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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维鸣的提议像太阳、像火焰,像是世上一切炽热又明亮的东西。
温梦摇晃了一下塑料瓶,一边听着里面细小的撞击声,一边突然觉得自己湿漉漉的心情变得干燥起来。
她思考着,思考着,最后决定接下对方的提议。
“行。”温梦说。
既然都是大人,就不用勾手指了。说出来的话就能落地成钉,一个字就是约定。
廖维鸣听到她的回应,一下子就笑了,严肃的神态消失不见。他伸了个懒腰,放松又懒洋洋地问“有点饿了,要不我们去吃饭吧”
答案是“好的”。
这间酒店海边晚餐。
退潮的海岸上支起一张木桌,桌面上摆着徐徐亮起的烛台。两个人落座,脚下是灿白的沙滩。沙子被烘烤了整整一天,此时从凉鞋的缝隙间漏进来,踩上去有些细密的暖。
风里夹杂着浪声,有海鸥鸣叫,飞了又走。
在不断回荡的声响中,温梦抬起头。
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却又是明亮的。因为身处赤道,能看到地球上最多的星座。北斗会不断旋转落下,顺着它指引的方向望过去,是无尽的星海。
再优秀的摄影、再逼真的绘画,都不足以描绘出大自然的万分之一。廖维鸣说得没错,确实应该出来走走。
这是城市里看不到的风景。
“饭要凉了。”这句提醒让温梦回过神。
她把目光投向桌上的餐点。面前的龙虾被剥了壳、淋上黄油,香气激活了味蕾,整块肉新鲜到好像一下没被叉住,就会从盘子里溜下来跑走。
刚刚的运动让人饿极了,一餐饭吃得宾主尽欢。气氛无比融洽温和,直到结束的时候,温梦看到了那张价格不菲的账单。
嗯,300美金。这么一顿,足够她点上两个礼拜的外卖。
现实被从浪漫中剥离开来虽然在结账这方面,温梦抢不过廖维鸣,不过这张单子倒是让她想起了一件事。
“婚礼临时取消的话,你是不是付了不少违约金”
前几天温梦过得太混乱,一度忽视了这个问题。预定好的场地和人工估计都要赔付,她想要承担这部分损失。
而廖维鸣掏信用卡的动作顿了一下,回道“又没多少钱,都是小意思。”
“那怎么行”温梦话到一半,抬起眼睛。然后她惊讶地发现对方侧过脸,似乎是有意在避开来自她的视线。
好像有哪里不对。
因为温梦见过廖维鸣露出这样的表情。
那还是两个人从私房菜回来,他坐在沙发上帮她擦头发。在被问及“我们之间是不是没有秘密”的时候,廖维鸣就是用这副姿态回避的。
于是隔了几秒开口,温梦一针见血地问“维鸣,你是不是没有说实话”
廖维鸣不吭声了。
直到服务员收走账单,看温梦还没有要放过这件事的意思,他才清了清嗓子,慢慢地应了一声“嗯,我没有去联系婚庆,也没有取消婚礼。”
“为什么”
“策划了那么久,我舍不得。再说万一你看到婚礼办不成,突然就后悔了呢,这样也省得再订。”
道理一大堆,只是随着肚子里那点曲折的小心思全被抖落出来,廖维鸣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小,越讲越心虚。
“好吧,我是在微信里骗了你。”最后他在这里收尾,低声说,“对不起。”
温梦沉默不语,单单是表情肃穆,看上去是真的生气了。
气氛顿时焦灼起来,滑向不可控的未知。
廖维鸣想要去解释,想要去道歉。可想说的话太多,反而卡住了,就停在嘴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后他的眼睛垂下去,不再多辩解什么,只是发自肺腑地感到沮丧和难过,等待来自温梦的审判。
而这个时候,哗啦。
清脆的一声突然响了起来。
廖维鸣愣了一下,抬起头。发现是温梦拿起放在桌子上矿泉水瓶,把那枚才掉进水瓶里的25美分,又重新倒了出来。
在察觉到对方的视线之后,温梦认真回道“以后只要说谎话,就扣一枚硬币。”
廖维鸣简直出离震惊了“怎么还能这样逆向操作”
“为什么不能瓶子在我手里,当然是我做主。”温梦说得严肃,“还有,要是有一天瓶子里的硬币被扣成负数,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明明是威胁的语气,廖维鸣却从这里面听出了温梦真实的含义。
他长舒了一口气,不自觉微笑起来,轻声说“我以后不会再撒谎了。”
“最好是。”温梦想要努力表现得气愤一些,可微微弯起的眼睛又暴露了她的心意。
风在重新流动,缓缓吹动桌布。
坦诚的、温和的,带走所有秘密。
哗啦。
一枚找零的25美分硬币从机器的收费口落了下去。
长长的清单从打印口里吐出来,伴着一句机械音“您已成功缴费,请收好您的票据。”
李彦诺把收据撕下来,叠了几叠,整齐地塞进西裤口袋里。
从收费站走到露天停车场的时候,他眯了一下眼睛西海岸日照充足,晃得人连马路都要看不清。
隔了几周,从北京再回到洛杉矶,除了停在机场的轿车上落了一层灰,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李彦诺坐进车里,按下启动键,发动机轰鸣。
广播里突然开始唱起来他离开得太过匆忙,忘记关闭按钮。以至于一打上火,音乐声就又重新响起。
电台在播加州旅馆,大概周日的午间是经典老歌重放环节,类似于中央六的鎏金岁月。
eetothehotecaifornia,歌里唱。
李彦诺准备打转向灯的手抖了一下,不小心触动了雨刷。
南加州其实很少下雨。
但此刻雨刷一下接着一下摆动,让整个世界仿佛都浸泡在了水里。
李彦诺愣了很久,反应过来之后,把轿车的方向盘朝右打。车辆平稳地滑动,停在了路边。
他俯下身,伏在方向盘上,变得很安静。
这没什么奇怪的,因为他一向是安静的。就连从北京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
李彦诺没有要麻烦老同学们来送机的意思,等坐进首都国际机场的候机大厅,才发了这么一条朋友圈有缘再聚。
配图是机场的长椅和落地玻璃。
这下北京小聚的群里彻底炸开了锅。
曲哲彦诺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要走了,都不和我们说一声,我还想去送送你呢。
乔婕就是你这走得也太仓促了,是不是不把我们当朋友
李彦诺想了想,一板一眼地回复道如果案子办得不顺利,我还会再回北京的,所以这次不想麻烦大家了。
曲哲哇,那必须得办得不顺利我下个月就要再见到你
乔婕曲哲你是不是缺心眼,怎么还咒人家呢
曲哲呵呵
乔婕呵呵
一阵嬉闹过去,群里渐渐安静下来。
李彦诺在等候的间隙里,打开过几次微信,一直没有看到他想要的消息。直到商务舱检票的声音响起,他被迫收起电话,迈步前去。
快走上廊桥的时候,手机终于再次震动起来。
李彦诺把护照和机票匆忙夹在臂弯处,腾出手来查看。
廖维鸣老李,不管工作顺不顺利,都经常回来看看。
后面是温梦的嘱托一路平安。
李彦诺曾经是相信命运的。
是命运让人们分离,是命运让人们误会,是命运让人们走到一起。所以当命运再给他一次机会的时候,他愿意伸出手、愿意去尝试。
哪怕被拒绝,也都是命运的问题。
可此时坐在车里,李彦诺把额头抵在方向盘上,眼睛闭了起来。在一片黑暗中,他突然不那么确信了。
他好像看到一艘船,和船上的金发女人。
高一刚结束的暑假,廖维鸣非要拖着李彦诺这个新认识的朋友,一起去国家展览馆看英国新古典主义的画展。
无论李彦诺怎么解释自己有辅导班要上,怎么说自己没有时间,对方就是不肯松口。态度过于坚决,以至于连李彦诺这样的性格,最后都被说服了。
那天展厅里人很多,挤得玻璃罩前水泄不通。
李彦诺看不懂画,心里又惦记着没有写完的暑假作业。干脆离开廖维鸣所在的方向,往人少的拐角处走去,想要透一透气。
那里其实也在展出一幅画。只是兴许是名声不够大的缘故,来看的人并不多。
画面上,一个金发女人坐在一叶枯舟里,望向远方。她的眼神悲戚,水草和被荆棘刺伤的飞鸟围绕着她。船上挂着黑色十字架,而舷板上那几只照亮前方的蜡烛眼瞅就要熄灭,似乎预示着悲剧即将到来。
展示牌上说,这是约翰沃特豪斯于1888年创作的夏洛特夫人,布面油画。
李彦诺原本只是简单扫过一眼,却在不经意间被画里的情绪抓住,脚步停下,彻底陷进去了。
很久后,廖维鸣好不容易找了过来,疑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李彦诺没回答,只是指着画面,低声对朋友说“她看上去不大高兴。”
廖维鸣仔细看过那幅画,“唔”了一声“她是不太高兴,应该说是特别不高兴。因为她马上就要死去了,在见到她的爱人之前。”
李彦诺怔住,扭脸看向廖维鸣,难得暴露了一回自己知识上的短板。
廖维鸣得意起来,决定向他科普一些艺术史知识“你读过丁尼生的thedyofshaott吗沃特豪斯就是根据那首诗,才创作的这幅画。”
诗里说,美丽的夏洛特受到神的诅咒,被困孤塔。她只能靠着日复一日地纺纱来消磨时光。世界与她是隔绝的,唯一沟通的方式,就是透过镜子的反射去看远方。
夏洛特原本屈服于命运,直到有一天,她的镜中出现了骑士兰斯洛特的身影。
只一眼,她就爱上了他。
“于是她决定放下纺锤,走出高塔,但这也意味着死亡的诅咒很快就会降临到她身上。”
李彦诺听完廖维鸣讲述的故事,似乎有些触动。片刻后,他说“如果夏洛特不去的话,也许更好。”
“为什么”
“骑士也许根本就不想见到她,他很可能早就已经有恋人了。夏洛特这么做,不过是白白丢掉性命。”李彦诺回答。理智占据了上风,让他又补上一句“越是爱对方,就越要克制。”
廖维鸣撑住画前的不锈钢扶手,脸上写满不认同“我觉得夏洛特做的没错。”
李彦诺侧过脸,看向朋友。
廖维鸣在聊起感兴趣的作品时,脸颊上带出热烈的红“爱本来就是奉献,是牺牲。如果是我,我也会和她一样,哪怕死了都要去见兰斯洛特。”
关于爱的观点,不分对错,都是生长在性格上的花朵。只是基于不同的观点,人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去回避,去争抢,去放弃,去重新迈出第一步。
青春的血液都曾经在他们的身体里鼓胀着。
那些鲜绿的枝芽、馨香的玫瑰花瓣、柔软的嘴唇,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生机勃勃的、充满希望的。
风浪在暗处聚集,船只倾覆之前,没有人知道是哪个节点出现了错误。
嗡。
放在中控台上的手机开始震动,惊醒了李彦诺。
律所的同事ee,你是今天的飞机吗我已经帮忙理好了王宁德的赠与协议,如果你下午来所里,可以一起看一下。
工作与现实一起回来了。
李彦诺直起身子,重新点着车辆的发动机,往大道上开去。只是一些思考并没有离开,一直跟着在车后面,拉出一道漫长的影子。
啪,啪,啪。
耳旁噪声不断,让温梦被迫中断思路,从电脑前抬起头。
声源的目的地很明确,来自厨房。这是廖维鸣最新的爱好做饭。
从马尔代夫回来之后,廖维鸣的画展办得很成功。除了非卖品奇迹和未来,剩下的油画基本都售出了。
温梦依旧在饮食上实行军事化管理,于是廖大师决定借着难得的几天休息时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去探索未知领域、游走在炸掉厨房的边缘。
今天又是这样的一天。
明明只是煎个鸡蛋,但是听他弄出的这个动静和规模,倒是跟研究迫击炮差不多了。
饶是折腾了十来分钟,廖维鸣依旧搞不定,只能大喊“温梦你快过来看看,怎么鸡蛋边上黑了啊,在冒烟。”
温梦无奈地摇了摇头,回了一句“马上就来,等一下我还有两句话没有写完,要来不及了。”
回复完廖维鸣,她指尖继续在电脑键盘上移动,在ord里打下关于王宁德专题的最后一段文字
他是诚恳的老师,是善良的邻居,也是宋春娥最忠实的友人。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王宁德创作出夏归,试图用艺术的表现方式,去探索命运的本源。
可命运是否真的存在呢
如果存在,又该如何去定义
是一点运气,是一点巧合,还是一次又一次的选择和不放弃
王宁德直到去世之前,也没有能够得出答案。
但也许他的探索本身,就已经是答案了。
保存文档、导出成df文件。温梦终于赶在截稿时间之前,成功把稿子发送给了刘主任。
她合上笔记本电脑,起身往厨房去。走的路上突然到了一股糊味,一下子想到什么,赶忙冲着厨房里的廖维鸣大喊“千万不能往油锅里倒水”
啪。
晚了。
几秒后,廖维鸣拎着已然黑成一团的锅,出现在厨房门口,表情一脸无辜“能不能不要再扣我的硬币了”
未来和奇迹究竟哪个会先来,没有人知道。甚至悲观一点说,终其一生,哪个也不会出现。
但鸟终要振翅前飞。
雪白的翅膀大张着,明黄的嘴在歌唱。
它渴望爱与自由,如同那艘满载着夏洛特希望的独木舟一样,愿意承受一切代价,只为朝着未知的彼岸驶去。
或许这就是命运存在的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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