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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六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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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陟厘整个人都在往下沉, 在惊恐中拼命想要挣扎,可越是挣扎便陷得越厉害。

    她吓得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最后一丝理智让她死死地咬住唇, 不让一丝惊呼逸出喉咙。

    狂风呼啸, 尘沙漫天, 五步之外便连人影都瞧不见。但古纳兄妹定然就在附近搜索,鞭子与刀像是躲在暗中狩猎的野兽,绝对不能让他们听见。

    风煊的脸色比谢陟厘更加苍白,谢陟厘注意到他胸前的伤口血如泉涌, 滴进黄沙之中, 转眼就被吸了个干净。

    他本就伤得极重,还带伤与古纳兄妹动手, 换作常人绝受不了这样的剧痛, 早已晕死过去。

    但风煊除了脸色惨白之外,看不出多少异样, 还能以极低的声音提醒谢陟厘“别害怕。身体放平,就像浮在在水里一样, 越放松越好。”

    谢陟厘不会水, 不知道在水里是怎样的感觉,但风煊的声音虽低, 一字字却极平稳,让她渐渐安下心来,心中的慌乱减了大半,慢慢学着风煊的样子向后仰躺。

    下坠的速度果然稍稍减缓, 若是没有这遮天蔽日的沙尘,没有这缓缓下陷的流沙,两人看起来仿佛是仰躺在一处看星星。

    “这里是兹漠边缘, ”风煊低低道,“旁边便是硬地,你看看你能抓住点什么,抓住了便能爬上去。”

    谢陟厘伸出左手去摸索。

    视线范围内有一株胡杨树的树桩,但距离在三尺开外,她极力伸手朝左手伸出手,身子一侧,顿时陷下去不少,流沙埋住了半边肩头。

    谢陟厘惊得差点儿发出一声惊呼,风煊一把捂住她的嘴。

    这动作显然扯到了他的伤口,他脸上显得极度压抑的神情,谢陟厘瞧见他喉头滑了头,大约是暗暗咽下去一口气。

    然后才见,几步开外,风沙中有红衣一闪,古纳兄妹就在附近徘徊。

    因着这番动作,两个了都往下陷了一点,谢陟厘只觉得底下的流沙似是活物,卷着舌头想把他们俩人往肚子里吞。

    她的声音忍不住微微颤抖“怎么办太远了,什么也摸不着,除了沙子还是沙子。”

    “三尺开外有截树桩,是不是”

    “是。”

    “能长树的地方便是硬地,只要回到那里便妥当了。”

    这点谢陟厘自然知道,可四下里无依无傍,怎么回到那儿

    三尺的距离,哪怕是个孩子,几步之间也能轻轻松松跨过去,可现在对于两人来说,却像远在天涯,遥不可及。

    谢陟厘不想让风煊费神担心,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发抖,一个念头从心中升起,像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住她

    要死在这里了吗

    “阿厘,”风煊的声音轻极了,仿佛一出口便被风吹散,“你不是想知道我当初为什么定要你学医吗”

    谢陟厘脑子里有个清晰的声音告诉她,此时可不是闲聊的时机。

    但风煊的脸苍白如雪,脸上的血迹浓重如火,一双眸子异常明亮,像是有鬼火在其中闪耀。

    这样的风煊让谢陟厘想起那些重伤垂死的小兽,仅剩的生命力在短暂的一瞬间燃烧

    不不不不,她在想什么他是风煊,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他无数次踏进鬼门关,又无数次好端端走了出来,这次也一定可以。

    “在遇见你之前,我就梦见过你了。”风煊看着她,低低地道,眸子温柔得如梦如幻,声音也是。

    “在梦里,箭矢如雨,你张开双臂挡我在我面前,想要保住我的性命。你曾说过你的梦想是入太医院,所以我便安排你去学医,报答你的恩情。”

    谢陟厘愣住了。

    所以,一直以来,他那些在她眼里没有来由、不可理解的所作所为,皆是因为,他在报恩

    谢陟厘忍不住道“只是因为一场梦吗”

    “庄周梦蝶,是耶非耶”

    风煊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眸子也有一丝迷濛,“也许此时才是我的一场梦境,但那又如何我这一世认得了你,和你同吃过一张桌上的饭,同住过一个屋檐下,同看过一轮月,此时此地,你还在我身边,还能听我说这些话,我觉得上苍待我算不薄了。”

    在那些背医书背得人仰马翻的日子里,谢陟厘也曾经想过,要是没有入伍就好了,所有的麻烦都省了,她就可以一直待在西角城的小院里,带着小羽,和威风霸道雄壮一起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但在这一刻,那些想法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深深地觉得,风煊的每一个字好像都是替她从心里说出来的。

    波澜不惊的小日子是很好很好的,可辛苦学医,替他疗伤,随军出征,奔赴战场每一桩每一件都让她觉得这一年好像抵得上过去十九年,异常充实,异常饱满。

    那些一起看书的夜晚,那些一起共度的晨昏,那晚从枝头飘落的雪,那次在街头喝过的姜枣茶像是一片片闪亮的金箔,让她在此时回望,发现自己的人生熠熠生辉。

    她忽然镇定下来,不再发抖了。

    因为觉得,老天爷待她也很不错啊。

    虽然没有父母,但有师父师娘。

    师父师娘虽然走了,但有小羽和威风它们陪她。

    好比此刻,虽然身陷险境,生死当头,可风煊在身边。

    而风煊在身边,就算是死,好像也没那么怕人了。

    狂风暴戾,里头还裹着沙粒,打在脸上生疼,呼吸也十分困难。

    谢陟厘不擅言辞,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只是解下臂上的攀膊,把衣袖放下来,一只衣袖挡住自己的脸,一只衣袖去挡风煊的,隔开风沙。

    风煊只见她一双眼睛露在衣袖之外,漫天风沙似狂怒巨兽,想卷走地上的一切,拔开世上所有水分,让大地一片枯竭。

    可她的眼中水意盎然,仿佛将整片江南烟雨都盛进了一对眸子里,湿润,柔亮,清丽,有无限温存。

    两人靠得极近,肩并着肩,脸对着脸,若撇去这风沙与沙地,恍然便像是同床而眠。

    “我们会死吗”

    谢陟厘小声问。

    “不会。”风煊低声道,“一会儿你上去之后,记住不要出声,悄悄把自己埋进沙子里。他们不会在沙尘暴中久留,找不到你自然会离开。”

    谢陟厘的眼睛顿时一亮“你有法子脱身了”

    “嗯。”

    风煊的目光异常深邃,沾血的手抚上谢陟厘的面颊。

    隔着一层衣袖,指尖无法触到她脸上的肌肤,但她能这么鲜活柔软地在他的面前,而非像上一世那般在他面前永远地合上眼睛,他便觉得,真好。

    “你出去之后,传我之令,让严锋掌左路军,路山成掌右路军,程商掌中军,让他三人趁着古纳元气大伤,一口气吞下他在此地的人马,再直奔北狄王庭,为我大央消弥边疆祸患,保我大央万世太平。”

    “好。”

    谢陟厘乖乖地答,答完才觉出好像不对。

    为什么要她传令大将军不能亲自下令吗

    为什么要程商掌中军中军不是该由大将军掌吗

    但她没有机会问出来,因为风煊撕下她的一截衣袖,团了团塞进她嘴里。

    谢陟厘“”

    单是这么一个动作,就让风煊又陷下去几分。

    谢陟厘急得瞪大了眼睛,风煊却不以为意,手抚在她的脸上,动作温柔到了极点。

    他曾经想过,今后的日夜晨昏都与她一起度过,想象过春日的庭院她踮脚摘下树上的花朵,想象过下雪的时候她带着兜帽走过,风中雪中尽是她绽开的笑脸。

    人生有很多美好的想象,而她是最美好的那一个。

    风煊轻声道“阿厘,记住,不许出声。”

    谢陟厘摇头,完全顾不上这样大的动作幅度会让她加速下陷。

    她抬手就要扯下嘴里的袖子,却被风煊按住了手。

    风煊的手一直是暖的,被他握着的时候,就好像冬日靠近暖炉那么舒服。

    可此刻她感觉到他的手是冰冷的,沾着血,带着沙,一只手握着她两只手腕,一只手伸到了她的腰下,托住了她的腰身。

    不要

    谢陟厘疯狂摇头,泪水无法遏止地涌出来。

    不要,阿煊,不要

    风煊的唇轻轻落在她的鬓角,吻到了泪水独有的咸味,他轻轻吻去她流不尽的泪水,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这么能哭”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叹息,下一瞬,积蓄全身最后的力量,无视伤口剧烈的痛楚,全力把谢陟厘从流沙当中抛了出去。

    这一拖之力不轻,她落下时只怕会有点疼。

    风煊想。

    沙尘在空气狂卷,仿佛要把她留在空中。

    风煊整个人朝流沙底下沉,最后一眼看到的,便是她身在半空的模样。

    发丝与衣襟飘然齐飞,风吹散了她晶莹的泪珠。

    他的阿厘,像个仙子一样。

    谢陟厘重重地跌在沙地上,距离那棵胡杨树只有半步距离。

    沙土坚实,撞得她背脊生疼,然而这时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那片流沙无声下陷,风煊整个人已经陷落,只余一只手心朝上,仿佛是以一种拈花的姿势,缓缓地沉入了流沙深处。

    流沙表面异常平静,和附近的沙地并无半分区别,全然看不出它刚刚吞噬过一个人。

    平静得好像一切只是谢陟厘的幻觉。

    谢陟厘扯下了口中的衣袖,一声悲嚎已经到了舌尖,被硬生生咬牙忍住,唇上被咬出了深深牙印,沁出血来。

    不,不,不可能。

    他不可能会死,不可能

    她一定要把他救出来,一定可以

    她折下胡杨树的一根枯枝,向着流沙那边奔过去,把他挖出来也好,拉出来也好,她一定要把他弄出来。

    她能在千军万马之中把他救出来,从流沙之中也一样可以

    她可以

    她疯了似地往前冲,眼看就要到流沙旁边,忽地腰上一紧,被一根鞭子紧紧勒住。

    “原来在这儿呢。”一角红衣从沙尘中走了出来,古纳的妹妹左右看了看,“怎么只剩你一个风煊呢”

    再一细瞧谢陟厘的脸,“哟,哭成这样,他不会是死了吧”

    谢陟厘悲伤激狂到了到极点,心里反而是一片冰凉雪亮,看着她冷冷道“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东西,他扔下我跑了。”

    “哟,难怪这么伤心。”古纳的妹妹道,“他往哪儿跑了”

    “那边。”谢陟厘随手指了一个方向。

    腰上顿时一松,古纳的妹妹收回了鞭子,“确实,男人都这样不过我哥哥是个例外。”

    后面一句是对着谢陟厘身后说的,说的时候还带着笑容,“哥,风煊往东去了,我们快去找到他,趁他受伤要他命。”

    “萨珠,你莫要被她骗了。”

    一把沾血的刀架在了谢陟厘脖颈上,古纳的声音低沉,“小姑娘,那一晚你不要命地给风煊送枪,风煊也不要命地想救你,怎么可能会把你扔下快说实话,他在哪里”

    谢陟厘已是心急如焚,每多耽搁一刻,风煊就要多沉下去一分,多窒息一时。

    莫说她现在没法子救风煊,就算有法子救,有这两人守在旁边,救上来风煊也没有活路。

    “再不说,我的刀可不会怜香惜玉。”

    古纳的刀锋贴近了一点,划破了谢陟厘的颈上的一点肌肤,留下一道细细的红痕。

    他的刀锋抬起来一点,贴在谢陟厘脸上,“你说我要是在你这小脸蛋儿上划上那么几道,风煊还会不会这么喜欢你”

    “不、不要”谢陟厘颤声,“你别划我的脸,我说,我我什么都说。”

    古纳满意“很好。”

    “你、你先把刀拿开。”谢陟厘道,“我我害怕。”

    古纳手里的刀没有动,萨珠倒是开口了“哥,你别老吓女人,她又不会武,我们两个人在这儿呢,还怕她跑了不成”

    “行,听我妹子的。”

    古纳爽快地答应,移开了刀。

    谢陟厘捂着脖颈,像是站不稳似地,朝流沙旁晃了两步。

    萨珠以为谢陟厘想逃,立即上来捉住了谢陟厘的手“我劝你少耍点心眼”

    萨珠说到这里顿住,因为谢陟厘在此时抬起头,目光清明雪亮,半点不似方才的怯弱悲伤。

    然后萨珠的手便被谢陟厘死死攥住,萨珠还没反应过来,便给谢陟厘带着向前奔去。

    这人疯了吧

    难不成把她当成了人质

    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萨珠这样想着,正要让谢陟厘停下,就发觉脚下一阵松软,再也无法稳住身形,整个人软软下沉。

    “”萨珠生活在沙漠中,自然知道这是什么,顿时满面惊恐,“大哥,大哥救我救我”

    古纳大声吼道“鞭子鞭子给我”

    但是晚了。

    一入流沙,谢陟厘便将萨珠死死抱住,包括萨珠腰间的鞭子。

    萨珠急于挣脱她,动作急切,反而让两人越陷越深。

    “松手你给我松手”萨珠急得大叫,“你这个疯子疯子”

    谢陟厘直立于流沙中,随着萨珠的动作下沉,远比方才和风煊待在一起时,速度快得多。

    在古纳把刀锋搁到她脸边的时刻,她已经快要急疯了,然而人急到最深处,脑海里轰然便蹦出一个念头。

    那个念头一生出来,她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思绪冷静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烈焰军和北狄军都是自同一个地方而来,并且是前后脚抵达战场,显然在路上早就相遇。

    可双方主帅却没有在路上交锋,直到抵达此地才开始交战。

    显而易见,在这边战场上都有他们不顾一切想救的人。

    索文部族既已被逐出水草丰美之地,迫不得已旁迁,显然在古纳心中并没有多大份量。

    那么,只能是萨珠了。

    谢陟厘决定赌这一把。

    赌古纳和萨珠兄妹情深,古纳舍不得眼睁睁看着萨珠去死,愿意跳下来试图救援。

    谢陟厘到此时,才明白自己竟是个赌徒。

    她自嘲地一笑,闭上了眼睛。

    泪水仿佛已经流干了,脸上与心中皆是一片平静。

    阿煊,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总是你替我实现心愿,这一次便由我为你实现一个吧。

    若是古纳能死在这里,你所渴望的边疆太平、国泰民安,是不是就更近了一步

    “萨珠”

    古纳发出一声狂吼,跳了下来。

    他打算拿谢陟厘当肉垫,踩着谢陟厘带妹妹出去。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流沙里原本已经陷入了三个人,此时他魁梧的身躯一跃而下,流沙仿佛承受不住这么大的重量,隐隐发出轰然一声响,底下猛然裂开了一只大口子,纠缠在一起的三个人一起沉了进去。

    沙尘暴狂卷,旁边的沙子很快流动过来,淹没了缺口。

    黄沙无声起伏,一如千万年来任何一日,再看不出半点端倪。

    作者有话要说  咳,接下来请收看阿厘历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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