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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番外六—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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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六秘密

    皇子周航有一个秘密,他讨厌驻守邺城的祝谦夫妇。

    对,就是拱卫洛京的咽喉之地邺城,当世名将祝谦夫妇。

    作为皇子,他不该讨厌他们的,甚至恰恰相反,他应该喜欢他们,尊敬他们,毕竟没有他们,洛京哪来的安定长宁

    但他依旧讨厌,讨厌到听到他们的名字便生理性不适,久而久之,再无宫人在他面前提起祝谦夫妇。

    除却在母妃面前。

    宸妃娘娘坐在圆拱垂门窗台下,轻啜着云顶雪芽。

    被偏爱的女人总有些任性在身上,时下正流行低胸齐腰宽袍大袖裙她似乎并不喜欢,高领立衫才是她的审美,她的衣服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大抵是帝王独宠,被高领所遮的纤细的脖颈处有着点点红痕,一直延伸到外人看不到的地方去。

    像是怕被人瞧见那点红痕,她抬手竖了下衣领,将脖颈处的红痕遮得更严实,只是抬手间,衣袖不免落在了手肘处,欺霜傲雪的手腕上,隐约有着被被勒过的痕迹,她连忙敛了衣袖,整理衣服的幅度更小了些。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何不叫人心生艳羡”

    她整理完衣服,就着窗外的细雨纷纷,摇着白玉柄的团扇轻声问周航,“航儿,你羡慕他们吗”

    周航新得了一副九连环,此时正玩得不亦乐乎,听到母妃说起祝谦夫妇,顿时没了赏玩的兴致,他随手把九连环一抛,懒懒抬眉瞧着眉目精致却神情寂寥的母妃,“为什么要羡慕他们”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便叫人羡慕母妃的羡慕也太廉价了些。”

    “母妃羡慕他们,却不知天下有多少女人又羡慕母妃。”

    周航手指轻扣花梨木的案几,声音带了几分嘲讽,“母妃出身显贵,是陈郡谢家的长房嫡女,而今入了宫,又是父皇最宠爱的宸妃娘娘,皇后娘娘让您三分,各宫宫妃退您一射,所谓诗书中的万千宠爱于一身也不过如此。”

    “而也因为母妃入宫的缘故,阿翁在朝中大权独揽,政敌皆死于非命,陈郡谢家一飞冲天,就此成为世家之首。”

    宸妃脸色一白。

    “到底还是养女儿好,生了一个好女儿,不仅能得到天子盛宠,连带着家族都能带着飞升,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不过如此。”

    周航含笑看着宸妃,“阿翁当真是养了一个好女儿,母妃也当真好孝顺,而今阿翁在朝堂说一不二,母妃在后宫风头无两,母妃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宸妃清冷声音骤然尖锐,“航儿,你在说什么”

    “我是谢家女郎,谢家的荣耀便是我的荣耀,谢家养我一十六年,我为谢家入宫又如何”

    “是啊,阿翁养母妃一十六年,母妃为阿翁牺牲依一下又如何”

    周航悠悠笑道“左不过牺牲母妃一人,荣耀谢家满门罢了。”

    “既如此,母妃又为何羡慕祝谦夫妇现在的日子难道不是母妃想要的么”

    宸妃愣了一下,清冷眉眼有一瞬的失神。

    周航的声音仍在继续“同样是养至一十六岁,母妃被送入宫陪伴父皇,舅舅却是迎娶高门贵女。”

    “同样是为家族牺牲,母妃是被棒打鸳鸯,舅舅纵然娶不了中意的女子,也能纳那人为妾,百年之后,无人再记起母妃,而与阿翁没有血缘关系的舅舅,却继承了阿翁的一切,乃至母妃心心念念的谢家的荣耀。”

    “母妃,你的牺牲公平吗”

    周航眯眼看向宸妃,“你是在为谁牺牲谢家还是我那与你毫无血缘关系的舅舅”

    宸妃呼吸一窒,带着银质镶珠护甲的手陡然抓住了案几一角,“航儿”

    “航儿又惹你生气了”

    廊下传来天子清朗声音。

    宸妃脸色一变,皎皎如月色的面容彻底冷了下来,她从窗台下起身,拂袖转身离去,琉璃屏风上大片的飞鸾瑞兽纹模糊着她的身影,羽人座的博山炉里吐出的熏香似云雾,和着轻风细雨,将宫殿点缀得如同云宫神殿。

    身着圆领袍的天子从殿外走进来,殿内的宫人呼啦啦跪倒一地,天子瞧了眼屏风后的绰约人影,抬手让众人起身。

    “又惹你母妃生气了”

    天子走到案几前,伸手揉了揉周航的小脑袋,“与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母妃身子弱,最是不能动气,你怎半点不曾听进去”

    “惹母妃生气的是父皇。”

    周航瞧了眼视线有意无意往屏风处撇着的天子,声音脆生生的,“父皇知道母妃在气什么。”

    殿外起了风,和风细雨转瞬间便成了瓢泼大雨,大滴大滴的雨珠捶打着枝叶花丛,沉闷的声音像是在人心口擂鼓。

    殿内的宫人跪倒了一地,琉璃屏风后的宸妃站起了身,手指攥着锦帕面上神色不明。

    周航抬头看着天子,继续问道“父皇说什么都能给母妃,那父皇愿意给母妃自由吗”

    “母妃不喜欢这里。”

    “自由”

    天子幽幽笑了起来,“她与我在一起,如何不自由了”

    周航歪了下头,“父皇知道的。”

    “知道什么”

    天子森然一笑,“她是我的人,她只能在我身边。”

    话说到这,便没有再继续的理由,周航耸了耸肩,一脸的无所谓,“嗯,母妃是父皇的人。”

    周航从榻上跳下来,转身往外走。

    外面的雨已经下了很大了,天边有闷雷不断在炸响,一道道闪电刺破云层,呼啸着坠入世间。

    周航在廊下抬头看着雨,只觉得人生没有半点乐趣。

    寝殿里隐约有女子哭声传来,是他母妃的,中间夹杂着男子的冷笑,隐隐约约的,他听不太清,这样的事情每日都在上演,互相折磨的两个人不死不休。

    次日天子没有上朝。

    日上三竿,伺候天子熟悉的宫人们在廊下站成一排,鲜活的十七八岁,却死板如雕塑,如一个个精致的人偶。

    周航在睡梦中被老黄门摇醒,打着哈欠去寝殿叫天子。

    “你该起来了。”

    隔着帷帐,周航对立面的人道。

    “春宵暖帐,如何不叫人沉醉其中”

    帷帐里天子的声音懒懒的,带着心满意足的轻叹,“我走了,晚上再来看你。”

    天子挑开帷帐,小宫人们低头垂眸伺候梳洗,帷帐里是个什么光景,谁也不敢探头去瞧。

    周航打开描金衣柜,从里面拖了件凤尾蓝的衣裙来,他年龄小,手短脚短,衣裙很大,他拖得颇为费劲,但殿内的宫人却无人敢上前帮他,一个个屏气凝神伺候着天子梳洗。

    好一会儿,他终于把衣裙拖到床榻旁,床榻一尺高,不比他低多少,他高举着衣服拨开帷帐塞进去,而后手脚并用爬上床。

    床榻上,宠冠六宫的女人被人用红绸绑成极屈辱的姿势,身上到处可见青紫痕迹,她又生得白,越发显得那些痕迹触目惊心。

    周航眸色幽深无波。

    “我昨夜情难自禁,不小心伤了你母妃,记得给她上药。”

    帐外传来天子的轻笑声。

    “知道。”

    周航垂眸解着红绸,声音漠然。

    女人显然是遭了大罪,整个人不住颤抖着,周航抽出塞在她嘴里的帕子,像是极度恶心一般,帕子刚离开她的唇,她便止不住干呕起来,几乎能将苦胆呕出来。

    她的唇破了皮,隐隐有血丝混着流出来,周航抿了下唇,拿着自己的帕子去给她擦脸,然而帕子刚刚碰到她的脸,她身体剧烈一僵,抖得比刚才更厉害了。

    “别碰我”

    她的声音哑得很,可再怎么哑的声音,也遮不住她话里的厌恶。

    是的,厌恶。

    她厌恶着这里的一切,乃至厌恶她的亲生儿子。

    周航垂了下眉,收了帕子,继续解帮着她身体的红绸,她的手终于恢复自由,迎面一巴掌扇在周航脸上。

    “啪”

    清亮的巴掌声响在寂静宫殿。

    “航儿,又惹你母妃生气了”

    帐外传来天子幽幽笑声。

    醒掌天下权的天子似乎并不在意这些末微小事,大笑一声便转身离殿,殿内的宫人跟着他呼啦啦离开,金碧辉煌的宫殿静得几乎能听到针落在地上的声音。

    这个时代民风开放,世家女也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滴滴闺秀,这个时代的世家女习武习剑术,手上的力道自然也足,宸妃的一巴掌下去,周航的脸登时便肿了起来,视线模糊了一瞬,嘴里也有铁锈味,他知道,那是血。

    他舔了下唇,慢慢转过脸,女人昨夜穿的衣服已经被撕得不能穿了,他把自己拖进来的衣服往女人身边送了送,“穿上。”

    他平静道。

    “滚”

    回答他的是女人的一声低吼。

    大滴大滴的泪落在红绸上。

    女人抱着衣服无声哭了起来。

    世家女到底是世家女,礼仪修养被她们刻在骨子里,哪怕哭的时候也是娇花照水似的好看,周航静静看了一会儿,无声笑了起来。

    “母妃,你从今天哭到明,再从明天哭到后,就能把他哭死吗”

    周航冷笑,稚气的面容不知何时藏了阴鸷。

    “杀了他。”

    周航抽出男人送给他的匕首,递到女人面前。

    梨花带雨的女人顷刻间止了哭,像是不敢置信般,她缓缓抬头看着面前的男孩,他的年龄并不大,是四岁还是五岁,她已经记不得了。

    四五岁的稚儿,正是天真烂漫之际,可他的天真烂漫似乎多了些什么天真残忍,稚嫩恶毒。

    活脱脱的又一个恶魔。

    “他死之后,你做太后,我做天子。”

    恶魔面无表情看着她,把手里的匕首又往前递了递。

    宸妃呼吸一窒,整个人僵住了。

    像是看出她的担忧,恶魔轻轻一笑,懒懒收了匕首,“母妃怕落人口实不妨事,没了匕首,还有其他东西。”

    “五石散,情丝绕,这些东西也能杀人于无形,只是不如匕首来得干脆利落。”

    宸妃瞳孔微缩。

    她终于意识到,男孩并非说玩笑话,而是真的有这种想法,且想为之付出行动。

    “疯子”

    宸妃尖叫一声,一巴掌扇在男孩脸上。

    “疯了,你们都疯了”

    宸妃又哭又笑,全然不复世家女的端庄贤淑。

    铁锈味又在口腔溢开,周航吐了口血沫,眸色如墨色摊开。

    他缓缓抬头,看着面前近乎癫狂的女人,忽而更加讨厌祝谦夫妇了神仙眷侣不会互相折磨,他们的子女更不会见证世间丑恶的一切。

    凭什么呢

    他生于锦绣置身地狱,他们的子女却是天真无忧快活若神仙。

    时间不平事,莫过于此。

    要不要把他们召过来杀掉

    他们若是死了,那群小崽子便是没了爹娘的小可怜,吃不饱,穿不暖,凄风苦雨过日子。

    那种场景,想想便让人觉得很欢喜。

    周航歪头想了好一会儿,到底没召祝谦夫妇。

    罢了,暂且饶了他们。

    善良这种东西,他偶尔也会捡起来用一用。

    次日午后,谢崧入宫。

    周航脸上的红肿尚未完全消散,圆胖的包子脸上五指印仍在,谢崧瞧了一眼,眉头便皱了起来,“是娘娘动的手,还是天子动的手”

    “两者有区别吗”

    周航慢悠悠饮着茶,“哦,有区别,若是父皇动的手,谢家满门的荣耀只怕便是昙花一现,若是母妃动的手,那谢家的荣耀便是稳如泰山。”

    “如此,的确是有区别的。”

    周航挑眉看着谢崧,稚气眉眼里满满都是嘲讽。

    谢崧凤目眯了起来。

    一老一少,隔空对视。

    闪电一道道劈下来,殿内的烛火摇曳不停,而劈下来的闪电却如白昼一般照在两人面容。

    雷声在天际炸响,谢崧收回目光,“娘娘的身体可好些了”

    他声音平静,仿佛刚才的锐利对视不曾出现过一般,“近日多雨,娘娘容易犯老毛病,饮食上需多加注意,衣服也要记得添。”

    “前几日蜀地送来了蜀锦,我瞧着都是娘娘喜欢的花色,便差人送至宫中,不知娘娘可曾收到”

    谈起女儿喜欢的东西,谢崧不动如山的沉稳有了极浅极浅的活泛之气,“对了,荔枝快下来了,我已差人在岭南守着,只待荔枝成熟,便叫他们星夜送至皇城”

    “老头子,你不必假惺惺。”

    周航眯眼打断谢崧的话,“你若真心疼母妃,又怎会舍得送她入宫”

    “旁人不知父皇是什么性子,你难道不知”

    谢崧眸色微沉。

    但那只有短短一瞬,转瞬间,他还是四平八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谢家家主谢峰回。

    挽波流而砥柱,视丘垤之华崧挽狂澜之既倒的中流砥柱,华山嵩山这样的高山对他来说就如同蚂蚁窝边的小土堆。

    峰回,峰回路转,日薄西山的谢家在他手上鲜花着锦,不逊皇族。

    周航冷笑出声,“既为了家族荣耀卖了女儿,那便卖得彻底些,收回你假惺惺的好意,母妃不需要。”

    “对了,你是不是在疑惑母妃为何越来越不愿意见你是不是恨了你”

    “我告诉你,不是。”

    “母妃从未恨过你。”

    “她与你一样,满门心思都是所谓的谢家荣耀。”

    周航下巴微抬,声音像是淬了毒,“母妃之所以不见你,是因为她下不得床,身上没有一处好地方。”

    谢崧瞳孔骤然收缩。

    周航轻轻一叹,眉眼稚嫩却也天真恶毒,“听闻陆将军性子暴烈,远非洛京温柔贤淑的世家女,你说,若将父皇身边最跋扈的老黄门遣去邺城督战,她会不会怒由心起,剑斩来使”

    “啧,邺城可是扼守洛京的咽喉之地,邺城若失,这九州天下会不会易主他人”

    “谢峰回,在你心里阿娘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无法为你谢家延绵子嗣,会断了你谢家的荣耀与门楣,所以把她送至宫中,又从旁处过继了儿子。”

    “你将你的亲生女儿送至虎穴,为与你毫无血缘关系的儿子打点一切呕心沥血,谢峰回,旁人都说你是当今第一智者,我瞧着你却是个大傻子。”

    周航轻轻一笑,抬眸看着面色阴晴不定的谢崧,继续道“若我能活下来,我随阿娘姓。”

    “谢年舟,我的新名字。”

    谢崧呼吸一轻,心跳陡然静止。

    天和五月,祝谦之妻监斩天子来使,打开城门迎叛军入城。

    天河七月,洛京沦陷,天子尽杀宫妃皇子与公主。

    满目疮痍中,谢崧终于寻到自己多日未见的女儿,她的胸口插着一柄剑,源源不断流出的鲜血早已将她的衣服染红,但她的眼仍然大睁着,像是不愿闭上一般,谢崧颤手把她抱在怀里,她的呼吸已经很轻了,眼珠微微转了下,声音沙哑,话说得很吃力,“阿爹我为谢家尽孝了。”

    说完这句话,她的手无力垂下,在谢崧手背上划出一道血痕。

    风声烈烈,鬓发花白的老人抱着人无声恸哭。

    时隔多年,谢年舟依旧会想起那日的场景,灰蒙蒙的天,到处可见猩红的血迹,老人抱着女儿一遍一遍叫着她的乳名,可惜女人再也听不到。

    谢年舟没有死,老人问他想去哪,他突然想起女人的话,女人一直羡慕着的祝谦夫妇,他便对老人道,“我想去也邺城。”

    后来谢年舟来到邺城,荣芳斋点心铺前,他见到祝谦的子女。

    他从未见过他们,更未见过祝谦夫妇,却一眼便能认出他们是祝谦的子女无他,那种眼底满是晴空的眸子,只有神仙眷侣祝谦夫妇能养得出。

    再后来,他逐渐长大,也曾相隔一墙听到她讲话“卖女儿就卖女儿,别冠个好听的名头说政治联姻。”

    “男人不喜欢,还能去纳妾,女人不喜欢,还能养面首和离不成”

    “为了家族的荣耀女儿吃苦受罪,为了家族的荣耀男妾成群,同样是一母所生,差距怎就这般大”

    “这些所谓的为家族牺牲掰开来看全是吃女人。”

    “苦全是女人吃了,便宜全是男人占了。”

    “若阿爹阿娘叫我去政治联姻,我还不如一头碰死呢。”

    “别跟我扯养我许多年用我在一时,阿兄表兄也被养了许多年,怎地不见把他们送到别人家去入赘”

    隔壁房间传来陆广轩的郎朗笑意,“收起你的小心思,谁舍得让你去政治联姻”

    “旁人联姻是结亲,让你去联姻,怕是要结仇。”

    谢年舟轻挑眉,透过机关侧目去看隔壁房间的人。

    少女娇娇而笑,眉眼满是晴空。

    她的晴空带了些许锋芒,是知世故而不世故的善良。

    谢年舟轻轻一笑,突然想起自己的阿娘。

    “航儿,你羡慕吗”

    举止风华的女人临窗而坐,眉眼哀伤。

    羡慕的。

    那是他从来不会拥有,未来也不会拥有的东西。

    他抬眼看着隔壁房间的少女,陡然生出一个荒唐念头他会拥有的。

    只要把她圈在自己身边。

    人终究会为年少不可得之事而困扰终身。

    有些人一旦相遇,便注定纠缠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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