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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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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夜来和鬼医连忙出了丹房,到了医寮的草庐内。

    那草庐外面看着只不过是普通农舍一般,进去了却有乾坤,里面空间极为阔大。

    病患之间所睡的竹床以层层白色布幔隔开,小老头一进来,那布幔无风自动,向两边卷起,分开一条通道。

    两人过去,只见在哭泣的是靠墙竹床上的一个少女。她着淡粉衣衫,缩着身子,抱着膝盖,头埋在双臂之中,看不见面容,正哭得抽抽噎噎。

    说起来,老天造物真是不公,有的人哭好似杀猪惨叫,有的人哭却是莺莺悲啼,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婉转起伏,荡人心魄。

    古人说“我见犹怜”,孟夜来心想,说出这话的南康公主定是没听过这少女的痛哭,否则该说“我闻尤怜”了。

    孟夜来稍微想了一会,才想起来,低声道“咦,这不是上回和百里的侄女一起被冻在冰柱子里,后来被救回来的那个合欢宫小女修么她终于醒啦”

    “早就醒过了,”小道童紫明打了个哈欠,站在小老头身后,插口道“醒了好几次了,每回都是没过多久便晕了回去,太虚弱了,雪若师妹的丹药还是不上劲儿呗。”

    孟夜来懂了,她们俩一起闭关,雪若比她早出关,正是心系这些病患。

    她笑道“你瞧,你雪若师妹厉不厉害她新炼制的药散用下去,这合欢宫的小女修这回醒了,非但没晕,还有气力哭这么久,看来是大好。也不知道百里的侄女如何了”

    紫明一撇嘴,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孟夜来有什么好高兴的,又不是她治好了人。

    顿了顿,紫明轻声问“嗳,合欢宗是什么宗厉害吗”

    孟夜来摸摸小道童的冲天辫,微微一笑,道“自然是厉害的。”

    合欢宫乃是中洲最南端一座岛屿上的媚修宗门,合欢宫的宗主便称作媚主。

    虽然远离中洲大陆的腹地,但合欢宗所在的天玑岛为无涯海水所包围,灵气充沛,也算得南境赫赫有名的宗派之一。

    有名的原因有二。

    其一,媚修主修魅惑心神之术。要修习这些蛊惑人心、叫人神魂颠倒的术法,第一要义便是皮相好看。

    媚修嗜美如命,修习的法门也别具一格。凭着这一点,合欢宗虽实力不强,但只需出场露脸,便能在数百年来的秘境考校和修士大会上出不少风头。

    其二,媚宗尚双修,不少玄门的爱姬宠妾乃至主母主夫都出身合欢宗,牵起的关系网复杂庞大,实力不可小觑。

    这些嘛,都是她在那本中洲各大仙门图册全集里面看来的。

    当然,书中写的什么“馆阁中收藏珍本房中术秘籍”啦“媚宗阴阳调和之法五花八门”啦这种十分八卦的信息,她选择性地略去了。

    “姑娘,这里还有别的病患。”贺雪若将一旁小桌上所用的药散收起,并不出声安慰,只平平道“况且,你这样哭,恐怕情况只会更糟。”

    小老头见女弟子淡然的模样,不由和身边的孟夜来交换了个眼神,两人都悄咪咪地点了点头,均是赞许地心想,“雪若越来越有医师的样子了。”

    虽然不知道这粉衫少女为什么这样伤心,但眼前这情状,她像是哭昏了头,若是上前关怀安慰,劝她别哭,她便只会越哭越凶。

    雪若一贯温柔,此刻声音却平静如波,正是为了使这少女快些镇定下来。

    闻言,那粉衫少女的哭声登时低下去了一截,从双臂之间抬起一点脸来,露出一双肿得像桃子的水光妙目,低声道“我我是太伤心了对不起得很。这里是什么什么地方,是我师尊让你们来接我的么你们是什么”

    她大概是想问,“你们是什么人”,这句话还没说话,忽的眼角余光扫到了雪若脚下。

    这麻衣医女的脚下,居然没有影子

    再一细看,这医女虽然十分像人,但是有哪个“人”的身体边缘是半透明的呢

    一惊之下,粉衫少女悲痛的哭声戛然而止,抬头的动作都凝固了,“你、你你不是人”

    慌乱之中,她抬头,只见这屋中除了这麻衣女鬼,透过影影绰绰的白布幔,不知何时,门口还悄无声息地来了另外三个人一个矮矮的白胡子老头,他身后站着个穿道袍的小童儿和一个穿着绿裙子的少女。

    不,她不知道他们是人还是鬼。

    草庐中的灯光本就不亮,外面的光也透不进来,他们所站的位置十分幽暗,因此也分辨不出脚下是否有影子。

    门口那绿裙子的少女走过来,叫了一声“雪若”,那麻衣女鬼闻言点点头,从床边向她走过去。

    是人是鬼,还有什么重要么他们分明是同伙

    “你们不是人”

    这合欢宫的小女修又伤心欲绝,又惊惧交加,原本对救了自己的人颇有感激之意,此刻却态度陡变,脸色煞青,往腰间一摸,似乎是想摸护身法器,没有摸到,便胡乱将竹床上的枕头朝那麻衣女鬼砸过去,战声道“你,别过来”

    只见麻衣女鬼动也不动,身体忽然变得透明,枕头直直从她身体中穿了过去。

    小女修拼命往墙角缩,直到退无可退,背心抵住冰凉的墙壁,“你们是那那雪女鬼的同伴么你们对我你对我做了什么”

    那麻衣女鬼还没说话,床底下和旁边的白布幔中忽的窜出来几条鬼影,围在病床边,手里不知拿了些什么东西,欢快地敲敲打打,似喜乐,又似哀乐。

    这几条鬼影七嘴八舌道“是啊是啊,她不是人”

    “我们也不是人”

    “要不是她救你,你也早就不是人啦”

    “不是人多好啊,嘻嘻嘻,医寮好久没有来新的死鬼啦”

    粉衫少女脸色青白,死死咬唇,瞠目瞪着这几条飘来飘去奇形怪状的鬼影,胸口一口气没上来,仰面软软瘫倒,又昏了过去。

    这回是吓晕的。

    当时在雪女的冰柱中将这粉衫少女和百里瑜一起救回,但两人当时被冻得头面发紫,全身浮肿。众人原来也没在意,但方才听见孟夜来说,合欢宫修士乃是以美貌闻名的,这下不禁细细打量起来。

    只见这衫少女的面容浮肿已经消去大半,此时双目紧闭,鼻头红红,虽然眼睛肿得像六月新摘的桃子,但腮挂泪痕,长发四散,极为清纯娇憨。即便她脸上依旧有青紫寒气隐隐浮现,但仍能看出她原先是个十分美貌的女孩子。

    孟夜来问“她刚才为什么哭”

    贺雪若收起药箱,摇摇头,颇无奈道“她在我装药散的银瓶侧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怔了半天,忽然就哭起来了。”

    传说媚修嗜美如命,果真如此。

    想想也知道,她大概是难以接受自己的病容,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居然被自己“丑”哭了。

    孟夜来失笑,这也算是容貌焦虑的一种么她叹了口气,转头看那几个小鬼,“你们几个故意吓她做什么”

    几个小鬼叉腰,齐声道“修士都不是好东西你们救她,她骂你们,我们来帮忙”

    那几条鬼影都是医寮中的帮工小鬼,山魈啦,槐精啦,药童儿啦之类的鬼怪,手中拿着的打击乐器都是些碾药的乳钵、铜冲钵、铁碾船,乱七八糟地敲一通,曲成半调,听起来自然怪异。

    孟夜来笑道“她骂我们什么了”

    小鬼纷纷道“她骂你们不是人”“还骂了好几次”“就是”

    贺雪低声道“我也的确不是人了。”

    “啊,医女姑娘是幽魂耶”

    小鬼们搔搔脑壳,一时有点为难,想了想,转向孟夜来,满脸谄媚道“这那她还骂女修大人您不是人咧我们可不得吓唬吓唬她,叫她以后说话小心点”

    说话的是个矮矮壮壮的山魈,孟夜来忍笑,心道“这山魈在山灵界是不是混黑道的”

    想了想,她板起脸,佯愠道“哦,是么那你们说修士不是好东西,又说我是女修,那你们岂不是也在骂我难道你们想让我叫鬼差将你们带去厉城扫城墙”

    “啊这、这、这”

    扫城墙那么累,哪有在这里杵药来得舒服

    小鬼们一时慌了神,搔了搔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怪你,说话颠三倒四的,得罪了女修大人”“啊呸呸呸,还不是你想讨好女修大人”“就你会说话,你刚才怎么不说话”

    孟夜来莞尔,声音微扬,“好啦,你们以后别再吓这位姑娘,我就不追究你们,成不成”

    几个小鬼闻言大喜,忙不迭地点头,看了看门口吹胡子瞪眼的鬼医,十分识趣,咻的一声,穿墙出了去。

    小老头站在门口并不进来,背着手,冷笑道“我早就说了,你们救人家,人家却也不一定会感激你们。何况她又是南境的修士,现在见了鬼哎,不说了,你们两个丫头,我老人家说了也不会听。”

    “罢了罢了,你们自己折腾罢。”说完,捋捋大胡子,转身走了,还不忘飞眼看孟夜来,“女娃娃,别忘了我四蒸四酿的葡萄酒”

    雪若俯身送了鬼医离开,转首看屋内竹床上昏迷的病患,又看了看身边的绿裙少女,凝眉道“阿拂,她为什么反应这样大不论我是不是幽魂,我救了她,不是么”

    孟夜来拍拍她,笑着宽慰道“她现在头昏眼花,又在陌生的环境里醒来,有应激反应也不奇怪。”

    又安慰道“和你没有关系的。这个少女是南境来的修士,不免对幽魂有所偏见。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你瞧上次那个栖霞宫的小修士叶子游,不是对你也客气得很么”

    “是南境的修士还是北境的修士,有什么关系嚒”

    贺雪若听到刚才鬼医也说什么“南境的修士”,一时不解其中关联,便问道。

    孟夜来道“关系甚大。”

    左右无事,两人在地窖丹房里待了许久,十分气闷,两人索性跳上草庐,一齐坐在屋顶上。

    鬼市上空多浮桥和幽灵舟,但无人鬼敢在鬼医医寮的上空造次,于是乎,坐在草庐的屋顶,一仰头便能看见头顶结界上的青萘河水。

    晚霞云影在水中,水中藻荇在天边。天在水,水盈天,鬼市之外已是日暮。

    孟夜来随手从芥子袋里的香草黄油小饼干掏出,分给雪若。两人一边吃,她一边细细道“你可知道,为什么中洲有南北境之分”

    雪若摇头。

    她生前是凡人,死后便一直被拘禁,自然不知道千年前的修士道统之争。

    镇鬼之战后,天地末法,百废待兴。没了外敌,曾经并肩作战的修士们却渐渐对修仙的根本道义产生分歧,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就以明珠五城一带的山川河流为中线,南北分治这是真的“分道扬镳”。

    雪若咬了一小口饼干,听得认真,这对凡人来说就像是传奇话本里才有的故事。好学生贺雪若听进去了,提问道“阿拂,什么是道统啊”

    这就把孟夜来给问到了。

    孟夜来也是个半路出家的,天玄宗既非专门负责释经的书院,原身也不是什么认真听讲的好学生,这些东西还是她自己从书上看来的,说说八卦轶事还可以,但要论辩道统,就差得远了。

    她挠挠头,说“道统的内含,要准确又严密地解释,便是用故纸堆把我埋了也未必说得清。我只能大概地跟你说一说”

    分治以后,南边开宗立派的祖师们坚持“奉神明,诛邪祟,凡人飞升”,北边的祖师们却以为“道生万物,万物有灵,凡人胜于鬼神”。

    一边是尊神驱鬼,一边是人胜万物,两边道心相异,后世的弟子门人对待鬼神的态度自然也大不相同。

    小饼干吃完了,心满意足。孟夜来叼了根稻草,抱着脑袋,在半坡似的屋顶躺下,宽慰雪若“你瞧,尊神驱鬼,那就是说南边的修士相信人比鬼厉害,比幽魂高贵呗。合欢宫虽不是南境正统的高门大宗,但地处南边,怎么能免俗呢所以你看,那是他们自设的偏见,你又何必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雪若默然不语。

    “你再看那粉衫少女的言行神情,我想她是个初出山门历练的小弟子,涉世浅,见识不深。这样的小孩子生长在宗门,她的世界就那么大,对于从小所学所闻的,更加不加质疑,反应这样大,也丝毫不足为奇,是不是”

    贺雪若听罢,捏着小饼干,沉吟半晌,缓缓道“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憎恶我们”

    这里的“我们”自然指的是和她一般,与人为善、不曾害人的幽魂们。

    她低声道“幽魂原先不也是人吗”

    她已经很久没再想起生前的日子,她还是贺府的小小姐,最喜欢托腮趴在窗边,看池塘边开得娇艳灼人的芙蓉。

    那时候的贺家小姐,唯一的烦恼便是廊檐有镂空雕花,盛夏时分的烈日漏进来一点儿,唯恐灼伤了自己的肌肤。

    那些快乐的日子仿佛是很久以前,又像是昨天。

    她怎么会想到,有一天自己将永世不见阳光。

    贺雪若低头,声音轻得像烟,“阿拂,我原先,也是人啊。”

    孟夜来没有说话,只是挪了挪位置,靠得更近一点。少女身上有源源不断的暖意,令雪若忍不住靠近。

    少顷,忽听青裙少女认真道“谁不会死”

    贺雪若一时怔忡,“什么”

    孟夜来仰头,笑得灿烂又明媚,道“谁能不死呢修士的寿元再长,也并非无穷无尽,他们也会死。”

    “雪若,等到时候他们变成幽魂,咱们也去瞧不起他们到时候,这些人拖着一缕残魂碎魄来找你这位大名鼎鼎的大医师救治,你就关门谢客,派小鬼通传,就说救不了啦,回去吃顿好的,等着魂飞魄散罢。他们若是求告,你还得说,哦不对,好吃的祭品也轮不上你们,阴司的祭厉也没份儿,因为你们来得太迟了。哈哈哈,这样想,心情是不是好很多”

    贺雪若原本心中郁痛,这种痛楚之深,人世间任何一种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大学问都无法宽慰。

    贺雪若也仰头看天上的水,微笑道“我还以为,阿拂你说修士也会死,是要劝我”

    孟夜来莞尔,接口道“劝你别这么想,别这么怨念劝你众生平等,修士亦然,劝你从容放下”

    贺雪若赧然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孟夜来瞅她,又望天,叹气道“雪若,你难道觉得我很笨劝人善良,天打雷劈,这么简单的道理,我难道不懂”

    雪若抽了根茅草,绕在指尖,愈发羞赧,“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的”

    幼年时,母亲教导她,女子须得温良忍让,这样才是好女子。被贺松拘禁之后,她则更加胆小顺从。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原来她可以不必善良,她可以睚眦必报。

    她顺着孟夜来刚才的话想了想,虽明白这话插科打诨,自是好友为了安慰自己胡编的,但是这寥寥数语,画面生动,仿佛那些求爹告娘的修士残魂已经聚在了医寮之外。

    光是想想,心头不觉前所未有的爽快。

    孟夜来把叼着的茅草轻轻一吹,笑道“你看,我这招叫精神预演术,乃是跟乡间一位叫作阿秋的大师学的。精神先胜利一下,虽然没什么实际用处,好在贺姑娘赏脸,看起来还是有一点效果。”

    “你还打趣我。”贺雪若原先只是勉强牵起嘴角,却不知不觉受到感染,真的笑了起来。

    孟夜来拍了拍身边的茅草“你这么正襟危坐的,一会腰就酸了。来来来,靠着舒服。”

    贺雪若看了看她,身边的少女翘着脚,枕着手臂,大喇喇地仰面躺着,嘻嘻哈哈地笑,十分闲适舒服的样子。

    可女诫说,女儿家要“幽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雪若迟疑道“这样躺着吗只怕、只怕”

    孟夜来一把把她给拉倒,“这样躺着,只怕你会舒服得想要睡着。”

    两个少女并肩躺着,日落月升,头顶青萘河水荡漾,星星和月亮在水中碎成宝石蓝和乳白色的幽光,此起彼伏,层层闪烁。

    索性,无论生死阴阳,不管今夕何夕,至少还有一轮月亮。

    孟夜来忽然想到,“谢琅这时候在做什么呢”

    偏巧这时候贺雪若说话了,带着点天真的八卦和好奇,“阿拂,你和谢公子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蓦地有人提到谢琅,孟夜来心一顿,好像心事被戳穿了一样,霎那间说话都没那么利索,猛地坐起来,胡乱道“是啊他干嘛管我,我想怎么样,管他什么事他,他当然是任我怎么样都好”

    说到后面,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迷茫谢琅对她自然是至矣尽矣,无可复加,也从不要求她如何如何,但是也是她性格的毛病,做生意做久了,好像什么都要讲清楚算清楚似的,所以总是不能把这个“但是”按捺下去但是,为什么呢

    孟夜来声音越说越轻,雪若的笑意却越来越大,一脸“别人家的糖才是最好磕”的表情。

    一直说这个,非得窘死不可,于是孟夜来火速换了个话头,“雪若,那合欢宗的小女修,你还想不想救她”

    贺雪若的声音缓慢又坚定,一字字道“想,我想治好她。”

    非但是因为这小女修是她的第一个病患,也是因为医者仁心。此番心意,不由得病患左右。

    得到这个答案,孟夜来亦不惊讶,拍了拍裙子,嫣然道“好啊,那我们便回去吧。”

    贺雪若又犹豫道“只是,她这样怕幽魂,方才又被小鬼吓了一遭,恐怕不会再吃我的药散了。”

    身边少女拍拍裙子站起来,眼睛亮晶晶的,透出一丝狡黠,“不怕,我有办法。”

    说罢,信手摸出一张纸无常,阴气抹过,对着那边的人大声道“小白,是我啊,带几个阴司的兄弟来鬼市医寮。对对,有情况。”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甜儿醒来,眼前还是一片素静白幔她还在这个鬼地方。

    “吃药吧。”

    一只苍白细瘦的手端着药碗伸了过来。

    苏甜儿咬唇,还是那个麻衣方帽的少女鬼。她的面容似乎比方才更加平静从容,只是她手中药碗里的“药”看起十分诡异白色羹糊似的,散发着一阵奇异的奶香莫不是什么厉害的毒浆

    她曾听宗门内的教习老师说过,北境鬼域中有各种千奇百怪的毒草毒花。愈是剧毒的鬼花,外表便愈是香甜无害。

    是了,这一定是什么毒花毒果熬出来的糨糊。

    苏甜儿的手暗自在身后捏了个护体诀,一捏之下,更加惊慌。

    此处竟然有法阵,阵法之强,竟然令人一点修为都用不出来。

    现下她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凡人女子没有什么分别。

    那麻衣少女依旧没有多话,只淡声道“吃药吧。”

    苏甜儿再也禁不住,她双手掩面,哽咽道“我落到你们手里,要杀便杀,要刮便刮,我、我绝不害怕。只求只求你们留我一个全尸,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尤其是我的我的脸。”

    “程姑娘,你想死也不行。”又有人开口,却见一个笑嘻嘻的圆脸白衣少年忽然背着手,出现在床尾,“我们呢,还有话想问问你。”

    “谁是程姑娘”听到这话,竹床上的少女眼露一点愤恨,又有一点幽怨,还有一点不舍,切齿道“我姓苏,合欢宫弟子,苏甜儿。”

    “原来你不姓程啊,那这剑也不是你的”那少年手中多出一把十分眼熟的长剑,“我看你昏迷时也抱着这剑,剑上刻了一个程字,还以为你就姓这个呢。”

    苏甜儿看着那柄长剑,剑鞘雪亮,映出一张哭得皱巴巴又浮肿憔悴的脸庞,不知想到什么,眼眶登时红了。

    “欸,我还没问呢,她哭什么”

    那少年见她哭了,十分诧异不解,转头问身边的绿裙少女。

    泪眼朦胧间,苏甜儿想起这少女。方才,她也是站在门口。

    苏甜儿极是害怕,却忍不住心想,“这里果然是鬼怪的巢穴,他们都是一伙的。”

    那绿裙少女笑了笑,道“小白,雪若,还是我来吧。”

    少女笑眯眯地接过药碗,弯下腰,轻描淡写地道“苏姑娘,你知道抹脸鬼吗”

    苏甜儿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只听她慢悠悠地道“抹脸鬼这东西,不谋财不害命,它的衣服、言语和常人没有什么不同,时隐时现,来去莫测,常常出没于山川之间。与它擦肩而过的人会忽然栽倒在地,等扶起来,就会发现啧啧,那人脸上五官全都没有了,只剩下后半边的脑壳。苏姑娘,你说,可怕不可怕”

    苏甜儿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脸庞“”

    少女贴近道“有人看见过这鬼,据说是它最心爱的东西就是个装满石灰的大桶子,你猜这是为什么”

    苏甜儿“”不想听,也不想知道

    一旁那唤作小白的少年捧哏道“哦,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青裙少女的声音甜津津脆生生的,像脆梨,这么好听的声音说出来的却是冰冷恐怖至极的话。

    她悠悠道“打开那个石灰桶,里面是一百多张它最喜欢的人脸,张张都是像苏姑娘这样顶美貌的脸皮。”

    苏甜儿果然怕得要死,身子不住打颤。少顷,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从指缝中露出一点眼睛,小声问“女鬼姐姐,我我算好看吗”

    这是重点吗

    这一问出其不意,孟夜来也有点猝不及防,额头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这个小女修,她好像还是个笨蛋美女。

    青裙少女愣了一下,咳咳两声,努力把最后的台词说完。

    她狞笑道“你要是不吃,我们让抹脸鬼把你的脸抹掉。任你现在再怎么娇憨美丽我见犹怜,到时候,只有空白的一张平脸哦。”

    不知道是“娇憨美丽我见犹怜”这八个字的确打动苏甜儿,还是抹脸鬼的确吓到她了。

    她端过药碗深呼吸,举着调羹发抖,小声哭道“我吃,我吃可以了吗你们不要让那鬼折磨我了你们、你们别以为我怕死,要死便死,反正反正我的心早就已经死掉了。”

    孟夜来叹气就这都哪跟哪啊

    闭着眼睛将这毒羹往牙关里硬送,送到一半,苏甜儿一愣,欸,这毒羹怎么,这么好吃

    温热,顺滑,奶香混着米香,浓郁又清淡的甜味,在口腔里慢慢化开。

    苏甜儿懵懵的,抬头问“你们这是什么毒”

    “这是一种叫作米布丁的毒羹,乃是一种罕见的慢性毒药。”

    孟夜来煞有介事地答道“它有一个好处,便是能将灵气汇聚到你的脸上,因此人死前会比平日更加好看一些;坏处嘛,也是显而易见,慢性剧毒,你得多吃一点才会死。你要是不多吃一点,到时候可不能死得痛痛快快的,万一叫抹脸鬼看见你生得年轻又姣好的脸皮,哼哼”

    得到坦诚的回答,苏甜儿反倒较方才从容了许多,眼泪也流干了,名门修士的气度也摆了出来,道“原是如此,多谢你了。原来一颗丹药就能要我的命,却还让我吃这样稀少而美味的毒羹。”

    她说这话时,那麻衣少女和白衣少年不约而同地登时转过身去。

    那白衣少年的举止夸张,连腰都弯了,双肩颤动,耳畔金珰叮叮当当,好像在忍什么忍得很辛苦似的。

    孟夜来“不客气。”真要害你,还会浪费一颗丹药么

    苏甜儿心底一片冰凉,暗忖道“既然逃不掉,我也不向他们求饶,免得辱没了合欢宗和师尊的名头。既然这毒羹这么好吃,还不如多吃一点,都要死了,还不如做个饱死鬼,谁怕谁”

    长得好看的人会骗人,尝起来美味的东西是毒药。天下之事,不过如此。

    苏甜儿越想越难过,于是悲伤地大口大口吃了起来。,,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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