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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经过未央宫北司马门,门就关上了。南行百丈远是柏梁台,台上布了重兵。通往朱雀门的通道还是紧紧锁死,还没有从叛军手中拿回来。
除此之外未央宫几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兰陵、昭阳、披香、飞翔数殿灯火通明,宫中住的夫人已被接去桂宫,阑干侧不时见着探头探脑的影,许是宫人松散偷闲,少府乐府还有弦歌声,和被血洗火烧的桂宫如云泥之别。
车驾停在椒房殿,朱晏亭不等接引,疾步下车,衣下生风,拾级而上。
椒房殿空荡荡,二三掌灯洒扫侍儿见到她都露出错愕的神情,才下拜。
因她喜爱,经这些年不断修葺,椒房殿已如紫阙贝宫,金屏凤翅,荪壁紫坛,珊瑚扶疏,炉中焚楚地香草,鲛绡长坠如冰雪,入目旷然。
一切都像从前一样摆放着,干净如一盆水洗过,似她今日傍晚才出门。
而离她上一次离开椒房殿,已经过去了半载的时光。
她没有一刻停留,不住跨过道道门槛,终于在推开其中一扇门时,失声叫出来“昱儿”
鸾刀转过头,指压唇上。
她捂住自己的嘴,看见安然躺在鸾刀怀里睡着的齐昱,眼角便红了。
鸾刀见她发蓬鬓乱,裙裳沾血,面露讶色,轻轻把太子放回床上,过来扶她“殿下为何这个时辰才”
朱晏亭没有看她,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周遭安静极了,齐昱两只手里抱着脏兮兮蜡像,睡梦正酣。新长的软发如枝丫上的嫩柳,灯下色似鹅黄。朱晏亭手上都是血,不敢碰他,只将手捂着自己的脸,静悄悄的掉泪。
鸾刀拧了巾帕来,蹲在她足边为她净手,指头缝里擦出血来,指尖红红丹蔻也凝着干的血迹,她轻轻替她用毛巾捂软了,再细细挫下。
鸾刀听过桂宫之中的情状,为她遇到的险境痛心“午时太医就说陛下醒过来了,如何还闹到那地步”
“我要我要引敌。那时候太太早了,鱼还没有咬饵,如果放弃,就功亏一篑了。”泪流的脸上痒,朱晏亭抽着气,抽回手挡上脸,轻轻说了一句“我就给他喂了令他昏睡的药”泪水慢慢从指缝里溢出来,残红湿乱,伴随她喉咙里隐忍到极致颤“我端着药进去,他还没有全醒过来,就又我从前说我哪儿都不会去,还是骗了他。”
鸾刀欲言又止“他知道你喂了药吗”
“我不知道。”朱晏亭摇摇头,回忆起今日太阳偏西时,太医突然去明光殿,悄悄告诉她齐凌好像醒过来了。
她乍喜涌身难以自抑,偏还在执尚书台掌朝事,一身庄重披挂,缓缓起身向后,穿过竖屏脚步才快起来。
齐凌果真是要醒了,神识未回转,但有渴水之兆。太医号脉对她说,最凶险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在陛下壮年,底子打熬得好,昨日还周身滚烫气若游丝,今日烧退,脉搏强劲,想来应是无碍了。
她怔怔的盯着他,面上挂着笑,眼前却雾蒙蒙,颊上泪流如梭。
只觉失而复得,惊心动魄。
几乎忘却堪堪点燃的一城烽火,忘却城下兵荒马乱,直到鸾刀的声音,提醒她
“诸事要上报陛下。”
这短短一句话,令她如坠冰窟。
她记得那时候感觉到耳边热,那是太阳烘烤在远处的瓦檐上,其实只是余光瞥见,日头刚刚有些慵懒,斜斜西挂碧天的日昳时。
那时,局面一片大好。
齐凌亲手锻造的尚书台像个不需要主人权力怪物,冗余符节全无,撇去三公,一令通至,禁军如臂指使,生杀褫夺尽在一念。
正是倚仗这个初生、甚至不完备的尚书台,她才能以朝中几乎无人之身,在半日里完成了对长安城的控制。
这颠覆了朱晏亭的认知。
从前章华要做举国大事,总要在朝堂上演一遍遍激烈对峙,丞相、卿大夫、将军们日出吵到日落,歇了一夜,又吵。母亲便在座上昏昏欲睡,一定要等待他们理论出个结果。
母亲说,人之一身能知能晓者终究有限,待众人理论过,知各方诉求,方能决事。否则一叶障目,犯下大错。
但尚书台不需要,尚书台只需要一个人决定。
此剑之过利,令执者心畏这还是一把在众人反对下还没锻好的剑,还没有拿在最适合的人手里,已有如此威力。
此时,朱晏亭忽然能理解,齐凌为何要先换一个无能的丞相,而丞相等,为何会想尽一切办法反对尚书台。
动人所得,如弑杀之。
在这日的日昳时分,齐凌醒来的前一刻,丞相被困未央宫,朱恂已将长安诸门封锁,控制了乱党家眷,朱灵刚刚拿下北军,太子已被送到未央宫。
他醒得正是时候,丞相獠牙已露,正可最小代价平乱,一旦显露朝臣之前,这些日子以来笼罩在长安的疑云尽可消散。
但这对朱晏亭,就是最差的时候。
再早一些、或者哪怕再晚一些,都比现在要好。
她已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任亲戚、掌朝事,就算是迫不得已,也已犯下趁病擅权的大错。
在这个大错下,丞相还没杀,大鱼没有上钩,太子送走了,桂宫还风平浪静,她的暴露野心没有任何实际性的作为,封朱恂朱灵只能看作谋私。
更何况,她已在尚书台发现了齐凌遇刺之事的秘密。
如果此刻齐凌醒来,她百口莫辩,还会连累太子。
失而复得,惊心动魄。
得而复失,为之奈何。
其实并没有想太久,一刹那,万念骤涌,心跳如鼓,物我皆忘。
那碗药端在手里,看向他因渴水而微微蹙眉的面庞时,所有往事来事,皆是云烟。
她已入死局,从来都在深渊之中,从来没有更多的选择。
“原谅我。”
朱晏亭独自一人,喂下了那碗令他昏睡的药。
重新坐回了前殿虚假蜡影笼罩的凤座。
日入时,令赵睿持节,秘密护后殿。
等待亲手埋下去火种,被一夜东风所催,烧成了满城烽火。
“殿下。”鸾刀再唤一道,细问“你再想想,他看见你喂药了吗”
朱晏亭摇头“我不知道也许肯定没有。如果看见了,他不会喝的。”
鸾刀从未见她慌乱到这个地步,也心中惶然,握紧她冰凉的手,送到自己袖管中。
“我的殿下。往者已矣,来者可追。你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我们都没有回头路了。”
连鸾刀都知道,她犯下了所有当权者绝不能容忍的大错趁病擅权、诛杀异己、祸乱朝纲,更甚者,祸水直接引桂宫,让刀兵杀到龙榻之前。
即便是君王爱她到骨子里,也绝不会再容忍她。
至高无上的权力卧榻之侧,何时容得旁人酣睡
“你这是自毁啊。”鸾刀长叹道“成大事者要狠,可殿下怎么这么糊涂,怎么总是就狠了半途,怎就不索性”
怎不索性喂下毒药,横竖反正,他也喝了。
朱晏亭闻言,抬起眼来,幽幽的望向她。
这双眼睛才流过泪,睫毛卷湿打缕,眸里晶莹明澈,似乎把所有暗色都随着泪水洗干净了。
她再看向熟睡的齐昱,与鸾刀走到外间。
这些年椒房殿的休整去掉许多屏障间隔,隔断少了,又多用水精、鸾木等青缥之物,殿宇显得空灵,再摒去侍女,长宇寥落,足音回荡。
雪白氍毹直铺往门外洒落一地的月光,与之融为一色。
朱晏亭情绪逐渐平复下来,随意的推开一扇门。
毕竟和从前不一样了,乌雀栖南枝,一阶长空。
鸾刀俯身低头为她挽裙。
“殿下累了,先去沐浴吧,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决断。”
“昭台使人昏昏,椒房使人昭昭,我今日才看见,你长白发了。”
鸾刀闻言,透出几许惶惶之色“奴婢如果一直在宫里,也是长信宫的老人了。也许也并非端懿皇太后将我赐给长公主,陪嫁去了章华。如果没去章华,奴婢是端懿皇后的人,或许已经被先太后刺死了。长公主对我有再造之恩。”
“老死章华,好于死在宫中”朱晏亭喃喃着,问“为什么当初我什么也没有,你为什么会跳下丹鸾台,跟随我走呢”
“为了报答长公主对我的恩情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奴婢万死难辞。”
“我最近才想明白,我其实一直没接受娘已经走了。”朱晏亭笑道“也许是太想念她,也许是我的少年过的太风光、太顺遂了,像一场美梦。所有跟她有关的人,我都会拼死留住。其实我早该知道,我谁也留不住。”
鸾刀听得心惊,蓦的转头。
朱晏亭坐在凉月遍洒的门槛上,染着血的裙裳绽了一地,这般随意,如她少时一般。
她伸手接着月光,抬头仰望月亮。
“她早就死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鸾刀看到她臂上挂的香囊,霜地之色,香囊上萧萧绣着一支绿竹,里头鼓囊囊装着什么物事,望着有些年头了。
“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她忽然开口,又沉吟良久,久到玉峰鼻尖上似乎有月光在跳跃,手抓紧了裙子,才终于鼓足勇气一般“到底,是谁指使你做的”
“哪件事”
鸾刀惊怔在月色里,几个呼吸之后,错愕地反问。
“那件事,不是殿下自己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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