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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的门板被拆下来,变成简易担架。
密卫抬起申帝，前往乾清宫。卫良身为司礼监掌印，必须跟在一旁，他看向公主,漆黑的瞳孔下,是近乎深邃的担忧。
越长溪蹲在地上,手脚都是软的,心脏跳得飞快，她不动声色对他点点头,用唇语示意我没事,去吧。
卫良必须留在申帝身边,如果这是申帝的最后时刻、如果有什么密令或者圣旨，只有他能周旋。
卫良也知道自己的责任,深深看了她一眼，大步离开。黑色衣摆荡起，像一片无法消散的厚重烟云，无法阻挡地散在九盛城。
与他相反，郑元白反而没什么事，虽然还没抓住三皇子,但五万大军对十三个人,结果只是早与晚的区别。
他伸手拽住小侄女,看见她脸上不能形容的表情,混合着迷茫、慌乱、与细微的痛苦，欲言又止。
越长溪起身,青色裙摆上沾染血迹，她顿了顿，拿出帕子擦干净。
几次伸向袖子里,却发现手臂颤抖得不受控制，她用左手按紧右手，第一句话就十分冷静，“申帝不是这种人。”
十八年父女，如果越长溪只能确定一点，那就是申帝是个极度自私的人，他最爱自己，绝不会为任何人付出生命。
她急迫开口，好像要用话语掩饰此刻的慌乱，又像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执拗地反驳，“你知道三皇子的封地么是东昌，是他去年剿匪的地方。”
来乾清宫的路上，越长溪已经听到申帝那几道圣旨，不得不说，里面的内容非常有意思，“三皇子与山匪、当地官员勾结，造出剿匪成功的假象。大皇子死后，这件事败露，申帝大怒，派兵镇压东昌山匪。”
“东昌地势险峻、十民九匪，怎么可能镇压得住。那些人以为三皇子不守信用，过河拆桥，如今恨死了他。申帝让三皇子去东昌，哪是封王，分明是要他的命。”
逻辑逐渐清晰，越长溪深吸一口气，看向郑元白，“申帝不可能突然对三皇子动手，一定有原因，是前几天的下毒而且，舅舅为何在这里五万大军不可能随便进宫，连卫良都被瞒住，只有申帝能做到。所以，这是他的计谋。”
“申帝不是那种人，”她又重复一边，这一次，语气已然十分确定，“他不是大胆、善心之人，他不会为我付出生命，更不会知道事情有变、却不做任何预防，除非”
越长溪猛地反应过来，“申帝的毒没有解，他马上要死了”
只有要死了，他才不会在意，才会做出从前绝不会做的事。难怪整个太医院一直留在乾清宫，就是防止意外发生。
三言两语分析出一切，郑元白略微惊讶。知道侄女聪明，但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清晰地理清一切，根本不是简单的聪明，更是对人性的了解，妹妹曾经就是如此
郑元白眼神暗了暗，回过神。
既然对方猜出来，他也不用隐瞒，“是，陛下的毒无法根除。”
越长溪已经彻底冷静，明白申帝做这一切的目的。
他活着时，一生未曾真正关心过自己的子女，临死前，或许是顿悟、或许是什么其他目的，决定用自己的命为儿女铺平前行的道路。
只可惜有什么用呢
心里微妙的情绪消散，越长溪想，她刚刚在期待什么呢期待申帝真的会救她如果申帝没有身患恶疾，恐怕会第一时间将她抓过去，就像孝静皇后死后，他第一时间将她扔远。
越长溪冷淡道，“申帝还有多长时间”
“原本只剩不到半月，现在就不好说了，”郑元白看向乾清宫，“进去看看他吧。”
不远处，三皇子已经被抓住，四五个士兵将他按在地上、脸朝地，哪还有身为皇子的尊严。
隔着百米，两人的目光对上，三皇子眼里的怨毒几乎要流出来，越长溪想起三皇子嚣张的言论。
他曾说，如果他登基，要和她玩一玩。
越长溪想，正好，她也是同样的想法。
她看向郑元白，漫不经心开口，“本宫听说，三皇子为了拉拢舅舅，曾想求娶表妹，他还说，生米煮成熟饭最好了。”
郑元白年过半百，当然知道侄女是故意的，但他同时知道，越长溪不会说谎，所以，听见这番话，还是脸色一变。
妻子早逝，郑小小就是他的命，他捧在手心的人，竟然被畜生觊觎过
他脖子青筋毕露，手中的剑嗡嗡作响，若不是顾及没有申帝的命令，他都想当场砍了对方。
如此优秀的想法，越长溪当然举双手赞同。
她慢条斯理抚平裙摆，状似无意道，“听说，三皇子在反抗过程中，五指被砍断，那地方也废了。舅舅，你说是真的么”
郑元白望着她，神情复杂。
与此同时，他又下意识瞥向四周的宫人，仿佛在犹豫。
越长溪眨眨眼，“放心吧，宫人那边我会解决。”
她敢如此大胆，因为忽然意识到，申帝将死，宫中无首。密卫不会多管闲事，士兵是郑元白的亲信，宫人是卫良的手下，贤妃六皇子是她的队友，如今，九盛城已经没人能阻挡她。
所以
报仇的时候了。
越长溪提起裙摆，走向乾清宫，临走时不忘嘱咐，“记得把他的指头送过来，我留着有用。”
身后没有回答，她却缓缓勾起唇。当推开乾清宫大门的一瞬，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痛苦的哀嚎。
越长溪满意地笑了。
咎由自取，不过如此。
乾清宫里，申帝躺在床上，被帷幕遮掩，看不真切。
屋里太医来来往往，各个面色焦急，魏太医跪在床边，正在把脉，额头拧成川字。
越长溪第一时间看向卫良，他微不可查对她摇摇头。
申帝快不行了。
如果只是中毒、或者只是受伤，都不会如此严重，然而，两者偏偏赶到一起。因为中毒，申帝身体虚弱，伤口又加剧毒性的蔓延，即便大罗神仙在此，也无能为力。
越长溪不知自己什么感觉，一点怅然、一点迷茫、一点快意但无论如何，都没有半分伤心。
她调整好表情，走到床边，轻轻问，“父皇怎么样了”
魏太医保持着把脉的姿势，仿佛要把申帝的手按碎了，他眉头越蹙越深，快能夹死一只苍蝇。
不知是不是巧合，越长溪走来时，申帝恰好醒来。他混沌地睁眼，视线涣散，许久过后，终于将目光落在小女儿身上。
往日的威严、肃穆、高高在上全都散去，只剩求生的本能，以及一点祈求。
因为太了解，越长溪立马反应过来，申帝仍然在等那一句答案。
你还怪不怪朕
为什么申帝如此执着于这个答案，一瞬间的困惑之后，她猛地理解了申帝的想法。
当年，孝静皇后不顾性命强行诞下子嗣，不幸身亡。事后，申帝不敢面对她这个女儿，把她扔到永和宫。
好像不再看见她，曾经的事就没有发生。
如今，同样的情况再次出现。
申帝在生命的最后，看似在求得她的原谅，可本质上，不过是想继续自己骗自己、能够心安。
越长溪几乎想冷笑。
申帝凭什么以为，就凭刚才的举动，她就能原谅他。
一条命就能抵消过错呢迟来的悔意真的有用么
如果她的体内没有一个成熟的灵魂，孝静皇后过世之后，她被送给贞嫔时，就已经死了；后来她去坤宁宫，又死了一次。
十几年的苦难，几度濒死，仅仅一个动作就能原谅么
越长溪缓缓笑了，她握住申帝的手，一字一顿道，“你会好起来的，明年春天，我带你去宫外看白芍药。”
申帝眼神忽然顿住，随即是剧烈的挣扎，诸多情绪闪过，鲜血从脖子中溢出来，他似乎想说什么，可根本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力地挣扎。魏太医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还以为病情忽然加重，一把推开她，高喊，“药呢，药呢”
越长溪踉跄两步，被卫良扶住，他似乎意识到什么，不动声色握紧她的手。
越长溪低垂着头，长发遮掩的目光里一片冷意。
白芍药，孝静皇后最喜欢的花；这句话，是孝静皇后生产前，申帝对她说的话。
申帝就那样看着孝静皇后死去。
如今，也轮到他了。
越长溪想，她永远都不会原谅申帝，还要他带着悔恨与愧疚离开，她要他永远都无法安宁。
卫良扶着她走远，走到门口时，她回望偌大的宫殿。所有人都围着申帝，表情关心焦虑，仿佛床上那个人，无比重要。
可实际上，魏太医是出于医生的天职、关心病人；其他太医怕丢掉性命；卫良怕是恨不得申帝立马死。
申帝算计一辈子，算计真心、算计权利，这就是他最终得到的。
负人者，人恒负之。
申帝昔年所做的一切错事，终是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他的报应终是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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