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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周山巅,没有沉睡着的太阳,只有一个沉睡着的少年,他和阿火长着一样的面容。
阿火茫然上前,指尖轻轻碰触到这个沉睡着的人,好像突然被烫到一般,飞速地收回了手。
但是沉睡着的“人”已经被碰到了,他头顶的天光渐渐发生变幻,向外扩散开来。
那是不周山上唯一的光明,它从一束小小的光,渐渐扩大,笼盖了整个沉睡者而后者忽然就像流萤一般,消失在这光明里。
沉睡者消失了。
转瞬间,千年、万年、万万年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入阿火的脑海中。
他感到天旋地转,也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段折锋说“烛九阴,该醒了。”
轰然天光,如流水般一泻千里。
起初只有不周山巅亮起,接着是整座白雪皑皑的山峰,然后是整片绵延起伏、万里如龙的山脉。
犹如神祇的手抽走了覆盖其上的夜幕,一切都明晰而神圣。
数千年未散的大雪,在光明中默然飞舞。
群山之巅,所有人都沐浴在光中,渐渐变得透明。
阿火发出低沉的叹息声。
整座不周山都好像在回应着他的声音,从山脉的深处,仿佛传出悠长而古老的龙吟声。
在这巨大的变故中,阿火陷入了近乎无穷的记忆之中,一时间,他几乎分不清自己是沉睡于不周山的烛龙,还是那个生于大雪的普通少年阿火。
他回头望去,见到阿耶也在光中,于是向他伸出了手“噎鸣我的这场梦,做得实在太久了”
“是啊。”阿耶潸然泪下,“再好的梦,也该有醒来的一天。更何况,梦里只有无穷的黑暗九阴,是我误了你。”
阿火露出笑容,说“该回现实里去了,噎鸣,该把白昼还给这个世界了。等我,我会去找你。”
阿耶怔怔地看着他,双目一瞬不瞬,泪水自眼眶中流到唇边。他在光明中轻轻地笑了,温柔地说“我等你。九阴,你要记住,心不死,你就不死你一定要来找我。”
所有人都在光中变得透明。
江辞月紧紧抓住了段折锋的手,好像害怕他会突然消失不见。
段折锋将额头紧贴着他,低低笑道“别忘记我们还绑在一起,江辞月。”
分别只是为了更好地重聚。
烛龙的这场大梦,持续了数千年那么久。
视为昼,瞑为夜。
吹为冬,呼为夏。
烛龙有着以自身影响现实的神祇之能。
当他沉睡之时,整个不周山都陷入了无边的黑夜,大雪因寒冷而起,封存了整片辽阔而寂寞的大地。
当他陷入梦境之时,每个踏入这片土地的人都会被迫进入这场梦中。所以江辞月其实在第一天冥想时,就已经不在现实中,他所见的阿火、阿耶、莫家人、段折锋也同样如此,他们始终在梦中相遇。
阿火就是烛龙在梦中的化身,所以他总是下意识地想要醒来,想要还大地以光明,才会追寻不周山上沉睡着的“太阳”。
可是他忘记了真相,也忘记了
守护不周山数万年,他寿数已尽。
现实之中。
随着沉睡的烛龙醒悟过来,黑沉的浓云已然散开,真正的阳光照彻了整个山脉。自山巅上,升起了一头长达万丈、威严而苍老的神龙,神光刹那间照亮了天空所有的烟霞。
烛龙出世,天地大光;其目光所到之处,即是白昼。
这位古老的神龙围绕着真实的不周山盘旋一圈,视线笼盖了这万万里土地,他看到了所谓的“莫家人”,也看到了段折锋和江辞月这对外来者。
神龙飞下山峰,堪比日月的身躯不断地缩小,最后化为长约百丈的巨龙,温柔地低下头“来。吾将要完成与你的约定你已唤醒了沉睡的太阳,吾自该将心头之血赠与你。不过,在那之前,你们还得略作等待,吾要去找到阿耶,与他再说两句话,才能了却心愿”
段折锋微微点头,牵着江辞月乘上了神龙的脊背。
神龙御风而起,身下大地如雪白的地毯般绵延向天际,万事万物都渐渐变得渺小。
江辞月伏在龙角之旁,见神龙的须发都已苍老而斑白,在高空之风中优雅地舞动。江辞月尊敬地说“师弟说,您守护了不周天柱数万载。”
“不周山本不是不周山,只是在一场灾祸之中,缺失了重要的一角,才名为不周。”烛龙低沉地回答,“为了防止不周天柱因此崩塌,吾自愿在此守护,算至今日,已八万四千载有余数千年前,吾寿数已尽,便于山巅等候死期。只是,吾太过虚弱,才会陷入沉睡,难以控制自身神力,便形成了这样一个梦境”
江辞月喃喃道“在这场梦里,你是少年阿火;那与你相伴千载的那个阿耶,又是谁呢”
“他是吾旧时好友,噎鸣。”烛龙带着笑意答道,“我们曾有过很久、很久的时光,曾共同度过。无论发生什么,吾都不会忘记他”
神龙在这个他守护了万年的地方盘旋着、寻找着,龙目遍彻大地,他见到了从梦中离开的每个人,却没有见到他的阿耶。
他最后带着段折锋和江辞月,落在不周天柱之前。
所谓天柱,并不是有着实体的砥柱,而是一轮天道法则,如天光般悬在不周山之巅。它是隔绝着天地的支柱,一旦倾覆,就是天之一角的崩塌,无尽灵气将尽数倾泻向人间,带来难以数计的异变。
此时此刻,神龙盘旋于山巅,盘旋着这道天柱,昂首发出了震天撼地的鸣声。
“噎鸣吾友你在何方”
噎鸣始终没有出现。
他没有从梦境中离开。
“梦中的不周山是真的,千年的大雪是真的,莫家每一个人都是真的,只有噎鸣不是。”段折锋站在烛龙面前,双目平静地看向烛龙浑浊而苍龙的青色眼瞳,“你是神龙,他只是半神。早在数万年前,噎鸣已经寿终正寝。烛九阴,你梦里出现的阿耶,只是你过于思念他的产物。”
烛龙茫然地落在雪山上,庞然身躯盘踞于山峰。每一枚曾经瑰丽过的鳞片,都已经呈现出苍白的老态。雪白的长须,无力地垂落在峭壁之间。
江辞月目露不忍之色,向段折锋摇了摇头,不想让他再说下去。
但烛龙已经回想起了那段远古的记忆,他从鼻息间叹出悠长的气息“啊,是啊噎鸣也早已经离我而去了也只有在吾梦中,还能见他一面怪不得,阿耶不想要我叫醒太阳,他害怕我醒来”
江辞月低声说“也许,如果您在沉睡中离世,就还能和阿耶一起在梦中的雪原度过余生,就算那样的生活不是十全十美,至少你们在一起。可是,您却一直想要唤醒自己,为此不惜与阿耶动手。他没有办法,才会一次一次地阻止阿火他是在阻止阿火走向这残酷的真相。”
“千年的黑暗,不如一日的光明。”烛龙低沉地说,“吾记忆中的噎鸣,确实会这样选择。可是,烛九阴的尊严,不允许自己浑浑噩噩地死去。”
苍老的烛龙疲惫地憩息于山峰之上,濒死的龙目浑浊而湿润,和蔼地望着自己眼前的两个年轻人。
“按照约定,来取吾心头之血。”烛龙说,“这场梦,早该停歇了。多谢你们,将吾唤醒,这不周山,才得以恢复光明。”
段折锋摇了摇头“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他走向神龙的心口之处,在那片逆鳞下,缓缓刺入了魔剑无赦,神龙之血因而喷涌而出,落入他手掌中,被法术封存起来。
烛龙仿佛感受不到钻心之痛,只是疲惫地阖上双目,气息渐渐变得微弱。
江辞月肃立在前,缓缓向烛龙行礼,忽然问道“前辈,您是否还有什么未完的心愿我一定尽力而为。”
濒死的烛龙眼皮微动,沉默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江辞月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烛龙才说道“阿火找到了阿耶送的那支笛子想、再吹一次他最喜欢的曲子可惜,吾已经太过虚弱”
“他喜欢的是什么曲子”江辞月问道。
烛龙说“太古遗音,早已失传了。”
无可奈何,如之奈何。
江辞月眼底湿润,不忍再看下去,偏过头轻轻握住了段折锋的手掌。
而段折锋默然看着这一幕,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唉,江辞月,你何时不这么悲天悯人,我倒要感到欣慰了。”
他扬起手,法术将不周山上的冰雪凝结成一枚长笛,凑在唇边,吹起了一支古老的乐曲。
笛声幽咽,随万里长风,飘散向遥远的天际。
一曲终时,江辞月问他“这是什么曲子”
“凤求凰。”段折锋回答,“我只会这一首,本来是准备留给你的,小师兄。”
江辞月默然片刻,轻轻拥住了段折锋。
不周山巅,烛龙庞大的身躯已失去了力道,鳞片寸寸染上灰白,飘逸的须发向下垂落,滚烫的热血在雪地间冷却,心跳之声微不可闻
笛声终了。
烛龙心死,形神俱灭。
庞然龙躯逐渐化为流光,消散于天地之间。
不周山失去了重要的守护者支撑,原本就有缺损的天柱,牵曳着无尽的灵气,排山倒海一般向下崩塌而去。
段折锋掀起长袍,将江辞月拢在怀中,两人一同消失在冲天而起的白雪浪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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