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煦和的工作间里陈设无华,红泥小炉上的紫砂茶壶冒着热气。他和素帛一人一边,相对而坐,每人手上都捧着一只粗陶茶杯取暖。
茶不是什么好茶,只是略能在白水中添上几分滋味。杯子是薛谦练手的时候制的,看上去也很敷衍,似乎只是盛水不漏,制作的人便觉心满意足了。至于造型如何粗犷写意,全然未加考虑。恨不能直接劈个树桩,掏空、封底就端上来。
煦和抬眼,发现素帛拿着茶杯一直没喝,模样有些愁眉苦脸,便笑了一声,道“招待不周,怠慢了。”
素帛叹了口气,端起茶来,喝了一大口,又放下杯子道“你们胆子也太大了。”
煦和低头拨弄炭火,似乎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答道“不是故意要拿这些下等物事糊弄圣女的,只是我格物司中,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贡品。”
这人,故意打岔,素帛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放下杯子,端座道“你当真以为格物司看起来风平浪静,掌教就会认为那些小册子不是你们的手笔了”
煦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所以,便让你来打探内情”
“是这么个意思。”素帛挑挑眉,“但是”
她低下头去,盯着茶杯瞧了一会儿,才道“我看了一圈,除了这杯子太过诡异,也没什么可疑之处。你们还是和在太学的时候一样,爱瞎折腾罢了。”
反正她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炉火纯青,在他面前表露出来也不是第一次了,煦和并未觉得意外,只是拎着铁钎问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套在下的话呢”
“我这是想套话吗”素帛暗叹这年头当个好人可真不容易。前有许靖狂甩脸色,后有煦和冷嘲热讽,还有那个打从一开始就笑脸相迎,但眼底薄凉,教人看不透的薛谦真的是,都以为她是实在太闲了,才上赶着多管闲事的吗还不是因为爱惜人才,顾念交情。
“我只是想来提个醒,别到时真出点什么事,又来怪我不讲义气。”素帛说着站了起来,道,“该说的都说了,我就不多待了,你忙吧。”
煦和起身相送,笑道“劳圣女费心。我司趁着冬歇,忙于赶制新型农具,打算开春之前销往江南各路。另外还有几家作坊,觉得我们新制的织布机和冶炼炉用着都不错,都想来订购呢,实在太忙,连朝廷让绘制的图纸都快顾不上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心思惹是生非,圣女就放心吧。”
“如此最好,总之你好自为之。”
既然他执意回避,素帛也不好再说什么,想着反正自己情分已经尽到,该提点也提点过了,总不能逼着他发誓保重,便与他辞别,回了三清教。
临行前,她特地在院内张望了一遭,也没在苗圃里看见许靖的身影。
原来许靖躲在后院,直到确定她走了才现身,不悦地拉着煦和问“你还请她进来说话作甚”
打从跟素帛决裂后,他就对煦和的态度很有意见,觉得煦和当断不断,立场微妙,实在扭扭捏捏的不像个男人。
煦和却道“不让人家进来,不更像是我们包藏祸心吗”
许靖觉得话虽如此,还是应当在态度上就旗帜鲜明地与其划清界限,但又说不过他,只好捏着鼻子喝了两杯粗茶作罢。
素帛回到教中,本欲向国师回禀见闻,却被告知国师正在接见要客,暂不得空。
什么要客重要到国师要关起门来亲自会见
素帛听后不由心中起疑,故意没走远,侯在大殿外观望。
大殿中,国师正同一名男子交谈。那人头戴宝冠,身披锦缎,但莹润的珠光也掩盖不住他天生一副冷冽肃杀之气,正是二皇子无疑。
他似乎对江宁城的现状和父皇的态度有诸多不满,面色格外阴狠,看上去随时要拔剑杀上几人泄愤,道“父皇上了年纪,便开始胡闹。别说满朝文武大臣,就是皇祖母都劝不住。本宫那三弟就更别提,向来只会投其所好,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您是不知道,原本父皇只派了两个侍卫跟许靖同去清远,本宫都已经算好他们回不来了。没想到三弟派了一队亲信,硬是把人救了出来。”
一说到这事儿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还有那几个灾民,也很蹊跷,有流言说他们是收了人好处,本宫觉得八成也跟我那好三弟脱不了干系,只是苦于没有找到证据。”
二皇子显然对此很是失望。
国师在一旁听着,眼眸微眯,捋着长须不说话,看上去倒是气定神闲。
二皇子有些焦急,追问“上师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往小了说,父皇这是任性,往大了说,这也算是渎神啊。”
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面部表情不自然地扭曲,语气也有几分颤抖,仿佛说出渎神这两个字的行为本身就是对神明的大不敬,要遭报应的。继而提到三皇子,便又换上了憎恨的语气,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
“至于三弟,更是助纣为虐,简直其心可诛。”
国师耐心听完他的指控,才缓缓点了点头,道“殿下所言,有几分道理。圣上为奸人所惑,我等理应为其分忧。”
二皇子这才安心,急急追问“不知上师有何高见”
国师沉吟片刻,道“贫道以为,坊间流传的那些妖言惑众的手册,堪比巫蛊流毒。时间久了,怕是要腐蚀人心,导致民之不民,国之不国。只是我教弟子在外寻访良久,也没找到这些奸人印制的窝点。很多时候,我们也不太好出面,恐怕这件事,还要劳烦殿下想想办法。”
二皇子忙恭敬叩拜“不敢。为上师分忧解难,是每一个善男信女应尽的义务,本宫定当尽心竭力。”
国师满意地笑笑,郑重地将他扶起,道“殿下一片赤诚,定可感动上苍,降福我朝。”说完亲手点燃一炷香,递到了他手上。
这可是只有历代君王才能享受的待遇,言外之意无异于表态,若是二皇子跟三清教牢牢抱团,把事情办好,三清教也会扶持他上位,以做回报。
故而二皇子接过那根檀木味儿甚浓的焚香的时候,心情又是激动又是惶恐,移步到神像前,恭恭敬敬地跪地祭拜,只道“今信徒张氏神前起誓,定当除恶务尽,整肃乾坤,维护天威,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而后把香插上才走。
素帛等在殿外,看到他一脸严肃,神情冷峻地从神庙中出来,诧异的同时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仿佛光看他眼神中呼啸的风暴,便知风雨欲来,愈发觉得自己去格物司这趟,算是去对了。
当然,回头她进去跟国师汇报,还是一口咬定,格物司里没什么异状,不知道那些小册子都是从哪儿传出去的。
就在二皇子立场坚定地选择了三清教的同时,三皇子也上门拜访了格物司,差不多就跟素帛前后脚。
与哥哥不同,三皇子虽然长得像母亲,却与父亲志趣相投,性情相仿,最大的共同点更是好奇心都很旺盛。
他便装来访,在格物司里四处参观,问问这个,问问那个,时不时就要惊叹上两句,连连称赞道“从前听说你们求雨、治水、抗瘟等一系列功绩的时候,就想来拜访了,苦于琐事繁忙,始终不得成行。如今终于一见,愈加觉得那些说不过是些奇技淫巧的人,实在是见识浅薄,闭目塞听,诸君实乃我南唐栋梁之材啊。”
“殿下谬赞了。”负责出面接待的薛谦笑眯眯地引着他走了一圈,见他衣衫略薄,冻得直搓手还在执着发问,便引了他回到屋内取暖,喝口茶再细聊。
招待他的依然是素帛用过那套器具,三皇子却表现得全然不在意,自然而然地端着杯子就喝了,又催着薛谦把其他人也叫来。
许靖倒是很快就来了,听说他也看过自己做的植物图册,还夸赞了一番,格外高兴,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堆,对这个态度和蔼,谦恭有礼的殿下印象不错。
赵玄惯常是不愿见人的,薛谦代为解释了两句,三皇子表示可以理解,也不强求。只是不知为何,煦和也关起门来,几番推诿,不肯觐见。
三皇子等了半个时辰也没等到,只好打道回府。
薛谦这才逮住他,无奈地问“三殿下求贤若渴,可以成为我们的一大助力。再说以前也在背后默默地帮助过我们。要不是他派了人,我和许靖未必能顺利把你从祭坛上救下来。如今你怎的还端起架子来了”
煦和埋头看书,闻言头也不抬,答道“我觉得那人目的并不单纯,你我还是少与他来往为好。你也知道,我不屑于朝堂之上的权力倾轧,也不想格物司卷入其中,成为有心之人的工具。”
薛谦一屁股坐到他旁边,嗤笑道“依我看,这次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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