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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烂到已见白骨的手伸出来,用力地抓住了梁冲的脚踝。他立刻往前一扑,重重地摔进了泥地里。
“奚连川”他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叫,“救我”
奚连川原本已经跑出去十步之距,闻声立刻折返。问山剑被他擎在手中,连着剑鞘用力地朝那条手臂砸下去。只听“喀啦”一声脆响,梁冲不管不顾地乱蹬乱踹,竟把那东西一条手臂生扯了下来。那人也不知道死了多久,眼睛里一层灰蒙蒙的翳,张开嘴,朝他发出凄厉的吼叫。
一道白影突然冲到了梁冲面前,张开双手,护住了他。
“滚”罗延对着地上断了一条手臂的人低吼了一声,那人停了下来,生满翳的眼睛看着罗延。
奚连川蹲下来,帮梁冲把脚踝上缠着的手指掰开,扶着梁冲站了起来。罗延仍旧挡在他们身前,肩背拱起,作出一副进攻的姿态。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虚张声势,他的身体整个泛着半透明的光,轻若无物地悬在半空中。
罗延没有回头“阿冲,快跑”
梁冲仰头看了他一眼,分不清脸上是雨还是眼泪。那活死人已经爬了起来,罗延扑了上去,但活死人毫无滞碍地穿过了他虚空的身体。罗延绝望地嚎叫了一声,又扑上去,试图用这种方式干扰活死人的视线。
奚连川一把拉住还在发愣的梁冲“快走”
两人再不敢回头,在雨里狂奔起来。罗延告诉他们,往村子西面的一个山坳里跑。虽然他没说为什么,但两人还是相信了他。当时农舍外面全是活死人,撞得土墙摇摇欲坠。实在没办法,奚连川用一捆艾草烧成了火柱,带着梁冲跑了出来。外面大雨如注,艾草烧的火没有坚持多久就灭了。但好在那些活死人速度不快,也笨得很,一旦奚连川和梁冲跑出他们的视线就不再追。他们一路往西,已经快进山了。
就在那一瞬间,山顶突然传来了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惊得群鸦四起。
梁冲立刻停住了脚步“那是什么”
奚连川摇了摇头“不知道。”
惨叫声在群山回荡,仿佛无数个冤魂一齐哀哭。这头还未落下,村里也应和似的发出了低沉的呜咽声。两人戒备地停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动作。一种奇异的“咯咯”声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他们被活死人追了一路,已经听得出来,这是他们拖着白骨行走的声音。从这些声音判断,好像整个村的活死人都在往他们这里来。
罗延像一阵风似的刮过来,也停住了。他面容如生,此刻也充满了无言的恐惧。他也听见了那些声音。
“怎么会”
视线尽头已经出现了那些活死人的身影。
奚连川一咬牙“还愣着干什么”他拉住了梁冲,“跑啊”
他们又开始跑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活死人的速度突然快了很多,而且越来越多。罗延在他们前面引路,带着他们从山间一条小径往上爬,那些活死人也紧随其后。他们浑身的关节都已经僵化,每动一下,就发出怪异的“咯咯”声。无数相同的声音就这样彼此应和,四面八方地包围过来。
梁冲脚下一滑,又摔在了泥路上。
“我跑不动了”他崩溃地伏在地上,一边喘,一边哭,“让他们吃了我吧我不跑了”
罗延急得想去拉他,但看得见摸不着,两次伸手都抓了个空。奚连川站在一旁,撑着自己的膝盖,也喘得不行。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他回头看着逼近的活死人,只觉得口干舌燥。照活死人这个速度,没半刻他们就会被追上的。“火”他环视了两圈,又想故技重施。但这片山坳很荒,别说是树,连杂草都不见几根。
那些刺耳的“咯咯”声越来越近,腥臭的腐肉气息扑鼻而来。
罗延突然面朝着坡上一块嶙峋的巨石跪了下来。
“救救阿冲”他仰着头,悲切地呼喊着,“求求你,救救他,让他回家”
奚连川和梁冲都转头去看他。“你在跟谁说话”梁冲问他。
但是罗延没回答,他只是跪在那里,喃喃自语似的“求求你,求求你”
山下有小石子滚落的声音,活死人已经开始往上爬。他们没有特意选择比较好走的那条小径,而是有哪里爬哪里,密密麻麻地拥上来。一晚上的雨早把泥石冲得很松散,活死人不断在坡上滑倒,后一个就会踩着前一个的身体继续往上爬。
奚连川也停了下来,听天由命地站在原地,着了魔似的,看着那些活死人越走越近。唯独罗延仍旧一刻不停地祈祷着。
几个挤在小径上的活死人先到了。梁冲翻了个身,想站起来,但蹬了一脚泥水,还是一屁股坐在了原地,他腿一软,干脆不动了。两个活死人逼近了他,梁冲呜咽了一声,闭上了眼睛。奚连川屏住了呼吸
腐肉的气息萦绕鼻端,又缓慢飘过。那几个活死人视若无睹,继续往前。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放心,他们不是冲你们来的。”
梁冲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劲,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步蹿到了奚连川身边。只见罗延跪的那块巨石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身形瘦高,一身青衣流云一般披在他肩头。罗延发出一声惊喜的泣音,深深地俯首在地,磕了个头“多谢仙尊救命”
那人摇了摇头“我并未出手。”他转过头看着山顶,那里是惨叫发出的地方。越来越多的活死人正往那里走,有些经过他们身边,也和前面的一样,视若无睹,只当他们不存在。
“聚魂集冤,本就是逆天而行。”他摇了摇头,似是感到惋惜,“如今他反噬其身,这些人是去报仇的。”
梁冲一句话也没听懂,但奚连川若有所思似的,放下了手里的问山剑。
青衣人转回头来,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又转向罗延,点了点头“你带他们来吧。”
罗延立刻躬身“是。”
青衣人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梁冲看着罗延,似是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他被那些活死人吓得不轻,脑子都转不起来,好一会儿才想到,罗延此人颇有读书人的傲气,当初到梁老爷面前也是不卑不亢,从未见他对谁有过这种奴颜屈膝之态。但这种细枝末节比起眼下的情形来说堪称不值一提,梁冲扶着膝盖喘了两口气,便把此事抛到了脑后。他与奚连川又在原地等了半刻,等到再也没有活死人从他们这里经过,他们才继续出发。罗延带着他们上山,不多时便偏离了小径,引着他们来到了一个山洞中。山洞很大,虽然下了一夜的雨,但洞里仍然很干燥,从外面能看到里面的火光。
那青衣人已经等在了洞中,听到动静才转过了身。
借着火光,奚连川看清了眼前人的相貌。一张脸白甚玉石,眉眼舒展,唇利如刃,俊美得让人心生恐惧。奚连川莫名想到了罗家农舍里那副彩画,那上面的洛寒枝笑起来就有这种令人恐惧的邪性,他站在本人面前的时候都一无所察,站在这青衣人面前却感觉到了。
奚连川正发着愣,罗延已经又跪下了。青衣人抬了抬手,道“回去吧,你不能离体太久。”
罗延点点头,悬空而起。梁冲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惊呼,只见山洞深处赫然是一座冰台,上面躺了一个人。罗延飘起来,直接进入了那人的身体里。
梁冲没忍住跟了过去,发现冰台上躺的正是罗延。浑身冰凉,面色发青,显然已经死去多日了。但就在梁冲凑近的那一刹那,罗延突然睁开了眼睛和那些活死人一样,他的眼中一样生满了灰翳。
梁冲“啊”地一声大叫,退了两步,摔在了地上。
“坐吧。”那青衣人仿佛没看见,只对着奚连川说话。奚连川发现洞中有石台石凳,台上甚至还有茶水,青衣人自若地坐了下来。但奚连川看着冰台上浑身僵硬、艰难地想要坐起来的罗延,却怎么也无法安心落座。
“这”
“我来得晚了一些。”青衣人顺着他的视线,也看着罗延,“那时他已死了七日,我只好先用冰台把他尸身存住,再慢慢养他的魂。”
奚连川脑子里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让他不知道先问哪个好。听到最后一句才意识到,罗延确实和外面那些活死人不一样。虽然同样是眼生灰翳,行动僵硬,但他一身皮肉完好无损,一点儿都没烂。
“养魂”
青衣人点了点头“他的魂让人吃了一多半,逃出来的不多了。存在他自己的躯壳里比别的灵器都好,能长得快些。”
奚连川张口结舌,感觉魂这个东西让青衣人说得好像是一棵寻常的树,即便被砍掉了枝叶,只要根还在,就还能再长。
“那魂养好了,就能死而复生吗”
青衣人没看他,他们的视线都落在罗延身上,看他撑着床沿坐了起来,叫了一声“阿冲”,语调和神情宛然若生。奚连川马上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就是多余问这还不叫死而复生吗
可是,他师父说过,人死七日,便是回天乏术,这是天道。即便是修为低微如他,也知道人的生魂和树是不一样的。手脚被剁去了都不能再生,更何况是魂
奚连川忍不住在心里暗想,如此生死肉骨之能,就算是他师祖芥舟圣人来了,也未必做得到。这青衣人难道真是神仙不成
“尊驾是”奚连川斟酌着开了口,青衣人伸手给他倒了一杯茶,茶还是热的。奚连川忙低下头,接过来,轻声道了句谢。
青衣人给自己也倒上茶。“我叫仲筤。”
奚连川一顿,隐约觉得从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他一时想不起来。
“仲前辈。”他试探着唤了一声,仲筤没什么反应,好像这么叫也行。于是奚连川继续往下问,“这些活死人,都是梅川村中因瘟疫而死的村民吗”
仲筤还没说话,梁冲又叫了起来。罗延伸手想去扶他,但他惨叫着躲到了奚连川身边,留下罗延仍旧保持着那个伸手的动作,看起来有几分可怜。
“我我不是”罗延结结巴巴地想解释。
仲筤没抬眼,“坐。”
他话音未落,梁冲便身不由己似的一屁股坐了下来。仲筤面色不改,抬手为他倒了一杯茶。
梁冲不敢喝,但也不敢不接,拿眼睛不断瞟奚连川。他今夜遇到的诡异的事情太多,已经不知道还有谁可以相信。
但奚连川也顾不上理他,他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前辈,你方才说罗兄的魂让人吃了一多半魂也可以吃吗”
仲筤“人都能吃虎骨鹿茸养生,妖魔为什么不能吃人的魂修炼”
奚连川心里一动“在梅川村作祟的是只妖可我师祖说过”
仲筤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
奚连川抿住了嘴,此人看起来本事不在他师祖之下,他担心这么说话会冒犯到仲筤,但他又实在好奇,犹豫再三,还是道“我师祖说,魑魅魍魉、妖魔鬼怪之流都已经在千年前就绝迹了。如今为祸人间的,无论用的是什么看起来匪夷所思的邪法,其实都还是人”
其实芥舟圣人后面还有一句话,说这些东西最早也是人变的。人心如渊,某人是白费功夫。提到这个某人时,师祖的神情十分怅然。但奚连川想不起来当时师祖怎么说的了,赶紧打住,又找补道“自然,若前辈说作怪的是妖,那便是妖。”
仲筤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良久,轻声道“你师祖说得不错。”
“既是妖,”奚连川又想起周华清,“那我周师兄”
“你周师兄和你们一样。”仲筤招了招手,示意罗延也过来,“他雨夜进村,看见罗家的烛火,便进去避雨,那丫头给他开了门”
罗延突然道“那不是我妹妹”
仲筤只当没听见,续道“给了他一碗暖身的汤。”
奚连川察觉到不对“汤”
仲筤“离魂汤。”
梁冲突然放下了手里的茶,仲筤看到了他的动作,似乎觉得好笑,但没说什么。
奚连川“恕晚辈无知,但这离魂汤”
“人的生魂脆弱,一旦死前受到惊吓,或是感到痛苦,魂就散了。”仲筤解释道,“这离魂汤便是一味能保生魂完整的奇药。那妖物极擅摄人心魄之术,能够看到一个人记忆里最深的地方。一旦陷入他造的幻境里,心神便全然被他掌控。悲喜交集,心神震荡,魂便容易离体。此时再佐以离魂汤,人便感觉不到取魂之痛。他便是以此聚魂修炼。”
奚连川听明白了“所以,这些活死人”
仲筤眼帘微垂,无限悲悯“魂魄离体,却不知道自己已死。只好夜夜游荡,无处可归。”
罗延沉着声音道“村里三百多口人,全都成了他的”
梁冲“你是说,这场瘟疫其实是罗家那个小丫头下的毒”
罗延再次试图申辩“那不是我妹妹”
仲筤总算肯替他说一句话,道“那丫头天生缺了魂火,容易招脏东西。妖物上身,借她的手炼出了离魂汤,骗村民们喝下”
一场瘟疫就此蔓延全村。
梁冲看着罗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那你”
罗延低下头,苦笑了一声。
“不错,这场瘟疫,就是从我身上开始的。”
罗延想起他刚回到村里的情形。那时他积郁成疾,是妹妹去池县为他找的郎中。他们说,池县出了会妖术的道士,害了不少小孩性命。罗延不许妹妹去,却没拦住。就是自从妹妹从池县回来以后,他开始整日整夜做梦。梦中的台郡繁华依旧,一切都还和过去一样。他等在梁家的后院墙外,等着丫鬟的信号,然后梁慈会偷偷跑过来,给他丢一个香囊。香囊里有两句情诗,梁慈一笔字写得极好,文采也好。罗延常说,她若是个男儿身,想必早已考了功名但这一次不太一样,梁慈亲自跑了出来。他又惊又喜,即便知道这是梦,也不愿意再计较了。她还是那么美,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梁老爷还没有发现他们
他喝下了妹妹端来的药,也看到了妹妹眼里闪烁的诡异光彩,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可我不甘心。”
他不甘心。魂魄被撕咬的痛苦那样剧烈,却磨灭不了他的执念。所以他求啊,求啊,求遍了诸天神佛。谁都可以,只要能让他再见梁慈一面。变成鬼,变成一阵风,哪怕是变成梁家院外一棵树,他也会努力把枝叶伸过墙头,在梁慈路过的时候,替她遮一遮太阳。
他不知道他在黑暗中求了多久,直到一声叹息终于响在了他的耳畔。
洞中一片寂然,罗延生着灰翳的眼睛无神地望着自己苍白发青的指尖。遥远的地方仍旧回响着凄厉的惨叫声。
“我醒来以后,就已经在这个山洞里。”罗延继续往下说,“我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本想立刻去阿慈身边,但我看到了村里看到妹妹”
他青灰色的脸上泛出深重的痛苦之色,没有再说下去。
“可是”奚连川又问,“我们进去的时候,那小姑娘没有准备任何汤给我们”
她根本就没说几句话。
罗延突然低声道“因为那个人在。”
梁冲“谁”
奚连川“洛师叔”
罗延道“就是因为他,我才迟迟不敢在你们面前现身”
奚连川皱眉“什么意思”
“墙上的画,你们也看见了”
奚连川“我正要问你”
罗延急道“那画上本来不是那个样子的,是我妹妹被妖怪附身之后人脸才变了是那妖怪在供奉他”
一阵风突然吹进了洞里,仲筤微微抬眼,看着洞外。
奚连川还在追问“那是谁”
仲筤慢慢地直起了身,面朝洞外。
“那是天下邪魔外道的老祖宗。”仲筤的声音很轻,“魔君九雒。”
一道耀眼的白光突然从洞口刺入,奚连川他们只见青衣一闪,仲筤已经出手。空气中突然出现了无数锥形的冰凌,箭矢一般齐齐向洞口飞去。只听“嗤嗤”几声,无数银丝在空中交错,结成了一张细密的网,精准地扣住了那些冰凌。一阵令人感到牙酸的吱嘎声传来,冰凌越往网上扎,银丝就收得越紧,很快就把冰凌绞成了碎渣,抖落在地。
洛寒枝就站在洞口,怀中抱着昏迷不醒的小女孩,另一只手仍然捏着诀,金光缓缓凝在他指尖。
“我说这位道友。”他冷冷地看着仲筤,一字一顿,“随随便便认我当老祖宗,你问过我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洛寒枝你才魔君你全家都魔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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