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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三月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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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云峤心里的好奇被勾起了,柔声问“为什么是你父亲和他们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么”

    良嬿低下头,犹豫了许久,指尖揉着那团花泥,深叹了口气“我们家本不姓良,姓晏,三十几年前在魏国也是为官做宰的大户人家哩,后面也不知道祖父怎么得罪皇帝,家族就败落了。我爹爹流放边疆时才六岁,那时候边地有很多造反的农人和道士,我爹就被强行充了壮丁,去上战场打仗,他多年来颠沛流离,吃尽了苦头,后面认了同军营中一个姓良的鳏夫当爹,改了名,入了良氏的家谱。”

    想起了父祖的遭遇,良嬿红了眼,睫毛上挂了小小泪珠,接着道“我爹十八岁那年,良祖父去世了,爹爹子承父业,做了个伙长,可是他心里挂念着本家族人和他亲娘,花了好多银子去找,可是晏家人都死光了,哪里还能找到呢,他抱着一丝希望,变卖了家产,同官长告了假,偷偷去魏国的国都长安找他亲娘,找倒是找到了,原来他娘嫁了个好大的官,还生了俩儿子呢。”

    陆云峤听到这儿,也猜出个七七八八了,身子稍稍向前探,隔着袖子,握住良嬿一片冰凉的小手,柔声问“可是你祖母不认你爹爹”

    “嗯。”良嬿点头,豆大的泪珠子从眼中掉下,落在云峤那天青色的衣袖上,晕染开一片伤心的云,“这些事原本我不知道的,是小时候趴在门上偷听爹爹和二娘说私房话才晓得的。当年爹爹凭着儿时的记忆,满怀希望去了长安找他母亲,哪知恰逢他母亲老蚌要生珠,要生第四个孩子,身子笨重出不得家门,来客栈见爹爹的是那狠心毒妇和后面夫君生的儿子,也就是我爹的二弟。”

    良嬿拳头紧攥,锤了下腿面,满口的凉州地方糙话,恨道“那坏怂一开始还觉着我爹是冒充的,直到爹爹拿出那个金蝴蝶吊坠,露出后颈子胎记,他才勉强相信,对啦,我弟弟也有个和爹爹一模一样的胎记哩。二叔那坏怂让我爹千万别声张,说母亲在人家家里做妾,多年来为家中主母和老太太所不容,她们总拿母亲过去的事刁难她,母亲日子其实过得也不好,还说什么母亲这么多年日日夜夜思念大哥你,时常躲起来偷偷哭,末了,那坏怂给我爹放下十两银子,说过后会想法子帮我爹在长安找个差事,让我爹千万别乱跑,更不能同旁人乱说话。”

    “这不是挺仁义的嘛。”陆云峤忙道。

    “他们那是假仁假义”良嬿啐了口,愤愤不平道“当年我爹也觉得母亲兄弟好,高兴得手舞足蹈,哪知不当心将他那二弟送来的酒瓶子打翻在地,恰巧他住的是下等客店,正好就有老鼠窜出来,舔了那酒后,就给活生生毒死啦。”

    陆云峤倒吸了口冷气,也是觉得奇得很,皱眉“不至于吧,好歹也是骨肉至亲,怎么会对你父亲下这样的毒手。”

    “怎么不会”良嬿恨道“如果说毒酒是意外,那当晚奉命来杀我爹的杀手又怎么说得亏我爹打小就在军营里厮混,会点子功夫,三两下就将那个拿大刀子人的制伏。我爹也不相信他亲娘和兄弟对他下这样的狠手,动刑逼迫那人说实话,可那人一口咬定,就是遵照那老毒妇和她坏怂儿子的吩咐杀人灭口,如果不信,咱们可以去府上当面与姨奶奶对质,不过若是去了,怕是军爷您更走不了。我爹当时万念俱灰,实不敢相信这就是骨肉至亲的作为。我爹没念过书,会写的字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他咬破手指,在纸上写了“娘,儿三春去了”几个字,连夜收拾了包袱,满怀痛苦地离开了长安。”

    说到这儿的时候,良嬿已经哭成了泪人,望着云峤“你说他们坏不坏戏文上说武则天扼死亲女儿争宠,我总以为是杜撰的,娘怎么可能对孩子下手呢可这是我爹身上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我就信了,原来真的有狠毒的娘。哎,人家有了新丈夫、新儿子,早都忘了前夫一家子,怕是还会恨晏家当年也把她连累了呢,我爹也是傻,他也不想想,他娘要是真念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不找他”

    云峤轻轻摩挲着女孩的胳膊,安抚哭得发抖的她,他心里觉得这里面可能有什么误会,可他一个外人,体会不到良家父女那种绝望和恨,只能安慰道“莫要想那些绝情寡义的人了,你爹有没有说过,那老妇嫁到了哪个大官家”

    良嬿摇摇头“没说,我爹心里虽恨,但还是终身挂念他娘,从没在兄弟友人跟前说过自己的身世,也没同我说那女人跟了谁。”良嬿用袖子抹了把泪,小脸像哭皱了的纸,咧出个乐观的笑“嗨,哪怕她跟了皇帝老子,我也不稀罕,这种狠毒女人的路能走多远二娘活着时常同我说,我爹爹大大咧咧,人不太精明,可却是个极忠厚老实的好人,特疼媳妇,还顾家,能嫁给我爹,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事。二娘打小就教我,让我往前看,别走回头路,我才不理会他们哩。”

    “那就好”陆云峤柔声笑道“你把日子过好了,就是对仇人最大的报复。”

    “你说得对。”良嬿笑道“如果现在有酒,我真想和你喝两杯哩。”

    陆云峤惊道“你这么小,居然会喝酒”

    “很稀奇么”良嬿挺起胸脯“我三岁时候,爹爹就抱着我同县里的邻居叔伯喝酒打马吊,嗨,我们是下等军户,日子怎么痛快怎么过,没那么多礼数规矩的。

    良嬿耸耸肩,她左右看了圈,皱眉问“对了,怎么晚饭后就不见姮娥,她去哪儿了”

    陆云峤将良嬿的手拉过去,低头给她指甲上包凤仙花泥,唇角牵起抹意味不明的笑“王爷今晚宴请豫州的盐铁豪商蔺大官人,他担心外头唤舞姬乐伎会惹人非议,便让李姮娥去弹个小曲儿作陪,傍晚时候千岁命周海送来了头面脂粉,那会儿你正偷懒睡觉,没看见,李姮娥打扮得花枝招展,兴高采烈地随周公公去了。”

    良嬿嘴里发出啧啧声,摇头嗤笑了声“这小妇又不是阖家死光了,没去处,怎么偏往下作的方向走呢,她可真不像知书识礼的千金小姐,倒像市井娼门的姐儿。说到她,我倒想起一事,”良嬿轻咬下唇,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同陆云峤说心里话“云峤哥,我今早上也不知道中什么邪了,居然为了点小事想杀了姮娥,最后忽然清醒,收手了。”

    陆云峤听见这话,心里一咯噔。

    上面给他交代下来了,要哄着惯着良嬿,让她学会用那把吹毛立断的匕首,原本他这时要顺着这丫头的话,同她说,谁欺负你,你就拿匕首杀了她,不过一条卑贱的命罢了。可他心里实在不忍,因为手上一旦沾了血,那就踏入了无尽深渊,万难回头的,他已经脏了,手上过了数条人命,可嬿嬿还是干净的。

    想到此,陆云峤警惕地环视了下四周,莞尔“若是她以后再招你,你就大耳刮子抽她,打又打不坏人。”

    “嗳。”良嬿重重地点头,眼里含着天真,冲云峤甜甜笑道“云峤哥,我听你的,以后不会这样暴戾啦。”

    “这才是好姑娘。”陆云峤高兴地拍了下女孩的手,忽地,他下巴颏朝一旁的墙上努了努,笑道“瞧见上面挂着的藤条和柳叶木刀了没明儿下午千岁要来考你的默写,若是写不出来,可是要揍你的。”

    良嬿一想起王爷那张阴郁严肃的脸,不禁打了个寒噤,手心和屁股仿佛都疼了起来,紧张得心突突跳起来,起身疾步朝书桌那面走去,鞋子掉了一只都不知,急道“我现在就温书,云峤哥你待会儿再多教我两首诗。”

    陆云峤起身朝女孩走去,弯腰拾起她的绣鞋,无奈地笑着摇头“你呀,真是个急性子,也别急着多学,先把那首关雎默好,把字写漂亮端正,我就阿弥陀佛了。”

    长夜寂寂,风撩动屋檐上的瓦片,也撩动了屋里的烛光。

    翌日,三月廿三。

    上午还晴空万里,暖洋洋的,到了傍晚,天忽然阴沉起来,倒起了春寒,零零星星地飘些雪粒子,加之北风呜呜地刮,院中绳子上晾着的湿手巾冻得僵直硬挺,最下头结了条细而长的冰溜子。

    因着戌时王爷要过来,屋内外早都清扫干净,并提前点上了沉水香,侍从们生怕会让千岁着凉,可劲儿将往炭盆里加发香煤,屋子里暖如春昼,饶是良嬿穿了件薄衫,都热的后脊背全是汗。

    北风呜呜嘶嚎,良嬿斜倚在门上,嘴里默默背着诗,她掀开厚毡帘往外瞧,小院已经白了,屋檐下的纱灯在地上投下个昏黄的光,似要用那点温情融化冷硬的青石台阶。

    良嬿打了个寒噤,扭头往里屋望,陆云峤这时皱着眉头,手里捧着个新造的厚账册,正在反复核对这两日添置的锦缎、鞋袜、脂粉钗环、笔墨纸砚和燕窝雪蛤等物,云峤哥说了,这是他第一次做账,必须得记得详细清楚,回头要捧给主子瞧,待拿了主子批了字盖了章的条子,这才能去找管内务的周海总管领银钱。

    这一切都让良嬿咋舌,便是老家县令大人家的千金小姐,也没这么豪奢,她不解,今早偷偷找了云峤哥问,怎么感觉千岁待她有些过于好了,下血力气给她身上砸银子,万一她忽然生了急症死掉,岂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么。

    陆云峤笑她太多心了,这才花多少银子,不过是千岁身上一根汗毛罢了,等你去了南阳,见了王公勋爵家的女眷,那你才晓得什么叫金尊玉贵地娇养呢,你既担心千岁的苦心付诸东流,那就得更用心地练字、养头发,他过些日子还要给你挑舞姬师父哩。

    末了,云峤让她附耳过来,说今早听花大总管提了一嘴,昨晚王爷因募集灾银之事,私下宴请豫州的豪商蔺先生,还特点了两个大官作陪,期间免不了喝酒,王爷便让姮娥过去弹曲子助兴,没想到这姮娥竟还是个能喝酒的,蔺大官人都醉得东倒西歪了,她还能笑得大方得体,扶大官人出行辕坐轿,千岁对很李姮娥的表现很满意。

    一想起陆云峤说的这番话,良嬿就更紧张了,万一王爷看中了姮娥,两相一对比,越发觉得她不堪栽培,要逐走她,那么找弟弟岂不是这辈子都没指望了

    越想越烦,良嬿拳头捣了下门框,犹记得昨晚姮娥半夜醉醺醺地回来,哪里有半点头些日子谨小慎微的样子,得意的嘴角都要咧到太阳穴上了,也不装温婉淑良了,在门外冷冷说王爷让她好生休养,她就不过来伺候嬿小姐您了,今早更是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过来从她梳妆台上拿走几盒子上等胭脂和几罐润肤膏,打扮得花枝招展,隔会儿就要去小院门口转悠圈,也不晓得在等什么人。

    良嬿心慌慌的,王爷会不会食言哪,留李姮娥而赶走她

    正在乱想间,良嬿忽然听见外头传来阵窸窣脚步声,她再次掀开厚毡帘,瞧见从外头跑进来个小太监,他们冲上房这边招手,扬声道“小总管,你赶紧带嬿小姐出来候着,主子顷刻就到。”

    作者有话要说早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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