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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枝摇月,金树飞花,鸾影相印团圆扇,香炉沉冷烟。烛光暖洋洋的,一行入传,把他与她,这样一对男女,若以星为媒,月为证,记载在爱的史册里。
那么此刻,就是历史的重大转折——
奚甯支起膝盖,十分自在地搂着搂着奚缎云靠在窗台,抬眼绮窗上有影影绰绰的月影,他笑一笑,“你不承认就是了……好傻的话。你瞒得了别人,瞒得住天上的月亮,瞒得了自己么?”
月华散彩,奚缎云亦跟着扭头望一望,将他搡一把,“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奚甯收回眼来望她,忽觉她的月宫开了门,掉落在他命运里的姮娥,“只是觉得,你为什么不承认?你爱我,我爱你,有何好遮掩的?若是他们判我有罪,那我视死如归。”
烛光与奚缎云的心一齐颤了颤,她从他怀里爬起来,凝视他很久,千言万语都沉默,不知如何说。
她只好换上一副玩笑的脸,“你还说我傻呢,你自己也傻得恨。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什么死不死的,尽胡说。我知道你对我好就是了,你也知道我的心就好了呀,何必叫人也晓得,白白闹出些事情来。”
他不比不退,眼里始终是温柔的坚持,“可我不想人来问我关于你,我得遮掩逃避,把你说成一个不大相干的亲戚,说成一个对我可有可无的人。不是的,云儿,你对我很重要,即便我们不能结为连理,我也把你当成我的妻子,是要与我共荣共辱的一半。我奚甯这一生,一向坦坦荡荡无愧于心,为什么我要不承认?”
雨槛弄花,淅淅沥沥的声音敲击着奚缎云的心甸,那里几经枯萎,时下春华荣归。
他为她,那么她自然也该为他,她摇摇头,撒下一滴热泪,“若是为我,我真的不在意,我也从没觉着是你将我藏起来。”
他用拇指揾了她的泪痕,“我已说过了,不是为了这个事要罚我,是朝野之争,你我之事,不过是个名头,我为什么要遮掩?”
奚缎云沉默一晌,半叹半笑,肩膀一松,似生出了一对硬骨,能抵挡任何狂妄的风雨,“那我听你的,你叫我认我就认,你叫我不认,我就不认。横竖要杖刑,咱们俩一齐挨板子就是,怕只怕,他们既然抓着了你的把柄,就不会只是将你杖刑那么简单了事的。”
“他们是想借机逐我出内阁,还说不到死上头。横竖再等几日,就能有结果了。”
说到此节,仿佛有新愁旧怨一霎沓来,将奚缎云笼罩。她抱起双膝,把半张脸埋在裙里。奚甯歪着脸看她,将她的背轻抚着,“别愁,你一愁,外面的风雨湖都要流干了。”
“胡说,”她嗔来一眼,有些难为情,“我怕到时候绸袄听见,还不知要怎么想我这个娘呢。”
奚甯笑着,把灯随手拨近,照亮她又羞又臊的脸色,仿佛能一匹素白的软缎,不小心染了点红。“该怎么想就怎么想,妹妹不是那样不懂事的人,心里必定能体谅你。”
“你倒满不在乎的样子,就不怕桓儿轻看你?”
“我借他一百个胆,你且看他敢不敢,他若多一句嘴,也不必活着了。”
“你这个人,”奚缎云抬起脸乜嗔他,“对儿子就跟对仇人似的。”
“你这可有些冤枉我了,我若待他不好,怎么为他的事去得罪岳母大人?只是养儿子就得如此,面上不要带出来,省得他不知天高地厚,学了那坑家败业的恶行。”说着,他弯着手指划一划她的侧脸,“你要是给我生个女儿,我保准不这样凶巴巴对她,疼还来不及呢。”
奚缎云腿一把他支起的膝盖,“你不要信口胡说!”
“瞧,逗你一笑,就什么愁事都搁下了。”奚甯放下手,去抓他的手,“别为那些烦心事挂心,交给我就是了。”
“你都告诉我了,我怎么能不挂心?”奚缎云娇嗔一眼,眉黛里绕来一丝自在风。
他又抬起手,将她的乌髻抚一抚,“我若不告诉你,到时候问起来,又得怪我瞒着你不是?”
她自己想来,也笑,“这倒是的。”
说着把腰袅袅端起,满是被纵坏的娇态,奚甯在后头看着她的腰臀,似梅瓶的弧线,将他的慾望摇得叮当作响。他倏地将她捞倒在榻上,伸手够了个金丝软枕垫在她脑后,“我倒有个法子不叫你挂心这事。”
奚缎云明知故问地揪着他的衣襟,婉媚地垂下眼,瞅他襟内一片坚实的胸膛,“什么呀?”
灯下花香与兽相勾缠,就是无酒亦欲醉。奚甯俯底去吻她,把她朱唇馥舌吻得润了,浑身胫骨吻得软了,在绮丽的玉簟上,将她融化得濡湿柔软,软得小小的天地里,足够容纳他一场坚固而粗鲁的侵略。
他抱起她,搂在怀里,月光与烛光半昧地照着她如缎的皮肤,起了薄汗,越来越似一副晕开的彩画,迷离旖旎的写意,有种不切实际的美。
许久后,他握着她的腰,如泼墨,把他自己泼洒在她的尽头,仿佛是窗外的雨,满纸淋漓。
雨停后,平添凉意,纵有金乌高照,也是实实在在的秋了。落红成阵,凋叶成局,宁夏的快马还未入京,奚甯先将疏本给了奚桓看。
阳光飞尘,奚桓看后,面色忽生愤慨,将帖子折放在书案上,愈发搅弄得尘舞灰扬,“潘懋是黔驴技穷,才用这个罪名来参爹,单煜晗也实在是个小人!”
奚甯将将打宫里出来,下晌还要往户部去,因此还穿着补服,鲜红的影慢踱在多宝阁下,“今日下朝,皇上招我去问了几句,皇上的意思,此刻不是十分明朗,宁夏的信这两日一到,大约就能揣摩出来了,到底是我的败仗还是潘懋输局,过两日就能知道。”
“爹,就算他潘懋这回得了意,皇上也不会对您重罚。他们无非是要将您踢出内阁,往后咱们还有机会。”
奚甯反剪着手,不甚在意,“也不见得就是我输,不必心急。我现下想,都察院若问,你姑奶奶一届女流,不好上堂去的,还是不叫她去了,我在堂上应了就是,你在家看顾好她。还有单煜晗,太常寺上这个疏,自然是他与咱们家反了目,你尽快断了他与你姑妈的关系,免得日后牵连太多。”
奚桓把眉心轻锁,又展开,“爹只管放心,儿子大了,会替自己绸缪,不要爹挂心。”
“说是不要我挂心,可我做老子的,哪里真就不挂心?”奚甯笑一笑,取下一侧高几上的乌纱帽,“乔家那边,松琴的事情,我已经与你外祖父回绝过了,你外祖父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他晓得事有轻重,会去与你外祖母和姨妈说明,你也没什么后顾之忧。”
闻言,奚桓忙躬身作揖,“儿子多谢父亲。”
“别忙着谢我,你姑奶奶就这么个女儿,倘或跟着你有一点不好,你自个儿掂量掂量。”
“儿子必定不叫姑妈受委屈。”
奚甯睐一睐他,将乌纱罩在头上,“我要往户部去核各省的秋税,你在翰林院,凡事要当心。”
言讫出门去,奚桓后送他的背影穿廊度阴,扑朔的光影间,宁夏的消息以八百里迅雷之速于下晌呈在了御案之上,短短几行字,却使局势渐渐清晰。
惠德撑在案上看了半晌,恰值小太监进来侍奉羹汤,金巧忙在边上打个手势,两个太监便静悄悄将跨进来的一只脚无声无息地收回去。
金巧屏息凝神候了半晌,倏见惠德一掌拍在案上,一甩袖,怒卷风云,“潘懋是想造反吗?!”
震得殿廊外的一班太监伏跪在地,听见一阵来回怒锵的脚步声,纷纷提心吊胆,生怕惠德踅出内殿来。
寂静的纷嚷里,金巧忙赶上去将惠德请到榻上,往左边案上取来一盏茶吹一吹,递到他眼前,“皇上先消消气,造反,就给他潘懋加一个胆,他也是不敢的。”
惠德将袖一挥,打碎茶盅,溅得油光光地上一片茶汤,映照出他怒而生狠的笑脸,“他还不敢?我看他只差到朕面前来细数他的功绩了。好啊,好啊……叫常志君借病拖延军务,每日多耗数万两的军饷,他是不是在提醒朕,没有他与他的学生,朕的江山就无人能保?”
有小太监要进来收拾,被金巧挥退,自个儿蹲着一片片拾捡碎瓷盅,“或许……人老了嘛,总怕百年之后,世人就将他忘了,何况是潘阁老这么位劳苦功高的老臣。我看他造反倒是不敢,不过是怕皇上忘了他从前的功劳,只记得奚大人这些年轻的大人。”
鹘突的一阵缄默后,惠德徐徐欹在榻上,眼望着墙根下大片大片的金光,“朕说呢,怎么好端端的,去翻起奚甯的床铺来,原来是想逼着朕停他的权,革他的职。”
“皇上圣明,奴婢前两日也疑惑,怎么好好儿的,提起奚大人这些私事。要说底下官员,嫖宿养娼的多了去了,朝中一向是睁一眼闭一眼,嗨,当官嘛,也苦啊,寻个乐子松快松快,也是常有的事。潘阁老参起奚大人这种事,大约……是想借个名头,整一整他。”
“你还不算眼瞎。”惠德剔他一眼,“只是这么帮着奚甯说话,你也不怕闪了舌根?”
金巧忙提了衣摆跪下,“奴婢不敢,奴婢不是帮奚大人说话,奴婢是为了皇上天威,是为皇上说话。”
“哼,”惠德牵着唇笑一声,看不出是喜是怒,“你既说是为朕说话,那你说说,朕是要帮着他们哪一个?”
金巧叩首在地,声音有些发闷,“皇上是千古明君,自然不会袒护私情帮着哪一个说话,若有偏,也是为了社稷江山。奴婢说一说,若说得不对了,请皇上恕罪。这潘阁老多年来,为朝中举贤无数,知人善用,国事用人上,为皇上分忧不少。可要论起官德来,早些年还是谨慎的,只是近几年,像是人老了,竟然纵容儿子在下头收贿授官,以致地方上贪蠹横行,乱民乱政。如今,竟然还联络党羽,反制起皇上来,自古以来,哪位明君可受制于人?”
说到此节,顿住了,以听圣意。惠德甩一甩袖,半阖了眼,“说下去。”
“是。”金巧抬起头来,声音添了几分明亮,“说起奚大人嘛,这些年屡提良策,为朝廷增收不少,他早年推行施政的几个省,如今都是富庶安居,为官为政,皇上与百官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是他为人颇谨慎小心了些,甚少为朝廷举荐贤才,靠他一个人,如何能挑起这么大的担子?不过,这一二年,像是有些改了脾性,也为朝廷举荐了几位贤德。户部那个卫珺,也是他提拔的,是个不错的人才。还有今年的状元周乾,被他派到登封去,听说是查出了些东西,只是怕皇上烦心,暂且没提。”
“依你的意思,朕是该帮着奚甯?”
“奴婢不敢,奴婢的意思,是以社稷为重,如今谁对朝廷有利,咱们就向着谁。”
惠德仰头靠在榻背上,望着错综复杂的藻井想一阵,“都察院的施寻芳,听说与奚甯是同科的进士?此人倒也是个可用之才,我记得当年贵州的‘空饷案’就是他办的,福建盐场的亏空,也是他派人在盯着?”
日晷西昃,由殿廊的窗户里斜晒进来,半落在金巧身上,将他一只眼照出一点精光,“是,施大人与奚大人还是多年的好友呢。只是……”
“只是什么?说下去。”
“只是,朝野之上,又何来什么不变的朋友?”
惠德垂下头来,似笑非笑地下睨他,“算你猜得准朕的心思。潘懋老了,也该回乡养老了,只是他走了,内阁由奚甯当了家,未免独大……你去拟旨,先顺了潘阁老的意,叫施寻芳亲审奚甯,审下来,定个罪,报到朕这里,怎么罚,朕心里有数。”
金巧提着衣摆起身,到御案上笔书一旨,请给惠德看过,便命底下太监往都察院传达上谕。
且说那施寻芳接过旨意,请了太监内堂用茶。彼时斜阳渐红,从窗户里射在髤红的太师椅上,压过施寻芳的肩头,仿佛有一轮朝阳由他背后迟迟升起。
姓徐的太监端着茶,盅口里含笑睇他一眼,“施大人,恭喜恭喜啊。日后入列内阁,少不得咱们在宫里要时常碰面呢。”
施寻芳心内了然,面上却佯作惊骇,“徐公公的意思,施某不甚明白,还请指点一二。”
“嗨,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徐太监搁下茶盅,磕得案几叮当一声,十分悦耳,“别瞧着皇上是要治奚大人的罪,不过是哄哄潘阁老罢了,这是要断潘阁老的根基了。这内阁少了位潘阁老,自然就要补一个缺,亏得金公公在皇上面前说了你施大人诸多好处,少不得,明后年就是要点你施大人进内阁了。”
“施某多谢金公公。”施寻芳先斜打了个拱手,后又撩撩衣摆,翘起腿来,“只是施某一向为官本分,又无治国之才,不知进了内阁,能替皇上分什么忧?”
“大人太过自谦,要点大人进内阁,自然是为了日后与奚阁老分庭抗礼,同理朝政。难不成,大人还顾念同科之宜,不大好拉下脸面与奚大人相争?”
施寻芳笑一笑,偏照的日光下,脸色却无热温,“公公取笑,同朝为官,自然以社稷圣上为重,同科之宜,也只好退居其后。”
“有您这句话,皇上放心,金公公也没算帮错人。得,上谕传到,咱家先回宫,施大人遵旨办事,请奚大人来问问吧。”
将人略送出去两步后,施寻芳踱回案前,重执起那卷薄薄的细绢玉轴徐徐展开,像是展开了一段更高更远的起点,窗格里聚来一束光,罩着这位朝野上崭新的主角。
圣意传达到奚府是下晌,奚甯难得早归,正于外书房与奚桓谈议今年的秋税。
这厢父子二人论古说今,谈及各省“均徭”时,奚桓更是大谈私弊,“我朝凡年十六至年六十男丁应服杂役,能亲自服役出力者为‘力差’,或不能服役者折缴银钱为‘银差’,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为朝廷家国效力,原为初衷。可如今地方上,或能出力而不愿服役者,多缴银子买通差官,登记造册就能避开力差,朝廷既不能获人力,亦不获财力,反倒成了这些贪蠹谋利之策。”
奚甯在案上颔首,“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改良方策为上?且说来我听听。”
“儿子以为……”
说到此节,倏见丰年进来通传都察院来人。奚甯已有所料,连补服亦未换,使丰年迎到厅上款待。丰年去后,奚桓到高几上为他取来乌纱,双手递上,“请爹千万保重。”
奚甯接来戴上,拍拍他的肩,“圣意如何,其后便知,你长大了,切勿慌乱,安抚好家里的人。福建那边,我已与施大人议了叫季大人去盯着,登封那里,你候听圣意,若天有公道,你与昌其冲立刻上疏,请旨圣上派钦差去查。”
“儿子明白。”
在奚甯从容的一转身间,莫如巨石投海,掀起惊涛,府中由下至上全然乱了阵脚,纷纷如鸟兽惊,妄论生死,窃议家变,不过一日,已是人心惶惶。
次日天不亮,冯照妆十万火急地派小厮在碧乔胡同将奚峦叫回,奚峦骤听始末,险些急得跳梁三尺高,仓惶将一身醇厚的酒气卷入莲花颠。
在正屋里寻着奚桓,朝奚缎云匆匆一拜礼,一屁股落在榻上,“桓儿,大老爷是为什么被都察院传讯的你晓不晓得?”
闻言,花绸暗暗将奚缎云窥一眼,见她形容惭愧,急火烧黛,便挪坐在她身边,将她手握在掌中。
冯照妆见奚桓不语,又见奚缎云的模样,心里大约有了些数,当着人,又不好说穿,便落在椅上跺脚,“这个时候,为什么被带去,还有什么要紧的?桓儿,你只说,会不会出什么事!”
奚峦将一双美目怒瞪过来,清隽的脸蓦地添了几分杀气,“妇道人家,你懂个屁!”
“噢,我不懂,你懂,你懂你怎的不一早在家?”说到此节,冯照妆柳眉一提,左手拍着右手,恨不得把全身的骨头抖散来砸他,“要不是我使人去叫你,你还在你那烧金窟里钻姑娘的裙底找屎吃呢!你这会晓得急了,早你娘的干什么去了?呸、天降的杀才,别找我骂你!”
给她一骂,奚峦顿时气焰萎靡,“这个关头,我不跟你吵!”
眼见冯照妆要跳脚起来,花绸忙撒开奚缎云,走下去劝,“好了好了,二嫂嫂,都是二哥哥不好,犯不着在这个时候与他治气,回头骂他就是。只是自昨日大哥哥被都察院带去,外头还没消息,家中下人先倒乱了章法。我半夜听见说,有人盗了厨房一套官窑的碗碟,要到外头典呢。如今我们切不可慌张,先稳住家里才是正法。”
众人不语了,奚桓笑一笑,朝吹胡子斜眼的奚峦打个拱手,“二叔莫急,都察院请父亲去问几句话,没什么了不得。二叔且想想,若是什么大案,怎么不叫刑部大理寺过问,只叫都察院问?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施寻芳,与父亲是同科至交,皇上下令都察院来问话,其中是否别有用意,还未可知呢。”
奚峦端正了身,凝眉思忖,“莫不是,皇上动了潘懋的念头,跟这老匹夫玩个障眼法?你与施家小子是好友,明日,你去问一问他,看他有没有什么消息。”
“侄儿也是这个意思。二叔不必心急,再不济,如今朝野,可以牵制潘懋的,除了父亲,还有谁?况且父亲为朝为国立了多少功?岂是说弃就能弃的?”
“有理有理,”奚峦将他点一点,渐渐松缓下来,“还是你小子稳得住些,我险些急昏了头。我先往衙门里去,看看那里有没有什么消息。”
言讫拜了拜奚缎云,拂衣要走,奚桓倏地站起来,朝他背影作了个揖,“二叔,要上缴户部的那笔脏银,卫大人那里可有眉目了?”
“噢,还没有,听说卫家在四处借银子填这个窟窿,上回我向你父亲求了个情面,宽限他一些日子,到年关前交到户部。”
奚桓点点头,笑目送他出去,冯照妆懒怠送他,只在后头坐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花绸少不得安慰,“二哥哥就是这个性子,嫂嫂何必跟他动气,倒伤了自己的身子,哪里值当?”
“不是我要跟他动肝火,你瞧瞧他,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还在那温柔乡里打转,要不是我使人去告诉他,他连个风声也不知道呢,哪日死了,也是个糊涂鬼!我也懒得讲他,你方才说有人偷盗,这倒是件要紧事,别大哥哥还没怎么样呢,家里倒先反了!”
“正是这个道理,因此咱们越是这时候,越要一条心,把家中的事情照管好。”
天下云云,皆为利聚,奚甯前途未卜,倒令这一家子合了心。冯照妆当下便召集家中管事训话,一番严词厉色,暂且弹压了一班仆从。
这厢人散,已是晚夕,奚缎云遣花绸与奚桓回房歇息,二人将将踅入东厢,花绸脸上却忽生急色,拽着奚桓的袖口坐在榻上,眉黛半忧,“你午晌与你二叔说的那些话,可有道理?你爹真的不会出什么事情?”
奚桓两个肩膀在烛地里垂下来,有些淡淡颓唐,“我也说不准,毕竟潘懋是老臣,羽翼之丰,轻易不能撼动。皇上忍他良久,但会不会再忍,就在圣意一念间而已。”
言讫他笑笑,刻意逗花绸高兴,“你方才在姑奶奶屋里时,可一点也不见着急,这会儿怎么又急起来了?”
“我方才不过是装样子罢了,阖家都急了,我也急起来,添什么乱?”
一时无话,窗外明月渐满,花绸抬眼一瞧,倏地叹一句,“快中秋了。”
月圆有日,人圆无期,奚桓跟着扭头瞧一眼,抓起她的手,“你怕了?”
花绸温柔地笑,摇摇头,整个人柔渡月光,如秋水岑寂,“我不怕,受你们家照料了小半辈子,自然要与你们荣辱与共的。”
夜静灯阑,奚桓将脑子飞速运转一圈,将所有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面庞刚毅起来,“你放心,就是皇上真要偏袒潘懋,爹的事,也不是什么生死之罪,更牵连不到家中。只不过若圣意果真如此,那潘懋还会如日中天,要撼动他,只怕更难了。”
“我知道。”花绸冷静地挪坐到对榻,拿了剪子剪灯花,呼吸将火炷吹得偏了偏,“你父亲一生为公,这回虽不是什么诛九族的罪,也牵涉不到生死,对别人来说,不过是失权败职的事情。可对他来说,却是公道有失,人心沦落,对他的打击……”
后头的话,彼此都懂得,奚桓托着半张脸睇她半晌,“想不到,你如此了解我爹。”
花绸支颐着脸,朝黑漆漆绮窗外看一眼,“因为他和我爹很像,一生所争,不过是公道人心。”
奚桓若有所思,把胳膊徐徐放下来,“与你说句实话,我没有见过什么民生之苦,所谓苍生之年,也不过是从圣学之书上学来,还有你教给我的。你让我刻苦读书,我便刻苦读书,爹要我科举入仕我便科举入仕。此刻也一样,我仍然不明白苍生有何苦,但我会为爹去争,倘或他对世间公道失望,那我就继承他曾经的期望,在朝廷里去争出个公道出来。他有我这个儿子,人心怎么会就此沦落呢?”
他没有看过山川河流,自然不能切实体会到每一厘黄土之贵。但花绸敢肯定,有一天,他一定能爱民如爱她,因此她十分耐心,等着他再度长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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