给我回来”
这里离着左掖门尚有三四丈的距离,又正好一片嘈杂,照常理来说,恒娘万万不能听见大娘的喊声。然而马匹临近左掖门门洞时,恒娘居然猛地回身,往这头遥遥张望。
左掖门下,本有小吏值守,眼见一匹马儿载着两个娘子径直往里冲去,大惊失色,纷纷走避。有几个机敏的,便想冲进去把钉门关上,奈何皇城之门用料扎实,都是上好楠木,上又缀着铁钉,沉重无比,非得有大汉一起发力,方能将门推上。
就在木门还没来得及合上的刹那,那马儿如同闪电一般,从门缝中一跃而入。
薛大娘眼睁睁看着女儿消失在那道厚重黑门之后,再也看不到人影。张开嘴,那声撕心裂肺的“恒娘”梗在喉头,再也叫不出来。倒反而觉出喉头一阵甜,“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发软。
所幸燕姐儿一直扶着她,没有让她倒下地来。
余助忙宽慰“大娘,你放心,恒娘做事很有章程,她既然敢冲进去,一定有她的道理。”
薛大娘左手攫住燕姐儿,右手死死按在胸口,两眼直直望着那道门,声音细弱发颤“那是,是天子脚下,是皇城,恒娘她,她怎么能,就那样子闯进去她哪里还能有活路”
顾瑀想了想,笑道“大娘,恒娘已经被官家亲口封了东宫良媛,迟早也是要进去的。她进那道门,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余助睁大眼睛,瞪了他一眼,哪有他这样说风凉话的恒娘今日闹出这等史无前例的阵仗,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求个全身而退,这时候说什么良媛不良媛的,不是笑话吗
转头一看,薛大娘听了顾瑀的话,脸色居然慢慢有些好转。不由得一愕,哭笑不得没想到顾大少爷居然颇精通安慰妇人之道。
两个姐儿从没来过这里,更没见过这么多人,远处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高大城楼,十来步远,又是黑压压悄无声息的持戈军士,吓得两脚发软。几个娘子相互扶持,一起往左掖门使劲张望,似乎能从那门洞上看出花来。
在她们身后几米远处,紧跟她们的男子立定脚步。原本微驼的背猛地伸直,一双眼睛鼓起老大,差点要凸出来,伸手指着她们,用尽全力,用破锣一样的嗓子喊叫出来“一娘,薛一娘,原来薛恒娘是你的女儿”
“原来周婆言的主编,竟然是个见不得人的奸生子”
“奸生子”三个字似有着奇妙的力量,原本风箱样扯出来的不大声音,居然一圈圈传出去。
广场之上,由近到远,原本热烈的吵闹声慢慢停下来。最后在广场回响的,只有那个千疮百孔一样的锣,敲出喑哑的、恶意的笑声“薛一娘,我叫你当初打了这见不得人的胎,你不肯答应。如今到底是自作孽,生下个跟你一样倒霉的贱货。”
“难怪她如今跟鬼机楼这些失节妇人混在一处。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这个做娘的,可不就是当年从鬼机楼逃出来时,怀上的贱种”
城墙之上,皇帝看着广场上男男女女一团混战的局面,此前憋着的一股恶气找到发泄机会,看得兴致盎然,若非还要顾忌群臣弹劾,天子形象,差点就要卷袖子高声助威。
群臣看不过眼了,纷纷进谏“宣德门乃举行国家大典之处,任由市井男女混斗,成何体统”
皇帝眼珠子一转,笑嘻嘻道“诸卿略等等,且看看他们输赢如何。再过半刻,朕便驱散他们。”又转移话题,问道,“薛氏所言这第三请,你们以为如何”
左仆射对薛恒娘深恶痛绝,对她的提议毫不考虑,一口否决“妇人妄言而已,方今天下承平,正是生民休养的好年月。朝廷若听信她的话,妄生事端,徒然扰民,是取乱之道,招祸之径。”
左仆射为人保守,坚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对于变革向来心存警惕,以为朝廷一旦生事,就算出自好心,一旦政施予下,经过胥吏之手,最后终究是扰民多过益民,施惠反成盘剥。
他话音刚落,居然听到一个女子声音高声道“官家,这话民女不服。”
随着话声,一匹马从左侧阶梯蹦跳着露出头来,马背上坐了两个娘子。马上人放松绳子,马儿脚步放缓,朝皇帝处径直行去。
众臣大惊,纷纷围在皇帝面前,高声喊道“大胆,圣上面前,还不下马”
盛副使眼尖,一眼认出,控着缰绳的女子,正是自己的侄女。抢出一步,厉声喝道“九娘,是你你好大的胆子,勾结妖妇,冲撞圣驾,给我滚下来。”
九娘抖一抖缰绳,马儿止步。她没有立即下马,反而从马背上俯下身子,居高临下看着自己伯父,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你叫我好叫老爷知道,民女姓明,单名雷,雷电之雷,并不是尊府那位早就病死在进京途中的九娘。”
恒娘没有关注他二人的言语交锋,她坐在马头后,望着皇帝,目光清澈恳切“官家,若论治国之道,民女自然不如这位老爷。可是听他方才的话,承平之世不能生事。民女就奇怪了,难道要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时候,才能做些革故鼎新的事情还是说,这位老爷的意思,最好就固守着成规旧制,永远不做改变”
她声音脆烈,口齿清晰,那张清丽柔和的面庞上,明明白白写满困惑,十分符合众臣对一个“无知民女”的想象。也因此,群臣原本对她抱着极大敌意,此时竟也微微沉吟起来,另一种更为强大、更为熟悉的情绪从心底悄悄升起。
历朝历代,铁打的朝堂流水的臣,永远充斥着关于“变”与“不变”的争论。本朝立国百年,弊政日多,冗员繁重,正好到了是否要“大变”的关键时刻。朝堂之上,为着诸种变革措施是否可行,党同伐异,吵得不可开交。
薛氏这貌似无心的一句话,轻轻巧巧,挑动起朝臣们心中最紧绷的那根弦。
左仆射与恒娘这一番对话后,城墙上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竟无一人出声支持左仆射。
皇帝富含深意的目光从群臣身上掠过,最后落到薛恒娘身上,笑模笑样问道“朝廷本有女户之制,你这第三请,有什么新意”
“民女说的开女户,与以往不同,不是家中无男丁,暂由寡妇寡母立户,候男丁长大。而是,”恒娘顿了顿,吸了口气,方断然说道“请以女为丁。”
“以女为丁”四字一出,从皇帝到群臣,脸色都古怪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上下打量薛恒娘“薛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可知道,一旦为丁,便要承担朝廷纳捐征税的负担朝廷照拂妇孺,向不征收其丁赋,亦不征发女子徭役。你声称为天下女子出声,如今居然要让女子与男子一样,出钱出力”
紧紧盯着马上的薛恒娘,甚至都忘了叫她下马,嘴角笑意浓厚,悠然问道“薛恒娘,你就不怕成为天下女子的公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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