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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春石,春天的春,石头的石,是乐安公主身边最得力的侍女。
当然,这是来琼州之后的事了,在京城时,我是公主身边四个贴身侍女里最年轻最没资历的。
我不是公主府家生子,也不是累代的官奴,而是有一年,家乡遭了水灾,父母家人全都死光了,就剩我一个,于是只得自卖自身,辗转到了公主府。
公主啊
那种只在戏台子上看过的、据说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眼睛长在鼻孔上的人唉
我第一次见公主,是隔着许多人,远远地望着,而那远远望去的一眼,便让我目眩神迷。
只一眼便让我确信,公主是天底下最漂亮的人
而后来,我又觉得,公主不只是最漂亮的人,更是最好的人
她对人没有架子,她关心我们这种奴仆,她请先生教我们读书识字,请绣娘教我们针织女红,她能跟府里的孩子们闹成一团,又能对着抚养她长大的冬梅姑姑耍赖撒娇
她更温柔体恤着她看到的每一个人。
那天,我在院子里洒扫那时我还是个只配扫地的小丫头,突然听到一个好听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好似没见过。”
抬头,就看到了那张最漂亮的脸。
然后就莫名其妙聊了起来。
然后聊到导致我卖身为奴的那场水灾。
不久之后,我再去打探我那被大水淹了的家乡的消息时,便听到说,朝廷之前一直拖着的赈灾粮食终于送过去了,而且,朝廷还派去了御史,彻查当地官员。
十几日后,那御史带了满身血渍归来。
我家乡那个欺压百姓、鱼肉乡邻,水灾到来时莫说救灾,跑得比谁都快的县令,被当地斩杀。
而在御史回京第二日,我在公主府的花园看到了那位大人,他对公主说“幸不辱命。”
御史走后,公主便唤人叫我,将我的卖身契还给了我,还给了我一包钱,说,我本不该如此,说我是好人家的儿女,若我愿意,她便叫人送我回乡,若我不愿,也可继续留在府上,只做雇工一般,等到以后嫁人,也是以良家的身份出嫁。
我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
并且发下誓一定要成为公主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
以我在人牙子那里听到的说法,按说我这样外来的出身,是不大可能得到贵人的重用的他们总是更喜欢用那些仆人生的仆人,但是,公主岂是一般的人
我脑子不算聪明,读书读不好,针织女红也学不好,冬梅姑姑总说我笨,但是,我梳头学得好凭着一手梳头的好手艺,我被冬梅姑姑看中,做了公主的梳头侍女,勤勤恳恳,本本分分,终于成为了公主身边最厉害的最得力的嗯,梳头侍女。
我可是要一辈子给公主梳头的人
没错,我就是这么没出息,觉得给公主梳一辈子头便是天大的成就了。
去琼州时,公主问了公主府的下人们,问谁愿意跟她去琼州。
琼州啊,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而且听说那里蛮夷瘴疠满地,鸟不拉屎又九死一生的地儿,说实话,但凡日子过得好点的,谁愿意背井离乡地去那么远的地方
哪怕公主对我们这些下人一向很好,也有许多人并不愿意离去,尤其拖家带口的,上有老下有小的。
最后,公主府上千人,愿意跟去的,只有寥寥不到四百人,这还是算上那些完全听命于公主,公主去哪儿他们就去哪儿的侍卫。
当然,冬梅姑姑夏枝姑姑秋果姐姐和我,我们四个平日最亲近公主的人,自然是异口同声都说要跟去。
但是最终,跟公主去的却只有我一个。
“冬梅姑姑年纪大了,经不起长途跋涉,况且故土难离。”
“夏枝和秋果都成家了,孩子丈夫家人都在京城有营生。”
公主这样说着,主动劝说了冬梅夏枝和秋果,最后,就只让我这么一个无牵无挂的跟去了琼州。
临行前,冬梅姑姑哭成了泪人,一再地嘱咐我照顾好公主,不然哪怕她在京城也要让我好看,夏枝和秋果也仿佛有说不尽的话交代,好似我是第一天服侍公主的不懂事儿小丫头似的。
切,我可是年轻一辈侍女里最厉害的好不
哪怕只有我一个,也一定能服侍好公主。
我如此雄赳赳气昂昂地想着,便跟着公主去了琼州。
呃,这样说也有一点不准确。
我并不是跟公主一起到的琼州,而是晚了公主一步,跟在后头的大队人马里。而公主,金尊玉贵的公主,连我也没带,只带了几个功夫最好的侍卫,轻车简从,以最快的速度,去琼州,去找驸马。
其实那时,我有一点不理解公主。
我不明白公主为什么要去琼州,要放弃安定优渥的京城生活,非要去那偏远地鸟不拉屎的地方当然,对外的说法,公主是去追驸马去了,可我们这些贴身侍女都知道,找驸马是原因之一,但绝不是全部。
毕竟,找驸马哪里用得着让我们这些跟去的下人,做好一辈子不回京城的准备
公主,是打定了主意此去便不再回。
我不理解。
虽然也曾听到冬梅姑姑私下忧虑,觉得圣上与公主之间似乎有了些嫌隙,但那不是都过去了吗离开京城前,圣上的态度可一点不像跟公主有嫌隙的样子,反而不停地找借口封赏公主,驸马走后短短一年,公主的食邑便又加了一千户,让那终于解禁能出门了的南康公主,听到后气得,自个儿把自个儿锁了半年没出门。
而到公主离开时,圣上的表现更不像有嫌隙。
公主走后第二天,圣上来了公主府,听说我要跟去琼州后,便把我叫到跟前,跟冬梅姑姑夏枝姑姑秋果姐姐一般唠叨,翻来倒去琐琐碎碎地说了许多事项,让我一定要照顾好公主。
也太不相信我的能力了吧。
要不是他是皇帝,我一定要给他翻个白眼。
终于挨完这一番唠叨,我退下继续收拾东西,可几次路过,都看到圣上一个人在公主院子里站着,孤零零的,不知为何,只那身影,便让我觉得哀伤。
于是我便知道了。
圣上不舍得公主。
哪怕曾经有过嫌隙,但他们仍旧是最亲的姑侄,仍旧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因为有着亲人还在这里,公主劝说了冬梅姑姑她们留在京城,可是,公主的亲人朋友也都在这里啊。
圣上、希微道长、那些与公主相交莫逆的大人们
离开了京城,去到了琼州,也就离开了这些公主最亲近最熟悉的人们了啊。
所以,我不理解。
但再不理解,我一个小小侍女,公主说啥我干啥,自然也不会问,于是,两日后,我便跟随大部队,追随着公主,一起去到了琼州。
琼州,琼州。
这个京城人口中偏远蛮荒的地方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好吧
嗯,虽然的确偏远蛮荒,但是,绝对不是鸟不拉屎
而是稻子一年可以三熟,根本饿不死人,因为走着走着树上都能掉下个好吃的果子当然,要先保证不被那些比人脑袋还大的果子砸死,京城贵得要死的香料这边漫山遍野都是,还有那最好的南海珍珠,公主爱吃的海虾海味连那天,似乎都比京城更蓝更好看。
当然,除了这些外,条件的确还是有些艰苦。
我到时,码头上有集市,驸马大人还修建了屯所,但即便如此,跟京城也是天上地下。
没有林立的店铺,没有奢华的宫殿,没有南来北往的人们。
连想给公主置办些更适合当地的轻便衣衫,都找不到卖成衣布料的铺子。
住的地方就更差。
官衙又小又破烂不说,反正驸马和公主几乎不住官衙,大半时间都待在新修的屯所,可那屯所就是一排排的矮屋子啊
连个二层的小楼都没
更别提什么假山流水,什么花园回廊,什么高门朱墙
要是冬梅姑姑在,看公主居然住这种屋子,我估摸着她又得哭成泪人。
更何况,我刚到琼州,第一眼看到公主时,压根没敢认。
她没有穿在京城时那些繁复华贵的衣裳。
没有梳在京城时繁琐精巧的发髻当然,我认为这是我不在的缘故,我不在,也没人会梳那些发髻。
没有戴那些价值千金的首饰。
她穿着连印花都没有的棉布衣裳,发髻简单,和驸马一起,和那些罪民和那些土人一起,踩在灌满水的稻田里,衣裳上满是泥点,若不是脸还是熟悉的,我真不敢认那竟然是我眼中一直金尊玉贵的公主
天可怜见,没有我在,公主都苦成什么样儿了
虽然,公主好似一点不在意。
我更不理解了。
但不理解归不理解,公主不在意是公主的,我这个公主的侍女,却不能忘了自己的本职。
于是,作为公主身边最能干得力的侍女,我挽起袖子,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公主从京城走得匆忙,几乎什么都没带,但我来时,冬梅姑姑她们可是收拾出了好些东西,圣上又赐了好些东西,什么四时衣裳、钗簪环佩、起居用具、头油香胰
哪怕是在这鸟不拉呃,在这鸟很多的地方,我定也要让公主过地舒舒服服、精致美丽,跟在京城时一般无二
嗯,然后就被公主说春石你歇歇,明儿我上山,这些东西都用不着。
是的,公主上山去了。
那除了码头、衙门和屯所外的地方,放眼望去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大山,那不知道藏了多少足有巴掌大的虫子、水桶粗的蟒蛇的大山。
公主说,要在这里生活,就要了解这里,这里的山,这里的树,这里的水,这里的民。
所以,她没有舒舒服服待在屯所虽然那屋子实在简陋,但驸马布置的还是很用心的,只要不出去,就还算舒适,而是和驸马一起,跋山涉水,进深山,觅深林,寻土民。
作为公主的贴身侍女,哪怕被那些虫子蟒蛇吓得瑟瑟发抖,我还是坚强地跟上去了
而山里,除了那些虫子蟒蛇,还有令人闻之色变的瘴疠。
我们就不幸遇到了。
回来后,我就病倒在床。
同样病倒的还有公主。
公主的身体并不算太好,冬梅姑姑说,公主年轻时,也就是七王之乱时,很受了些苦,身子也在那时落了虚,前些年又忙于政事,一直没能好好休养,好在几年前终于不用忙了,才终于养好了些,但也只是好了些,底子还是虚的。
于是这一场病,公主比我病地更严重。
我毕竟年轻,身子也不错,同来的那批人里就有几个圣上硬塞来的御医,喝了御医开的药,只一天,我便能下床了,第三天,便全好了。
可公主却还一直昏昏沉沉的。
而我也病着的那两天,是驸马一直贴身照顾着公主,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哪怕我好了,让他去休息,他也不离开。
等到驸马终于疲累地去小憩的时候,我守着公主,看着公主因为病痛萎靡发黄的脸,更加觉得不解和心痛了。
公主她,怎么就不懂得心疼自己呢
远离亲朋,抛下一切,来到这偏远之地,还那么拼命这里又没人逼着她努力,上山前,驸马明明也劝她不要去的。
我终于还是没忍住,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却没注意,公主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无力地睁着眼,却又笑着,对我道
“以后,你就懂了”
可我还是不懂。
好在,那场病,公主终于是挺了过去,也没留下什么后遗症,甚至因为琼州的四季如春夏,加上几个御医小心伺候,身子反倒越发好起来。
然后一好起来,便又和驸马一起上山下海。
我怎么拦怎么劝都挡不住。
也是,我只是个侍女,公主怎么可能听我的话,这儿也没冬梅姑姑,如今,也就驸马的话能让她听一听了,可驸马
驸马虽然担心,但最多只让她注意身体,在外时时时看顾着她,却从不真拦着她。
我更不懂了。
但再怎么不懂,日子也这样过下去了。
我渐渐习惯了琼州的日子,这里没有高大的围墙,精巧的建筑,如云的仆婢,公主似乎也不再是那个金尊玉贵的公主,不用去赴那些满是贵人的宴会,于是我这个专职给公主梳头、搭配衣裳的最得力侍女,原本的用处便也小了许多。
但我能陪着公主上山下海,能在公主跟刁民对峙时挽起袖子挡在前面,能领着屯所的那些妇人组建娘子军下田纺布下厨识字没错,作为公主的最得力侍女,我可是识字的。
每当做这事时,公主便夸我能干,嘿嘿。
嗯,虽然跟冬梅姑姑跟圣上嘱咐的有点出入,但我应该,也算完成使命了吧
于是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到琼州的第三年,岛上所有流民及后代几乎都归顺了屯所,将屯所建地越来越大,开垦的田地越来越多。
我到琼州第六年,岛上犄角旮旯的土族部落都被公主驸马摸了个遍,他们一个个地归顺,走出山林,走出蛮荒,学会耕种和买卖,穿上纺织的棉布,用上冶炼的农具,窑烧的瓷器,不再靠祈神拜神治病
我到琼州第十年,屯所产出的粮食,不仅能够供应全岛所需还有剩,再加上遍布全岛的果树,这些我们岛上自己吃不完的,便运到内陆贩卖,再买那些内陆产而我们不产的东西来岛上。
而岛上能卖的,自然不止粮食果蔬,还有那些价值高昂的珍珠玳瑁香料,随着土族的归顺,这些东西的开采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顺利。
于是,第一次来琼州登岛时,那个小地可怜的码头,便一年年扩充,直扩充到比我初见它时大十倍还多,而码头上那个小集市,也成为了整个琼州最繁华的地段。
内陆来的客商,广州交州出发去南洋的海船,都在这里停泊汇聚。
我到琼州的第十五年,公主跟我说,琼州的税收,已经可比江南之地,这还是在琼州田赋丁赋普遍比江南轻的情况下。
因为人少,地多,豪横而且商贸发达,商税自然也多,所以不靠田赋丁赋过活
而随着琼州源源不绝的粮食果蔬、珍宝香料运到内陆,随着琼州收上越来越多的税赋,琼州便也跟那袋子里的锥子似的,再也不能被人忽视。
越来越多人发现琼州的好。
那些被流放到琼州的犯人,一登上岛,总是一副被雷劈了不敢置信的土包子样,有的还一再地追问,这里不是琼州吧琼州不该是如同阴曹地府一般的地儿吗
每当这时,我就会扬起头,挑起眉,好好地嘲笑这群土包子。
嘿,睁大眼瞧瞧,这就是琼州,我们公主和驸马的琼州
最好的琼州
这时候,我好像才终于有点明白公主了。
这么让我这个小人物骄傲自豪的琼州。
是公主和驸马的琼州啊。
是他们努力半生,奋斗半生,是他们抛却繁华,告别亲朋,远离家乡,筚路蓝缕,一手建立起的琼州啊。
今日的琼州,就是给予他们的最好的回报。
到琼州的第十八年,是个有点点特别的年份。
这一年,是公主的整六十大寿。
虽然我觉得,六十岁的公主眼睛依然清澈漂亮,六十岁的公主性子依然活泼有趣,六十岁的公主依然是天底下最好最漂亮的公主。
但是,六十岁的公主啊,她的头发白了,她的皮肤松了,她额头眼角的皱纹,用脂粉再也遮掩不住了,她再不能上山下海,不知疲累地辛劳了。
我梳着她的白发,想尽法子地找那能将白发染黑的药,但她却拦着我,说,她就像那傍晚的日头,就算看上去再怎么辉煌,但也终归快落了,又何必强撑着。
可是公主啊
您的驸马,此时才三十六岁啊。
不是六十三岁,而是三十六岁啊。
他的头发还乌黑,他的眼角还未出现细纹,他身高体健依旧能上山下海,他是整个琼州最漂亮最有魅力的男人,他还在被人称作春秋鼎盛的年纪。
他与公主您站在一处,青丝映着白发,那般刺眼啊。
我曾以为,公主和驸马初遇时,在京城那么多人的谩骂、质疑和不看好中结合,便是他们遇到的最大阻碍,可后来慢慢才知,结合不难,相守才难。
多少人鸳鸯冲破重重阻碍千辛万苦的在一起了,却在真正在一起后,在一日有一日的相处摩擦中,相看相厌,那些原本不在意的对方的缺陷,一日比一日让人如鲠在喉。
于是最终,劳燕分飞。
初遇时,公主虽已不再年轻,但起码仍旧貌美,与驸马站在一起,只看得出比驸马大,差距却不至于如此大。
而如今
公主一天天老去,驸马却还不到他们初遇时,公主当时的年纪。
不知情的人看了,往往不会将他们当做夫妻,而是会当做母子。
而这样的事,也确实发生了。
公主六十大寿的大宴上,整个琼州有头有脸,甚至离得近些的广州交州等地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
有个广州官员家的女儿,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将公主唤成了驸马的母亲。
当时,驸马的脸一下便冷了。
当时便叫人将那少女,连同带她来的官员,一起赶了出去。
此后,那个官员再没有在琼州出现过,后来我听说,他在广州任期还没满,便被官降三级,再调到了最北边的漠北之地嗯,跟琼州不同,那可真真是鸟不拉屎的地儿了。
而这个贬职和调令,便是驸马的手笔。
这是我知晓的,驸马做过的唯一一件公报私仇的事儿。
此后,再没有不长眼的人当面弄错公主驸马的关系。
可没人说,不代表不存在。
前些年太忙,太穷,大家都忙着努力,忙着过上好日子,于是便都不怎么讲究,更何况那时琼州压根没什么所谓有头有脸之人,整个琼州,只有公主和驸马。
可如今,日子越过越好了,人心,便也浮动了。
碎嘴的话便也多了。
驸马治得了那说错话的官员一家,却治不了那些私下里闲人的悠悠众口。
明明公主驸马那么好,明明他们两人之间再没旁人,可在那些不知情或心思阴暗的人眼里,他们便是顶顶怪异的一对,便是定然没有真情,只有利益勾兑的一对。
便是知道他们平日感情的,也觉得,那感情迟早会消泯无踪。
我常想,若是没有那二十四年的距离,他们本可以成为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而有了那段距离
莫说外人,其实便连我,也常常悲观沮丧。
谁不爱青春年少
谁能忍受自己满头青丝身康体健而爱人却已是白发老妪
谁又能忍受,自己被人当做丈夫的母亲
反正我是做不到的。
我兀自担心着,忧虑着,尤其在不久后,公主又大病一场之时。
六十岁的公主,身体再不如以前,哪怕这些年,她保养得算是很不错,但到底已经六十岁,
于是本来不过一场风寒,最后竟气势汹汹,让她卧床数日不能起。
那是那么多年来,公主病地最严重的一次。
那老御医的儿子小御医说,公主这般年纪,这情况有些凶险。
我心急如焚,日日侍奉在公主床前,而驸马本来也和我一般守着公主,但公主倒下了,琼州不能再没有他,于是他总要离开,总要在公主还昏迷不醒时,去外面处理那似乎总也处理不完的事。
我知道,我想得太多了,但我总担心,担心驸马是不是厌了倦了,是不是再也无法面对公主那不复年轻貌美的苍老病容,是不是想着公主马上要死了他终于可以摆脱公主另寻佳人了
于是夜里,我做了个噩梦,梦见驸马牵着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走到公主病床前,对公主说公主,我尊您敬您,但您年纪太大了,只适合做我的母亲,这个,才是适合我的女子,才是我喜欢的女子,请公主成全。
第二天,我恍恍惚惚,看见驸马,便恨不得上去挠他的脸,等手都伸出去了,才忽然晃过神,意识到自己把梦当真了。
不过,他要敢真对不起公主,我必会挠烂他的脸
连着已逝的冬梅姑姑夏枝姑姑秋果姐姐的份一起挠烂他的脸
我恶狠狠地想着,直到驸马又匆匆地出去,处理那怎么也处理不完的该死的政务后,我依旧满脸恶狠狠地,然后,迷迷糊糊醒来的公主喊了声水,在我急忙去倒水的时候,还努力抬起眼皮,看了眼我,问我怎么了。
可我的公主啊,我怎么敢说。
公主是个心大的,似乎从来不曾有过我这般的忧虑,她甚至从不管驸马在外应酬时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似乎完全不在乎他是否有别的女人,是否在外偷吃。
可是我知道,公主她在乎,她在乎得不得了,她可是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前面两任驸马触了她的雷,她便当机立断,再也没有给他们一丝机会的乐安公主啊。
往日里,还在京城时,说起那些高门八卦,说起那些男人上花楼、养外室的,她都是不屑一顾,直言那种男人脏死了,教导她们万一遇到这种男人就干脆和离,千万别惯着。
所以,她不管驸马,是因为她相信驸马。
而我不能打破这份信任,哪怕我自己并不能像公主那般信任驸马,更何况在公主这般情形的时候。
我在公主面前装得无懈可击。
可或许是我的心思太明显,在面对驸马时太不加掩饰。
那日回来,驸马便问我到底发生了何事。
而我也实在憋得狠了,被他一问,便不过脑子地、将藏在心底许久的话滔滔不绝地脱口而出
我的担心,我的忧虑,我对公主的心疼,我对驸马的不满不信任。
说完后,我觉得我完了,驸马怕不是要杀我灭口。
我沮丧着,垂着头再说不出一句话,等待着自己悲惨的命运。
然而最终,却只等到了一片沉默。
旋即,响起驸马离去的脚步声。
我不明白驸马的意思。
可是,既然驸马没有杀我灭口,或许起码证明,他现在还没有那些背叛公主的心思
那日后,驸马又外出了两日,到第三天,他带了点笑对我说,外面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他终于不再用外出,终于可以日日守着公主。
于是驸马便又代了我日日守在公主床前。
我很高兴,然而,这份高兴并没能持续多久。
因为,公主的病重并没有因为驸马守着而好转,反而好似有了更凶险的征兆,虽然小御医说只要挺过去,公主就能起码再活十年,可这话不是废话吗挺不过去怎么办
我急得团团转,甚至病急乱投医,找了琼州几个据说部族神灵很灵的巫医,准备让巫医给公主看看。
却被驸马挡在了门外,不许巫医进去。
我气得再也顾不得他是驸马,破口大骂,说他是不是想趁机谋害公主。
驸马让人将我赶走,不要在这里大喊大叫吵到公主,然后便将自己关在公主房间,除了大夫,不让任何人进去。
我冷静下来后,也知道自己是病急乱投医了,但对驸马不让巫医进门的芥蒂却仍在我觉得人在心急时犯蠢才是正常的,像驸马这般,这时候了还能衡量真假利弊的,甚至连试试都不试试的做法,只能说明他没有真的急。
我就这样一边焦急,一边心怀芥蒂地等待着。
一直又等到了三天后。
终于等到了好消息。
看到公主终于坐起来的模样,看到她虚弱地对我笑地模样,我哭地一把鼻涕一把泪。
于是,直到离开公主房间,才惊骇地发现
那个一直站在公主身旁,握着公主的手,守了公主三天三夜,我却因心怀芥蒂,甚至直至此时仍旧怀疑他存心谋害公主因而刻意不愿看他的男人。
白了头。
还不到四十,脸上一点细纹没有的驸马,白了头。
那满头白发,竟比病床上公主的白发还多。
我想问发生了什么,却被小御医赶紧拉出了门。
临出门前,我听到公主轻柔的话声。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
“变成这样,你会嫌弃我吗”
公主笑了笑。
“说什么傻话呀。”
“嗯,我也觉得是傻话,你怎么会嫌弃我,就像”驸马笑了下,没有说下去,但我当时便脸一热,猜到了驸马后面的话。
公主不会嫌弃驸马,就像驸马不会嫌弃公主。
看到那白发,我终于明白,不是只有大喊大叫和犯蠢才是着急,亦不是不露声色便是不在乎。
最后,噙着泪,轻轻为他们关上房门时,我听到两人最后的对话。
“所以,为什么头发会变白啊”
“大概是因为,我太害怕了。”
“嗯”
“我只怕不能与你共白头。”
果如小御医说的那般。
那次大病之后,公主的身体便再没有那般凶险过,而在精心调养和锻炼下,平日里身子骨更是比许多四五十岁的人还好,这样的光景,一直持续到了又过了十年,公主七十岁时。
七十岁啊。
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岁,已是难得的高寿,且公主这一生,虽然有些坎坷,但终归是极尽尊贵殊荣的一生。
或许唯一的遗憾,便是始终没有子嗣,但此时的琼州,乃至广交一带,乃至全天下,谁人不知乐安公主之名,谁人不敬仰爱戴乐安大长公主
遥远的京城,有人在皇家太庙为她始终留下位置,让她得享整个皇室子孙后代香火,眼前的民间,早在她六十岁病重那年,便有百姓自发为其建生祠,倾全州之民日夜为她祈福,哪怕痊愈后,亦香火不断。
哪怕她没有亲生的儿女,但那些记着她念着她的人们,他们会生下孩子,他们的孩子又会生下孩子,她的生祠矗立着,她的故事流传着,她得享的香火,她的名字留存于世间的时间,远比大多数人都要多都要长久。
公主对我说,她这一生无憾了。
从初生的朝阳,到终将落幕的夕阳,她已经走到了人生的下山路,她上过山,到过顶峰,遇到了同道而行的人,又一起走过了那么长那么长的一段路。
她十分知足了。
即便立时死去也无憾了。
可是,有人有憾啊。
公主七十岁这年,驸马四十六岁。
不过比两人初遇时公主的年纪大了五岁。
和公主不同,驸马的身体一直很好,除去那次急白了头,之后也一直身体很好,四十六岁的人,头上生了华发,脸上长了皱纹,然而啊,驸马那人,和公主一样有着最清澈的眼,和公主一样有着最温柔的心。
所以,他依然风华正茂,他依然魅力不减,他离死亡好似还很远很远很远。
可是他的爱人,却似乎已经要离开这世间。
七十岁大寿一过,公主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
小御医束手无策,私下跟我说,公主如今便是一天一天挨日子,运气不好就今年明年,运气好,也就至多三四年。
但,挨日子总是痛苦的。
不同于六十岁那次的来势汹汹形势凶险,这一次,公主便好似那关节朽坏的马车,看上去还能拼拼凑凑支撑些日子,但支撑下去的每一日,那些断裂朽坏的关节处,都发出酸倒牙的咯吱响。
此时的活着,简直是受罪。
但公主仍旧每日微笑着,勉力支撑着。
“起码再活四年。”她说,“等到睢鹭五十岁。”
“不然太早抛下他,我怕他哭鼻子。”
可是公主啊,即便四年后,对那个人说,也太早太早啊。
而您离开他,他又岂止是哭鼻子而已。
于是,我第无数次地痛恨,痛恨这两人为何不能生在一个时候,痛恨他们的生辰年月为何有那长达二十四年、整整两轮干支的漫长间隔。
只是,这次再不是因为那什么外人眼中是否般配,是否恩爱,是否是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而只是因为,这样漫长的时间,对这两人,都太残酷。
就这般,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
公主做到了。
她痛苦地,却又快活地,挨到了自己七十四岁,挨到了驸马五十岁。
然后,便再也挨不下去。
最后的日子,驸马一直守在她身前。
他早早便将政务几乎全分派到手下人手中。
他培养出了许多人,他终于可以不再为政事所累,他终于可以安安心心每日守在公主床前,在她少有的清醒时刻和她轻声说笑,和她喁喁细语,和她一起回忆过往的点点滴滴,桩桩件件。
可是,我知道,他亦知道,公主更知道。
这一次,不再会有十年前那样的好消息,不会再有一个十年等着他和她。
我清楚记得,那是一个好日子。
黄历上写着百无禁忌,诸事皆宜。
公主又清醒过来,精神还难得地很好,说了很多话,最后,又让驸马将她抱出去,抱到了海边。
那日琼州的天也特别好,午后照旧下了一场阵雨,雨停后,天如碧玉一般清澈透蓝。
公主没有再让驸马抱,她站立着,已经全白了的发随海风飘着。
她头顶蓝的天,眼前映着蓝的海,蓝天蓝海之间的人,她站在白沙上,好似被日头披上,又好似被白沙反射上一层发光的纱,闪闪发亮,熠熠生辉。
她朝驸马说了什么,我听不到,只看到她那灿烂地比头顶白日、脚下白沙还光洁耀眼的笑容。
我看到她身躯缓缓倒下,倒在驸马怀里,看到驸马似乎愣了下,然后缓缓地、缓缓地抱住她,抱着她坐在了沙滩上,仿佛她只是睡着了,只是暂时休憩一下,便让她那般在他怀里,倚着他的肩,安静地朝着大海坐着。
我的眼睛再看不到其他,再听不见其他,我只想着,那个天底下最漂亮最好的公主走了,无憾却又有憾地,走了。
害怕惊动那两人,我无声嚎啕着,流着泪,直到无泪可流,直到那白灿灿的日头从头顶正中滑向了西方,在海面燃起一片瑰姿诡艳,仿佛要将整片海都烧干的火烧云,直到那火烧云也烧干了,云霞融于海面,日头落入海水,月亮升起来,星星亮起来。
这诸事皆宜百无禁忌的一日,彻底消逝了。
我踉跄着,趔斜着,眼睛酸痛又朦胧地走向他们。
我不想打搅他们,可我看到潮水涨起,我听到远处传来忧心的人们找寻他们的声音,我知道相拥相伴再久也终归要分别。
于是我走上前,和那些随着潮水爬上岸,在他们身边好奇地探头探脑的海龟海鸟一起,轻轻地走到他们面前。
然后,我看到了天底下最美的两张脸。
他们脸上爬满了皱纹,他们的发丝银白如月,他们再没有年轻时光洁的皮肤和俊俏的容颜。
但他们头挨着头,肩并着肩,面向大海,背对群山,脚踩白沙,头顶皓月。
他们嘴角挂着最安详静谧的笑。
他们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刻。
李臻,无字,小名臻臻,京城人氏,生于丁酉年腊月,卒于辛亥年七月,享年七十四岁。
睢鹭,字白汀,宋州襄邑人氏,生于丁酉年腊月,卒于辛亥年七月,享年五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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