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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春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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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央前殿里所有门都开着,正午的光从外面洒进来,门槛和门后的斜影投落殿内。

    满殿里擦洗明净的砖似一整面巨大铜镜,内鉴殿堂,使地面以下再接一座地底楼阁,地砖底下的天阁藻井,上下辉映的明烛流丹,一上一下的两座龙椅,还有在水一方、临水照花的倩影。

    斯情斯景,似幻似真。

    朱晏亭手里还握着一卷礼单,是在与礼官说话时转回头来的,低低的吩咐落下半句,被他忽然的出现打断。

    大殿空渺,还有温柔的余音未尽。

    她嘴还没合上,面颊上忽有明光一闪,齐凌以为是殿外的光,忽然看清是两道倏然滑落的泪水。

    佩刀不知不觉脱手,不是何时坠到地,他大步走入内。

    朱晏亭呆呆看着门口似水墨晕开的黑赤斑驳的影靠近,一步一步,有响动震得耳畔嗡嗡如将失聪,而后身后一股大力袭近,便被揽入了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里,甲上的血腥和生铁凛冽气味陡然冲溢整个鼻息。

    她才发现脸上不明的痒是泪水,泪落在已扭曲变形的肩甲上。

    他手臂紧紧搂在腰后,将整个身躯都沉下来,面颊贴在她颈窝里,甲陷软衣,附体生凉。她身躯陡然战栗,伸直了腰,甚至微微后仰,才将手臂伸出来,环过细伤道道的斑驳颈项,掌心轻轻覆在后脑上,指尖颤抖,像在安抚他。

    而这安抚非但没能使他安静,反倒惹贴身硬甲发出剧烈擦动的细细咔嚓声响,未及反应,整个人已被双足离地悬空抱起。

    她低声惊呼,脸色惶然,念及他肩背之伤,只轻微挣动。

    而他手臂稳当如磐石,将她抱得极稳,向她身后走。

    她忽不记得这座殿宇里还剩下什么,宫人都已避出去了,空荡荡的,光影杂错深闭门。

    在视线里后退的,有明灯一树树,丹墀一阶阶,再往后,再往后是什么

    当身体终于落到冰冷实感,龙蟠云腾的金色刺入眼角,裙角锦绣流曳龙尾上扬扶手,青丝如瀑遮盖怒睁龙眼才发觉身后是未央前殿里那座冷然盘踞最高处的龙椅,她猛然仰头,背脊绷紧,心头生悸。

    齐凌抱她在龙椅上坐稳,也蹲下身,面庞垂落,侧脸堪堪贴到被宽大衣裙遮掩、微微隆起的腹间。

    她一手抓住扶手,指节泛着青,掌心有汗抓不稳,纤纤指节衬得其上鎏金瑞兽愈加雄壮威风。

    手透着不安,指尖顺着扶手下滑,撑到椅面上。

    但双眼却抬起,看向华美空阔大殿。

    丹墀之上视线再无遮蔽,一眼旷极,览尽壮丽,复自顾身影,裙裾垂落宽大龙椅。

    他的动作太过自然,使她慢慢放松下来。感受到怀里轻柔的气息,落在连她自己都险些忘记还有身孕的腹上。

    这孩儿来得坎坷,来似春末偶感一阵风,无人知晓,一旦显迹,便形成了和他父皇之间的对峙之势。好似在腹中便会保护母亲,只在身孕之初闹动过,自她从昭台宫回到桂宫再到未央宫,登临偏狭之径、斡旋虎狼之属,连安胎药都没有喝,它也从未显示过自己的存在。

    譬如在此之前,她察觉齐元襄意图不善,恐梦中被夺子,已足足三日未眠,腹中却平静得让她怀疑是否这孩儿早就落胎了,只是她没有察觉。

    此刻,衣衫被他手掌抚平,重新显山露水,不似五个月的身孕,小得可怜。

    齐凌抬起头来,眼尾通红,额发沾上血打缕凝着,烟尘满面,鼻峰也黑,从未这样狼狈过。

    她一手环揽他温热后颈,指上丹蔻掠他发梢,反反复复看面上脖颈的伤痕,微微笑了,泪水又滚下来。

    来之前洗过面上铅华,脱下了谒庙华服,取下玉簪,只一截檀簪挽发,皇后金印也收入匣中,再一次“脱簪戴罪”。

    但如今满腹陈情说辞已都变作脑中空白。

    事实上,自从见到他第一眼,直到现在,还未能完整说出一个字。

    也许不必再说,从朱雀门火光升起的一瞬,他就已经把自己的性命、甚至更重要的事全然托付给她。

    或者更早,早到她曾经给他机会,能让他轻松一箭便挽回局势,他还是射偏了箭,她就知道了他的选择。

    “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即便她行言悖逆,从来也并不纯粹,即便已经看到过诏狱收上来的香囊,他还是选择了信任她的只言尺素、一面之词。

    最致命的驭人之术,是信任。

    付以举国相托的信任。

    她便也在最紧要关头,投桃报李,报之以对夫、对君,最难下的决心和最大的忠诚。襄定叛乱,诛杀贼寇,遣将奉迎,归还大政。

    并且,不再计较自己的结局。

    她眼里含泪,注视他深眸,幽暗深邃,倒映着身后至高无上龙座上煌煌灿金。

    手指轻轻地,扫过眉骨裂开的伤口、鼻梁烟灰、嘴唇边深深浅浅的血迹,一笑,泪花漾“为你举江山性命托付,我不负你。”

    齐凌年少登极,来路望之一片坦途,实则数不尽九曲回肠、险道恶滩,他听到过太多的忠心,也见识了比忠心更多的背叛。

    母亲、叔叔、兄弟、妹妹、宠臣、嬖侍

    从东宫进入未央,这座龙椅日渐冰冷,前殿逐日空旷,故人一个一个凋零。

    他曾设想,假若一日,需一个人坐在这把椅子上,直到白首。

    叫天下臣民簇拥着,重楼殿阁掩埋着,普天之下,王土之上,但有所求,莫有不应。

    但又常常从这样的梦里惊醒过来,不知所适。

    他曾做过一个梦,梦里自己老了,老态龙钟,昏眊重膇,白发稀疏不胜冠,身边有内监五十、卫士五十,日日夜夜守在榻前不离,在孤枕边点起长明灯。

    “陛下富有四海。”有人说。

    “万国来朝。”

    “八方宾服。”

    “四海晏清。”

    “蛮夷莫敢来犯。”

    在这些总听不厌的阿谀奉承,铺张山河的华辞美赋里,又有一道声音,像一道冰冷的月光,落在行将就木的老朽床榻之前,说“你一无所有,唯有此榻,一人,一灯。”

    儿女徘徊广厦前,兄弟藏进复壁里,猛士撑起刀戟林,臣奴跪地伏山丘,宫嫔顾盼作杨柳,都望着望着他死。

    他像始终被那盏长明灯照摄着,被冷光侵吞,孤独啃噬,在灯烛卷起的诡谲幽影里扑杀、权衡、化解、征服,独自咽下一副铜浇肺腑,铁石心肠。

    如他对李弈所言,已认此命,“为千千万人所负,皆是寻常。”

    也将“负尽千千万万人。”

    但这一生一生,所有所有,在她一句“我不负你”面前,是何等脆弱。

    他几乎能听见身体里阵阵轰然崩塌碎裂的声音。

    她说的不负,不是心,不是言,是行。

    心易,言易,行难。

    她自己尚为铁锁羁縻,有生来牵绊,各自有命,却如明灯照路,茕茕独行,双手沾着血,硬是杀了出来。

    赶在被既定命运掩埋之前,在葬入千秋万代帝陵以前

    他周身被汹涌的潮水冲刷,抑制不住地颤抖。恨不得此时此刻山崩地裂,要什么江山社稷万世功业,不如天塌了,穹顶就此落下来,休止在此时此刻

    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他忽然撑起龙椅的扶手,倾身吻了上去。

    伪朝登基之殿,殿后空棺侧麻衣如雪,庄严肃穆都荒诞,冷盘傲距俯瞰天下的王座,在明烛煌盏里发着冰冷的光。

    椅面微微温热。

    朱晏亭不知他在想什么,只看到他眼眶越来越红,眉眼神色变幻,觉察到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手重新抓紧滑的扶手,蓦然眼前一黑,吻已落到唇边。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一瞬,感到拆骨重塑般的如释重负。

    先是颤抖鼻息,一味小心翼翼靠近的柔软,像是不忍触碰珍藏,沾了身,骤然激烈,血与火的滋味就席卷而来。烟火、尘嚣、道道伤口、干裂开、还有血,还有泪水,泪水化开污浊,她面颊也沾上了脏污,浑身都被铁甲咯疼,身底龙椅也冷硬。

    整个人已横陈椅面,他单膝跪来,臂兜揽腰,托她颈向龙首,枕向引枕,顷刻前指尖触碰也觉得冒犯的扶手,此时作了足底承托。

    他污迹斑斓鼻峰蹭在颊侧,锈味的唇又吻又咬。

    她一时神思混沌,对他忽然发疯似的行径肆由纵忍。

    被身后凉意激得警觉,也只是紧紧搂抱,将胳膊环绕上他伤痕累累的颈项,撑胸膛贴向甲胄,呼吸缠着追上唇畔,不舍有片刻分离。

    朱晏亭抬起头,天顶明镜一样的藻井,照见错落之影,她仰头看着自己与皇帝在庞然金座上交缠的身影,她神情怔怔,如祈天神,如观明月。

    在她出神的片刻,他在激烈纠缠过的诚挚一吻,也似祈愿般,落到她晕开血污的唇上。

    那一点脏污,显她雪肤如玉,青丝如藻。

    “阿姊。”

    唤过后,很久很久的沉默。

    而后一声极轻极轻,余音哽咽,几不可闻。

    “多谢你。”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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