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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燕时再醒来时, 已是半夜。宫人尽被借调走了,唯兰月还守在主楼中,另还来了一名太医、两名医女。
她睁开眼, 在头疼中茫然了半晌,蓦然想起先前出了什么事, 惊坐起身“陛下怎么样了”
她出声突然,兰月与两名医女都一滞, 连忙上前。揭开床幔一看,就见顾燕时脸色苍白地坐在那里,一双眼睛含着惶惶与期待, 直勾勾地盯向她们。
“姑娘。”兰月抿一抿唇, 在床边坐下, 在她的万分期待中低着头告诉她,“暂时暂时还没有消息。”
顾燕时不敢置信地摇头“怎么会”
“昨夜雪下得很厚。”兰月的声音变得更轻了些, 低若蚊蝇地告诉她,“今天不知怎的, 突然雪崩,漫山的积雪都滑落下来。陛下当时走的那条山道很窄,且下面就是断崖。至今没见到人影,想来是”
她说及此处噤了声, 小心地看了眼顾燕时的神色,攥住了她的手“姑娘别太难过了。”
顾燕时目光空洞,竭力摇着头,好似这样就能否掉这些事情。她不敢信,好好的一个人, 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林城没跟着他吗”她怔怔地问。声音一哑,变得哽咽, “还有无踪卫,无踪卫有那么多人”
兰月的视线定在她面上,不懂声色地道“许是陛下当时来不及传召无踪卫吧。”
“怎么会”顾燕时仍自木然摇头。
他是在她面前召过无踪卫的,一枚银镖掷入半空,黑影说来就来,怎么会来不及。
兰月犹自盯着她,盼她能说出点什么。等了半晌见她只顾发怔,终是不好再行探问。
两名医女相视一望,当中一个出了门,端了碗药来,柔声宽慰她“太妃喝了安神药,再睡一睡吧。陛下吉人自有天相,或许明日一早就来看太妃了呢”
兰月闻言点点头,顺着这话说下去“是啊。这漫山大雪,姑娘着急也没用,且先自己休息好了,或许明日”
话未说完,却见顾燕时忽而揭开被子,就要下地“我去找他”
“姑娘”兰月慌忙阻拦,“姑娘别胡闹,这都什么时辰了,姑娘身子还弱着。就是要去,也等天明吧。”
“我没胡闹。”她抓住兰月的手,急切地解释,“我跟他在白霜山住了几个月,我我去过许多地方,比侍卫们对这里都熟。我得去找他,万一万一他现下正命悬一线呢,怎么能等到天明啊”
兰月皱着眉,听出她口吻执拗不好再劝,只好帮她添衣。顾燕时三两下穿好衣裳,自没心思好好梳头,走到妆台前随手拿起支银钗将长发一绾,就出了门。
寒风萧瑟,雪粒剐在脸上一阵阵地生疼。兰月手里执着笼灯,顾燕时与她相互搀扶着走,越走越是绝望。
白霜山这么大,夜色铺天盖地地压下来,人走在其中,就和地上的雪粒一样微不足道。她原本自以为对山中熟悉,一步步地这样走下去,却渐渐觉得好似也并没有什么用。
这整整一日都很冷,头天夜里积起来的雪似乎分毫未化,每一脚踩下去都能没得很深。顾燕时在雪地里踉踉跄跄地走着,鬼使神差地想起自己还是太贵人时的事情。
那时候,她经历过差不多的绝望。
当时她的父亲在牢里,宫中要将她们遣散,她怕极了地方官吏见她回了家就会对她父亲再也不留情面。可偌大一个皇宫,没有人能帮她,她四处求告,常常在风雪里一走就是一整日,夜晚回房时,连心里都是冷的。
后来,这份绝望是如何终结的
是苏曜尊封她当了太嫔。
诚然那时他对她有所图,可他也实实在在地帮了她一个大忙。
现下,她也想帮他。
她仔细回忆着自己在先前几个月里去过的每一处地方,很快想到,好似有一条路是能通到山崖下的。她记得她和苏曜一起下去看过一次,山崖之下是条小溪。那时候正值深秋,很多落叶飘下去,被溪水冲走,颇为雅致。
顾燕时一壁回想,一壁寻觅那条通往山崖下的路。突然间,一缕细长的黑影裹挟细微的鸣音,从半空凌厉飞过。
兰月目光微凛,无声地朝黑影看去。
那是支信箭,可为教中密探指明方向。发出的声音好似鸟鸣,在山野间不易引起旁人注意,密谈们却都识得。
黑影飞至不远处,划着弧线缓缓坠落。她的目光却已被牵引到了更远的地方隔着湖泊的半山腰上似有个山洞,洞口被坠落的积雪遮盖了一半,却仍透出了些许光影,在夜色里幽幽地晃着。
“姑娘”兰月一攥顾燕时的手,顾燕时抬眼,她指过去,“你看那边。”
顾燕时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认出那洞口所在的位置,面色一喜“那山洞那山洞我知道的”
在某个宁静的下午,她隔着一片湖泊突然注意到了那山洞,想去看看,就与他绕湖悠然而行,走了大半日才过去。
到了山下,他们却发现地下石壁陡峭,不易攀登。他一时兴起便下旨修路,好似还在朝中惹起了一阵议论。
现下入了冬,天气太冷,工期应是停了。是以四周围都没有人,也没人看到那山洞亮着。
顾燕时的心跳骤然快起来,深吸了两口才回神“我们过去看看”
她说着已提步,被兰月一把拉住“奴婢去吧。”
“我要去的。”她不假思索。
“姑娘”兰月挡在她身前,双手扶住她的肩头,满目担忧,“姑娘听句劝吧姑娘白日里晕过去,太医说是急火攻心,虽无大碍身子却会虚上些时日,需得好生将养。如今这外头又黑又冷,山路还难行,姑娘一路走过去怎么受得住万一姑娘有个闪失,陛下到时死里逃生还要为姑娘分神,也不能安心调养了。”
顾燕时摇头“我不妨事,我”
兰月打断她“那地方瞧着也不近,万一咱们还没走到,姑娘就身子不适走不动了,该如何是好奴婢是姑娘的人,到时必不能扔下姑娘去找陛下。还不如姑娘这就回去,好好睡下,奴婢速去速回,还稳妥些。”
这一席话恰到好处地打消了顾燕时的固执。
此时此刻,她多怕会耽误救他。
顾燕时短暂地迟疑了一瞬,就咬牙点了头“那好,那你你也加小心。”
“嗯。”兰月颔首。
她不肯再耽搁片刻,即道“回去这段路不远,也没什么不好走的地方。你不必送我了,我自己回去,你快去找陛下”
兰月不欲多劝,只将灯一递“那姑娘拿着灯。”
“不用了”顾燕时边说边往后退,“你快去,我不打紧的回房我就好好睡了,你别担心我。”
“姑娘千万当心啊”兰月无可奈何地扬声叮嘱,一边目送她回去,一边往洞口的方向走。
那洞口离得很远,需绕过大半个湖。兰月等到顾燕时的身影远到看不见了,吹熄笼灯,目光冷冷抬起。
她运气调息,脚下一跃,身轻如燕地踏过湖面。南方的湖纵使冬日结冰也不会太厚,被她踏过却不裂分毫。
只消短短几息,主楼院落都已被甩在身后,她一记空翻,在山下站稳了脚,抬眸看向半山腰的洞口。
洞中篝火烧得正旺,苏曜坐在旁边,无所事事地烤着火,时不时地望一眼洞外。
怎么还没人来。
大正教的杀手是废物吗
他边想边忍不住笑了声,觉得自己有些疯。
不过,若他赌对了,若大正教真将此次冬狩视作一次良机,派出教中仅剩的高手来杀他,他就真的有机会重创大正教。
而若他赌错了
这回回去,母后大概会劈头盖脸地骂他一顿。
不,他已出事了。
母后若见到他活着,无论如何都会劈头盖脸地骂他一顿。
苏曜胡思乱想着,又笑了声。
不知道大哥从前挨骂,会不会有他这种想法啊
应该不会。
大哥那么好,根本就不会挨骂。
火光晃动间,外面忽而响起了脚步声。声音不重,在夜晚的寂静里却很是清晰。苏曜目光微微一凛,警惕地站起身,洞口的皑皑积雪后,有女声轻唤“陛下可是陛下在里面”
是熟悉的声音,他一时却没想起是谁。
外面又道“奴婢是奴婢是兰月。”她好似走了很远的路,声音气喘吁吁的,“太妃远远看到这边有光,差奴婢寻来陛下在吗”
苏曜凝神,沉了沉“在。”
外面好似在惊讶中静了一瞬,接着,洞口处的积雪就慢慢松动了,是有人在扒雪。
苏曜行上前,与她一里一外地一同将雪清掉了些,兰月看到他,顿显喜色“陛下无事可太好了。”
苏曜无声地看着她“静母妃如何”
“太妃担心得不得了。”兰月疲惫地抬手扶住洞边,脸上却仍难掩喜色,“太妃白日里听说陛下出事,就急火攻心晕了过去。入夜刚醒,就又要出来寻。方才眼见这边有火光,硬是硬是撑着身子寻了来,到了下面却实在无力上山了”
说罢,她指了指山下。
这只是个随意的动作,好似随手一指,毫无刻意。苏曜却无心去看,只颔了颔首“有劳了。”又道,“坐下歇一歇”
兰月摇头“奴婢没事太妃身子还虚,莫要让她多等了。陛下若体力尚可,就先走吧,奴婢来时小心查看过,这条路还算安全。”
“也好。”他抿笑,遂迈出石洞,沿她来时的路折返。
兰月随在他身后,低眉顺眼地行至山道拐弯处。在那最狭窄的地方,她眼底骤然一黯,利刃陡然出窍,直逼苏曜而去
竹楼里,顾燕时为不给兰月拖后腿,乖乖地回去了是真的,说回去就睡却自是假的。
她根本睡不着,也无心睡,连安神药也不想喝。默不作声地将房中烛火尽数点亮,就坐在窗边静等。
窗外风声簌簌,她听着风,不由自主地回想了许多事情。
她想他送给她的小院子,想他伤重时委屈兮兮地央她陪他待一晚,想他幼稚地跟阿狸打架,转头却又忍不住把阿狸抱在怀里摸个不停的样子。
她想,这样的一个人应该会有上天庇佑,转念却又更加害怕,怕天不遂人愿,那万般的美好她日后都见不到了。
她想着想着,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身子蔫耷耷地伏到案上,闷闷地提不起劲来。
有些事情,真的是说不清楚的。一年多前,她那么迫切地从他身边逃开,巴不得一辈子都见不到他,现下想起那段没有他的日子,她却有些后悔。
是,那几个月她过得很是潇洒快乐。可现在她一想到他可能再也不会出现了,就忍不住地设想若那几个月身边有他,该多好。
胡思乱想之间,世界坠入更深的黑夜,又从黑夜里渐渐抽离。
窗外的天慢慢亮了,从一层薄薄的光开始加重、蔓延。橙红的朝霞渐渐透入山谷,映进窗纸,照亮卧房。
顾燕时仍旧伏在案上,想推开窗子看一看外面有没有动静,却又没有底气。
她怕一眼望去就看到宫人来禀奏噩耗,更怕望了一日又一日都没有消息,他自此消失无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的手不自觉地抱在了肩头,竭力地想让自己平静一些。
不知不觉,她就这样从晨起又枯坐到了晌午。
外面突然有些些许响动。
有马蹄声渐渐近了,且绝不止一匹马,惹出的声音嘈杂喧闹。
顾燕时的神思终于提起两分,望了眼近在咫尺的窗户,却还是没有推开,沉了口气,拎着裙子疾步下楼。
行至一楼,她已看到楼门口多了几名宦官。她不自禁地仔细打量起他们神情,见他们好像个个从容平静,心下的不安里生出几分暗喜。
她于是不自觉地走快了几步,走出楼门,正好看见一架马车正向主楼驶来。
是天子御驾
顾燕时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笑意涌起来,脚下却因体力不支而有些发软。
她跌跌撞撞地走出门,欲迎过去,但马车行得更快些,只消片刻就已至眼前。
“苏曜”她迎上前,手刚触及车帘,一道黑影无声地落在背后,抬手劈至她颈后。
顾燕时只觉眼前骤黑,身子软绵绵地栽倒下去。
又起风了,微风揭起车窗上的帘子,露出一张清俊却略显苍白的脸。
他眯着眼睛看看她,轻哂“传旨,静太妃不幸遭遇雪崩而亡,朕奉母后慈谕,尊封其为贵太妃,由礼部拟定谥号,择吉日厚葬。”
与此同时,京中已然大乱。无踪卫突然闯进近来江湖人士聚集的酒楼茶肆,奉旨搜捕。刀剑碰撞之声响个不停,百姓无不紧闭门户,就连许多不明就里的朝臣也只得暂且闭门不出,生怕刀剑不长眼。
伴随着混乱,九五之尊昨日遇险的消息也传入京中,所幸一并传回的还有他并无大碍的消息,太后才在短暂惊恐后很快定住了神。
“混账”太后一下下拍着桌子,每一下都拍得极重,桌上杯盏晃个不停,“哀家早便说过,不让他去冬狩,他偏去不可你们这就去白霜山,绑也把他绑回来若他偏不肯听”
若他偏不肯听
太后说出这句话忽而反应过来,若他偏不肯听,她好似也没什么好办法。
只得外强中干地硬续上半句“让他务必每半日差人回来报一次平安,莫逼得哀家亲自去找他”
“诺。”前来回话的宦官应得小心,转而递了个眼色,屏退旁的宫人。
太后见状,拧眉“还有别的事”
“是。”那宦官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些,上前几步,轻道,“陛下虽是无恙,但静太妃遭遇雪崩,已离世了。”
“你说什么”太后一愕。
心惊之后,她的目光盯在这宦官面上,问他“真的”
“君无戏言,自是真的。”宦官垂眸,“陛下已下旨尊封静太妃为贵太妃,命礼部拟定谥号,择吉日厚葬。”
太后越听,越觉得蹊跷。
她却没急着追问什么,又看看这宦官,垂眸“知道了。你去告诉他,哀家会好生安排静贵太妃的丧仪。”
“劳太后费心了。”那宦官一揖,就不再多言,向外退去。
京中的吵闹在夕阳西斜时淡去,林城已一连两日不曾合眼,眼下终于得以安坐在无踪卫的官衙里,平心静气地品了盏茶。
“大人。”
过了约莫半刻,有手下进了屋,抱拳禀话“抓了六十二人,顾家夫妇跑了。”
林城的目光稍稍在茶盏上一定,衔笑抬眸“知道了。”
“请大人给属下些人马,属下去追。”那人道。
林城轻喟,摇头“追什么追。事先没盯着他们,现下怕是早跑远了。”
说罢他放下茶盏,站起身“走吧,去顾宅看看。陛下给他们置这宅子很费心力,咱们去开开眼。”
话没说完,他人已出了门,行至院外,悠哉上马,疾驰而去。
顾宅之中,无踪卫林立各处,几名仆婢小厮被分别押在了两间屋里,一切纸页信笺皆被搜罗出来,堆放院中。
林城走进院,一个小厮拼了命般要冲出来,声嘶力竭地喊道“大人大人我们只是寻些差事糊口,主家出了什么事我们不知道啊”
“啧。”林城轻啧,侧首看了看他,“你叫孔识,已在顾家十年,顾家的事你知道多少,我自然都会问个清楚。”
言毕摆手“押走。”
几名无踪卫当即进来押人,除却孔识还有另几名仆婢小厮也尽被押出了院。
他们喊冤不止,林城无心理会,径自走进次进院门,几只呈满纸页的木箱置在院子中央,他走上前,即刻有手下上前禀话“大人,都属下大致看过没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是些常见的医术、药方,还有些家书一类的东西。西屋的炭盆里倒有不少烧完的灰烬,应是将将不得人的东西都烧了。”
“不烧才奇怪。”林城笑一声,摇摇头。
“大人”又有一人前来禀话,林城抬眸,见他是从后院走来的。
他行至林城面前抱拳,滞了滞,却道“发现些东西请大人移步。”
“什么东西”林城蹙眉,“少卖关子,快说。”
“这”那人哑了哑,“是是个灵位。”
林城“谁的灵位”
“”那人又哑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告诉他,“看名字是看名字是静太妃的”
“啊”林城愕然。
四下安寂,顾燕时置身在一片柔软之间,神思浑噩,恍惚里觉得自己似乎已在仙界。
很长一段时间,她四周围只有铺天盖地的白,脑海中却鬼使神差地过了许多画面,她辨不清真假,只能怔怔地看。
那些画面或喜或悲,都是从前发生的事情。她看着它们,身陷回忆,心底却有一股欣喜始终挥之不去。
她知道,他还活着。
她好像没能看到他,又好像通过被风揭起的车窗帘子依稀看到了那么一眼,而后她不知为何就晕了过去,最后一个念头就停在了这份欣喜里。
伴着这份欣喜,她睡得安心轻松。以致突然醒来之时,心底反倒涌起一阵莫名的不满。
她觉得自己还没睡够。
可四周围好亮,亮得她眼睛疼。
她不自禁地黛眉紧蹙,又感脑后一阵阵泛着疼,不适地想要翻身。
身子刚刚一动,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传来。紧接着,脚腕处被什么东西一拽。
顾燕时一愕,滞了滞,一把揭开被子。
她这才注意到左脚的脚踝上多了个金环,连着同样金质的锁链,一直延伸到床尾。
她顿觉不对,伸手拉开床帐,望向四周。
面前的卧房宽敞,处处华贵精致,却无比眼生,不是她在白霜山的竹楼“燕窝”,也不是旧宫的灵犀馆。
“这是哪儿”她惶然自语,撑起身,扬音唤人,“来人兰月这是哪儿”
很快,门外有了些许响动。
接着,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名侍婢模样的女子低眉顺眼的进了门“夫人醒了”
顾燕时一下子抬起眼睛“你叫我什么”
她怔了怔,忽而不大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宫里,迟疑了一下,问眼前的侍婢“你知道我是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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