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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姮在梁潇的眼底看到了许多东西,柔情、坚韧那不是少年时的他会有的,而是多年相濡以沫沉淀下来的。
这个世界是陌生的,甚至是冰冷的,唯有她身边的他,是熟悉的,温暖的。
姜姮内心前所未有的充盈,即便身在困局,也无所畏惧。
殿中一片死寂,蓦地传来姜王妃的嗤笑“你向姜家提亲痴人说梦。”
姜姮被她脸上嘲讽不屑的神情刺痛了眼睛,直面她,道“为什么是痴人说梦”
姜王妃不防姜姮来这一出,一时语噎,脸色愈发阴沉。
她印象中的侄女,顽劣娇纵,却也是天真烂漫极好掌控的,她们有天生的血缘相连,是她心中最合适的儿媳人选。
她万万想不到,有一天这好掌控的侄女会当众顶撞她,还是为了一个卑贱至极的庶子。
姜王妃内心怒气翻涌,对姜姮的憎恨几乎要盖过了梁潇。
“为什么是痴人说梦就为他是歌姬之子,出身卑贱,根本不配。”这话句句焠毒,毫不留情地往人心上扎。
姜姮仰面直视她,“出身是他能选的吗生母是歌姬是他的错吗姑姑,从小到大,你虐待侮辱辰景的那些还不够吗你如果恨,最该恨的那个人难道不该是你身边,这位高高在上的靖穆王殿下吗”
“是他好色贪享,没有体面地在婚前生出一对庶子庶女。是他欺瞒在先,骗了姜家,也骗了姑姑。”
姜姮字句铮铮,诘然反问“恨靖穆王的代价太高,而欺负一个弱小的庶子则不需要什么,所以您把气都撒在了辰景身上。”
姜王妃叫她逼问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脸色涨红。
靖穆王则气得发抖,猛拍案子,将要破口大骂,却被姜姮先一步堵噎了回去。
“还有您,姑父,这么些年,您尽到了做父亲的职责了吗您嫌这儿子出身不好,嫌他不体面,您大可以别生啊。如果辰景能自己选,也未见得愿意来攀这高枝,当您靖穆王的儿子。”
她一口气说完,只觉吐尽胸口浊气,整个人都清爽起来。
重生到如今,可算有件让她觉得痛快的事了。
靖穆王怒目圆睁,煞气腾腾地瞪着姜姮,霍得起身,直朝她走来。
梁潇挡在姜姮身前,无畏地仰头看向靖穆王,却见他壮硕的身躯猛地摇晃了几下,轰然倒下。
双目紧阖,面色清灰,昏死了过去。
殿中倏然大乱,众人围拥上去,又是吩咐汤药又是叫太医,许夫人惶然失措,哭嚎了两声,被姜王妃骂了两句,又讪讪闭口。
姜墨辞趁乱把姜姮拉到一边,低声道“回你的院子里待着,别出来,我会给父亲写信,让他想办法来一趟金陵,他来之前你先消停些。”
姜姮怔怔退到一边,要看众人抬着靖穆王去寝阁。
殿中只剩下她和梁潇。
两人对视一眼,默默走近对方,再对视一眼,梁潇轻声说“姮姮,是你吗”
姜姮明白他问得是什么,也知道事情进展到这地步,梁潇定是看出来了。
十五岁的姜姮,怎么可能有当庭质问长辈的勇气,又怎么可能说得出那么一番诛心之论。
姜姮轻颔首,梁潇立即上前,将她拥入怀中。
他身上有股冷冷的檀香,飘忽轻盈,若烟雾萦绕,这么四面朝她包裹而来,说不出的温暖安宁。
姜姮的声音有些发闷“你为什么要来”
“我知道今夜他们要逼你和辰羡成婚,我想你肯定不会答应的,我不能让你自己在这里承受这一切。”
姜姮懊丧道“可是事情好像更糟了。”
“是吗我觉得没有。”梁潇清冽的嗓音中隐含笑意“这一步总要迈出来的,我们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至少过了今夜,他们再也不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硬要把你和辰羡凑做一对了。”
姜姮从他的怀里探身出来,凝睇着他问“辰景,你心里还有恨吗”
梁潇面上一片澹静,温和平静地回望她,道“原先还有一点点,可是过了今夜就没有了。”
“为什么呀”
梁潇蓦地笑起来“因为我会永远记得,姮姮曾为了我打抱不平,为我诉说委屈,为我舌战长辈。人生在世,精力总是有限的,我想用尽全力去爱,而不是把力气消耗在无谓的恨上。”
姜姮不禁弯唇微笑,红扑扑的脸上羞赧满溢,轻声说“那现在怎么办啊”
梁潇拢着她的腰,道“我会向岳父说明情况,向他求娶你,我们成亲,搬出王府,我想办法阻止新政之祸,然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他说的这桩桩件件事其实都不是那么容易的,偏偏在他嘴里十分轻巧,而姜姮也丝毫不怀疑他能做到。
两人腻歪了一阵儿,姜姮回寝阁。
按照前世的轨迹,靖穆王这时已经身染沉疴,就算姜姮不气他,他也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消磨了。
梁潇对他半点感情都没有,更不可能为他难过,时至今日,他心中只剩下清冷的算计。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他和姜姮都没有回头路,关系臻于崩坏的边缘,稍有不慎,前功尽弃。
他思索再三,决心走一招险棋。
梁潇捱到第二日清晨,立即向宫中递了帖子,求见崔皇后。
眼下是淳化三年,正是崔氏外戚刚刚崛起,崔皇后野心蓬勃招揽党羽的时候,也是他们姐弟刚刚相认的时候。
梁潇再走近这座四方城,进入内宫,内心倍感唏嘘。
前世,他的宏图伟业、尊荣富贵始于此,也终结于此,蝇营狗苟十余年,一场忙碌一场空。
这朱墙碧瓦,飞檐琼楼,看上去颇为憋闷。
憋闷,他终于有了和前世的姜姮同样的感受。
梁潇漫步于甬道,不由得低笑。
崔皇后住在云央殿,此时的她羽翼未丰,尚得低调做人,还没有前世后来燕禧殿的排场,迎梁潇进入正殿的都知弓腰,道“皇后前几天还念叨梁舍人,可巧今日您就来了。”
梁潇冲他笑了笑,敛袖入内。
崔皇后摒退众人,忙道“听说昨夜靖穆王府里闹了一通,到底什么情况”
消息倒是还挺灵通的。梁潇腹诽,愈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崔皇后往靖穆王府安插眼线了。
他不露声色,淡淡道“也没什么,就是我让人家撵出来了,那王府是住不得了,我打算辟府独居。”
崔皇后冷笑“他们凭什么撵你若无正当缘由,我让御史台参那老混蛋一本,按他个苛待庶子的罪名。”
梁潇装作为难,支吾道“阿姐,若你当真想为我做主,可不可以帮我一件事。”
崔皇后把玩着玉如意,让他直说。
“我我想迎娶姜国公之女,姜姮为妻。”
崔皇后徘徊于如意上的纤纤玉手骤顿,诧异地抬头看他,问“你说谁”
“辰羡的未婚妻,姜姮。”
殿中一阵寂静,崔皇后倏地笑起来“辰景,你难不成是因为这事跟家里闹翻了吗”
梁潇苦闷地点头。
崔皇后瞧着弟弟这情窦初开的傻样,觉得新奇有趣,又有种说不出的酸涩,声音里夹杂了一些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厌弃“那娇滴滴的国公之女,自小被养在姜王妃膝下,就算夺了过来,能跟你一条心”
梁潇早就想好了说服崔氏的理由,道“就因为她是辰羡的未婚妻,是姜王妃的心头肉,所以我才要抢。”
他装出一副赌气逞凶的模样“我若是能娶姜姮为妻,靖穆王府和姜国公府的关系必会生出裂隙,到时不正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这句看似不经意的话才是重点,崔皇后脸上原本的调侃之意稍淡,凝神细思起来。
靖穆王是宗亲,朝中根系颇深;姜照是武将,手握边陲重兵。正因为如此,才深受淳化帝忌惮。
崔皇后做梦都想把这两块挡在她跟前的石头搬开,若是能从内部分开,倒不啻为良策。
梁潇前世与她斗了那么久,早就把她摸得透透的,点出紧要之处,便开始扭捏“阿姐,我好容易哄得姜姮愿意嫁我,就差一步,只要姜国公那边点了头,此事就成了。”
崔皇后嗤笑“哪有那么容易辰羡是姜照的亲外甥,人家会撇下亲外甥,把宝贝女儿嫁给你”
梁潇一副为情所困的样子,幽幽叹息“不管怎么样,总得让姜国公来一趟金陵,当面事情才好说。”
崔皇后沉吟,缄默不语。
梁潇出了云央殿,仰头看向中天炽盛的阳光,微微眯眼。
四月底,满枝桠的海棠快要开谢了,总要赶在凋零前把姜姮娶回来。
姜照很快上书,请求入京探亲。
按照大燕律令,节度使无奉诏不得入京,手握重兵,身系一方安危,所以姜照想要进京总比别人艰难些。
但这一回,也不知崔皇后吹了何种枕边风,淳化帝竟然答应了。
靖穆王一病不起,王府内乱做一团,姜王妃再生姜姮的气,都不可能为了本就没什么感情的夫君去处置自己的侄女,再听说兄长要入京,更加有了主心骨,只等姜照来主持大局。
原本两府联姻,看重的也不是姜姮这个人,而是她身后的闽南节度使势力。
不过梁潇可彻底被扫地出门,若非许夫人哭闹,差点连她也赶出去。
前世梁潇搬出王府时是一年后,彼时他在朝中根基渐稳,深得君宠,攒下了一笔家资,可以购宅置院,让母亲跟着他过安稳日子。
可现下什么都没有,只能临时在广平坊赁个小院子,只有让母亲暂居王府。
姬无剑和虞清一起把杂草丛生的院子修葺一番,又购置了些器物用具,姬无剑正在院子里烧水,忽听有人敲门,使唤虞清去开。
梁潇正在屋内合眼小憩,听见虞清在院子里见“谢夫子”,猛地把眼睛睁开。
他隔着直棂茜纱窗看了一会儿,见谢晋随着虞清朝这边来,把脸上沉冷的表情敛尽,含笑迎了出去。
淳化三年的谢晋,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他一袭青衫,桃木簪束发,儒雅温润。
见着梁潇便道“我不过外出几日,回来王府就乱成了一锅粥,众人噤若寒蝉,只有羽织向我透了几句,你到底想干什么”
梁潇紧盯着他,不是觉得他虚伪,而是那张脸上的关切之意无比生动真实,真实到纵然有前后两世的阅历和智慧,也看不出丝毫的虚伪做饰。
他不是一个撒谎演戏的高手,就是曾经真的对他们付出过感情。
梁潇轻扯了扯唇角,装出一副愧疚样子“让夫子操心了。”
谢晋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原原本本如实说了,果不其然,换来一顿数落。
“那是你弟弟的未婚妻,你也下得去手”
梁潇面上应付着他,思绪飞快转动,这个时候谢晋应当已经奉淳化帝之命在新政党之间游走,试图把辰羡拉进这个局,藉由他,将靖穆王府和姜国公府摧毁。
面上和善,居心狠毒。
梁潇心底明镜似的,面上却装出一无所知的模样,忧戚道“我和姮姮是两情相悦,家中执意要拆散我们,夫子就不能帮帮我们吗”
谢晋一滞,问“你刚才说什么你说姮姮也”
看来羽织还晓得分寸,没有把事情全貌说给谢晋听。
梁潇道“那门婚事定下的时候,姮姮才刚出生,她根本不愿意嫁给辰羡,那些人却视如无睹,硬逼着她嫁。难道这就是纲常伦理,宗族道德了吗”
谢晋愣住了,半天又重复了一遍“你是说姮姮不愿意嫁辰羡”
梁潇点头。
谢晋不再说什么,沉默了片刻,告辞。
梁潇客客气气把他送到宅院门口,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内心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怪异感。
前世与谢晋的恩怨纠葛结束得太仓促,正遇上姜姮假死,他心灰意冷,没有余力去探查他背后更深层次的藤蔓。
如今站在事情的再经历一回,方觉蹊跷。
他对姜姮的偏爱似乎超出了师徒该有的情谊。
梁潇想了一阵儿,觉得当前事情盘根错节,谢晋的事可先放一放。
他躺回书房的藤椅上,沐浴着阳光惬意地摇晃,吩咐虞清,暂不见客,他要睡一会儿。
虞清应是,姬无剑则挽起袖子去厨房给他们做饭。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梁潇依稀听见吱呦吱呦雕花门大敞的声音,紧接着传来虞清的话语“公子说要说睡觉,暂不见客,您改日再来吧。”
梁潇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真的姜姑娘,公子真睡了。”
梁潇立即坐起来,因为起得急了略有些晕眩,他颤颤撞撞地把外袍拾起来,快步奔迎出去,走到一半又倒退回来,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
姜姮正准备要走,梁潇踉踉跄跄地跑出来拦住,顺道还瞪了虞清一眼。
虞清摸不着头脑,讪讪地退到一边。
梁潇冲姜姮笑“你怎么来了”
姜姮凉凉斜睨他“我来不得啊你莫不是在府中藏了什么人”
梁潇大喊冤枉“我要是有那个心,就让我天打五雷轰。”
姜姮瞧着他就差摇尾巴的乖模样,仿佛又回到了前世最后的几年,两人相濡以沫,她时不时欺负欺负他。
不禁笑了,靥生双颊,娇媚如花。
梁潇见她笑,自己也笑起来,侧身将她让入府中。
他其实是有些担心姜姮的,昨夜的事情闹得那么大,虽说王府里的人不至于把姜姮怎么样,但脸色终归不会太好看。
他想过带着她一起走,可没名没分,这样走了跟私奔无异,大燕礼法森严,到头来遭诟病最深的还是姜姮这个姑娘家。
再世重生,他不能让她把这样的罪受两遍,这一回,他一定要风风光光,明媒正娶她。
有此考量,只能暂且委屈她继续住在王府。
但姜姮看上去好像并不在意这些,眉眼舒展,面色红润,进了屋还在好奇地打量他的新窝,一个劲儿摇头,好像对陈设摆件很不满意。
梁潇挠了挠头“这就是个暂时栖身的居所,住不了几天。”
姜姮点了点头,仍难掩嫌弃之色。
她招了招手,棣棠和箩叶进来,手里抱着紫檀八宝攒食盒。
里头是燕窝、鹿茸、黄芪一众补品。
姜姮道“让阿翁炖给你喝,补身子,补脑子。”
她知道梁潇这会儿肯定正埋头苦思破局之策。
梁潇大为感动,握住姜姮的手,泪眼盈盈“姮姮,还是你心疼我。”
姜姮还未说什么,便听身后传来一阵疾疾的脚步声,虞清去而复返,正想说阿翁把饭做妥,要梁潇去用膳。
一头扎进来,猛地看见梁潇握着姜姮的手,霎时懵了,呆立当场。
梁潇对他仅存的耐心耗尽,翻着白眼道“怎么了”
虞清讷讷回“阿翁让公子去花厅用膳。”
梁潇皮笑肉不笑地问“还有吗”
虞清摇头“没了。”
梁潇“没了滚。”
虞清立即转身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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