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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潆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
“”是方清源先开口,“晚上蚊子多。”
他看着窗边戴着深色的遮阳帽、帽檐很宽、帽檐下只露出了一双眼、眼下全被一面黑色防晒口罩遮掉的人,将驱蚊液轻轻放在窗棂上,转身下楼。
什么都没问。
第二天是周一。
云潆在早餐时了解了学校的基本结构,除开他们这批新来的,原本还有一个语文老师和两个数学老师,他们中,有彤妹这样的本地人,也有像教语文的赖老师那样的特岗。
学校有英语课,这在周边县级小学并不常见。
老师是方清源,他还兼任孩子们的思想品德课,不过接任校长职务后分身乏术,之前在国际学校任职的李明接下了英语课的担子。
每个老师都负责一年级到六年级的所有孩子,也就是说,每个老师都要准备六套教材,备六个年级的课。
工作量不可谓不大,但在这样资源匮乏的地方,每个人都要发挥自己最大的作用。
孩子们会在每周一改为上午来上学,身着统一的深蓝校服,除了一年级的娃娃其余都戴着红领巾。整整齐齐站成一个小方阵,乖乖仰起头,在太阳下拼命瞪大眼,看着鲜艳的五星红旗缓缓升起。
方校长站在红旗下,给孩子们介绍新老师。
介绍到云潆时,多看了她一眼。
前一天还是全身粉红花里胡哨的姑娘这会儿全变了,白色翻领衬衫,衣摆整齐束在裤腰里,很有个老师的样子。
这是云潆第一次和孩子们见面。
就算过去了很多年,她也依然记得这一天,记得粗糙的水泥操场,猎猎的风,刺眼的太阳,孩子们拘谨而粗糙的小脸蛋。
附近几个村里的孩子全都在这里上学,一个年级一个班、不到四十个孩子。看个头就知道,低年级的学生明显多于高年级的。
他们身上的校服很干净,但鞋子却很脏。
方校长卷起衬衫袖子,举着扩音器,千篇一律强调个人卫生,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清楚
“勤洗澡,勤换衣服,头上长虱子找老师抹药。每天要刷牙,每周要剪指甲,手指甲脚指甲都要剪,挨个过来我检查,上周检查没通过的先来。”
小方阵中响起调皮的窃笑,几个脸黑黑的娃娃主动站到了校长跟前,手伸出来,又害羞地蜷缩回去。
云潆听见年轻的方校长叹了口气。
其中有一个用云潆听不懂的话嚅嗫着,方校长说“老师说过没有,在学校要讲普通话。”
于是云潆听懂了,孩子是说
“家里没人了,老师。”
她扭头看校长,方清源妥协一般碰了碰娃娃的小脑瓜。
彤妹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银闪闪的指甲剪,拉走这群黑黑脸娃娃,孩子们似乎很怕她,又忍不住亲近她,小爪子握成猫猫拳,临到近前才乖乖交给彤彤老师。为了分散注意力,好奇地打量新来的女老师。
剪完了手指甲的孩子们坐在地上脱了鞋袜,有些人的袜子破了个大洞,有些压根连袜子都没穿,一双双小脚丫晾在太阳下。好奇而胆怯地打量着新老师,露出各种不同的笑,有害羞地笑,有调皮地笑。
没有什么能比孩童无忧无虑的笑容更加治愈,云潆把自己折腾到这里,忽然觉得生活真实了一些。
还没打铃前,全校有一多半孩子都聚在了三年一班,桌上地上,实在挤不下就全挤在走廊。云潆抱着课本过来,远远看见乌压压一片,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随即,心里明了。她不知方校长什么时候跟在她身后,只听他重重咳了咳,娃娃们鸟兽散,跑的比兔子还快。
云潆主动与他搭话“都是来看我的吗”
方清源点点头。
她笑了,从小到大都漂亮的姑娘,这点自觉还是有的。
她站在门口深呼吸一次,站到讲台又深呼吸一次,这里的孩子眼睛太干净,所以她有点紧张。
未说话,先对大家露出一枚甜甜的笑容,三年级的孩子正是经过了学校两年系统的教导、有规矩懂礼貌的时候,也齐齐对新来的漂亮老师笑,有些正在换牙的孩子羞涩地捂住嘴。
云潆刚要说话,方清源从后门进来,坐在了最后一排。
咋滴,校长大人抽考吗
云老师更紧张了些。
她在重新刷过的新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后面标了拼音。身后,孩子们嘀嘀咕咕在念那个不常见的字
潆。
“是水流淌的样子。”她说。
“哪里的水”有孩子扬声问。
云潆想了想“都行,湖水、海水、小河沟。”
她顺手画了一朵浪花“这也是水的样子。”
像小仙女一样好看的老师,像山尖上的雪一样白的老师,声音是最会唱歌的小山雀的老师,画画那么好看的老师
孩子们仿佛被摁下某个开关,胆子大的提问“云老师,你是从北京来的吗”
在孩子们心里,最重要的地方叫北京。
“阿拉上海宁。”云潆看着那个提问的小男孩,哦,是上个礼拜就没剪指甲这个礼拜又被逮着的其中一个。
“我是上海人。”她用普通话再说了一遍,脸上挂着为人师表的得体表情。
有个长头发小女孩很有礼貌地站起来问“云老师,上海在北京附近噶”
这个一看就是少数民族,那么小的孩子拥有一副又高又窄的鼻梁,绝对妈生款玻尿酸打不出这种效果。
云老师思忖这长大了可不得了,得是多好看的美人啊
小女孩歪了歪头问同桌“不在北京附近噶”
她的同桌也是个小女孩,短头发,假小子似的,身上的校服已经脱掉了,小心叠在桌洞里,穿着破旧的短袖,摇摇头,想拉她坐下。
这个问题似乎对他们很重要,全都小鹿斑比似的在等答案,云潆算了算,告诉大家“飞机两小时,高铁快六个小时。”
云潆看了看讲义夹里的座位表,提问的女孩叫英卓,她的同桌叫拉玛,男孩叫阿鲁。
小英卓惊呼一声“那么远啊比我回家还远”
“高铁我见过方老师给我们看过纪录片”
“是老方老师啦”有人小声反驳。
然后所有的孩子,包括这个新上岗的云老师,都偷偷去瞧教室尾巴的小方老师。
方清源的目光一扫过来,孩子们纷纷把脑袋转开,云老师也把脑袋转开,翻开课本,开始上课。
很顺利,她刚念了上半句孩子们就能齐声照着课本补上后半句,甚至能抢答,抢完大家嘻嘻哈哈笑。
云潆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美术课,没必要太严肃。她捏着粉笔画了一个小女孩的房间,在窗边站着一只小松鼠,活灵活现。
这是教案上三年级上学期的第一课,需要孩子们掌握基本的观察能力,用线条勾勒物品形状。
云潆有教师证,正儿八经美术专业毕业,心里有谱,提前下载了课件,照着教材教准不会出错。她挑选学生回答这个问题
你的房间是什么样子里面有什么
英卓站在那儿认真想了想,告诉老师“我没有房间,我和阿嬷住在一起,阿嬷给我打了一张书桌,我很喜欢。”
拉姆被念到名字,沉默地站在那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阿鲁嘻嘻笑“老师,我知道,她每天睡地上,他们家小孩都睡地上”
英卓瞪了眼“你不要说话”
拉姆偷偷瞅了瞅老师,脑袋压得更低。
云潆让她坐下。
她给每个人都发了一张白纸,让他们照着画。
只有一个孩子没有动笔,反而趴在桌上。
云潆走过去,发现他在睡觉。乱蓬蓬的头发,脏兮兮的衣领,被逼着剪干净的指甲。
阿鲁推推他“阿木起来啦老师来啦”
男孩揉着眼看了看这个新老师,又赖赖睡下去。
云潆蹲下来,就这么矮蘑菇一样蹲在地上,甚至比孩子的视线还矮,至下而上看着这个孩子,小声与他说话“老师送你一颗糖,学着画一下好不好”
前桌的英卓友好地递上自己的水彩笔。
阿木嫌烦,翻到另一侧睡觉,说什么都不肯。他的美术课本皱巴巴的,撕下来几张折成飞机,放在桌角。
方清源没说什么,后半节课走了。
下课前,云潆给每一个孩子都分了一颗糖,让英卓课后把作业收齐交到办公室。小小的女孩像是得了什么贵重的东西,捧着那颗粉红色的糖果看了又看,小心翼翼放进口袋里。
云潆一手粉笔灰舍不得洗,她喜欢细腻的粉末沾在皮肤上的感觉。她立在班门口,手指藏在身后愉悦地捻阿捻,看见操场上,方校长正在跟课上睡觉的男孩说话。
男孩的头低得很深,一言不发。
英卓来得很快,怀里抱着薄薄一叠画纸,小脑袋在门口探了探。
云潆朝她招手“来。”
孩子腼腆起来,走到老师桌前,门口又有个小脑袋探出来,是拉玛。
云潆又招招手,拉玛却更加害羞,嗖一下缩回小脑袋。
英卓快快交了作业就往外跑,一旁的语文老师哎了声“正好,你们班的作文拿回去。把你自己那篇贴后黑板上让大家都看看,下节课我要当做范文点评。”
云潆露出一个哇你好厉害的表情,女孩闹脸红了。
小英卓抱着作文本跑出去,和拉玛叽叽喳喳地“香香的云云老师好香”
“糖果我吃啦,桃子味呢”
“哎呀快跑,老师要听见惹”
办公室里,云潆友好地问赖老师“吃糖不”
小赖老师摇摇头。
“吃嘛”她把糖放桌上,无意间扫见小赖老师的教案。
语文课,什么是课本里的内容什么是老师自己扩展的一看便知,云潆咦了声“你还讲三国啊那么小的孩子能听懂吗”
“能,还挺爱听。”小赖老师道了声谢,把糖收进抽屉里。
再也没碰。
当天晚上,云潆在宿舍抱着小象抱枕非常嫉妒地看彤妹费劲吹她那把长头发时,得知小赖老师刚来这里快两百斤,现在已经减掉了一个小英卓的体重,正在继续努力,自我管理十分严苛,别说糖果,她连食堂厨子做的西红柿炒蛋都不吃。
西红柿炒蛋是阿金的拿手菜
云潆晚上刚吃过,有点他们本帮菜的意思,一咪咪糖,又鲜又甜,拌饭绝了。
想到这里,小姑娘偷偷掀开睡衣揩了揩肚皮,有点后悔自己没控制住又添了一次饭把菜汤全扒干净
翻个身,在吹风机呜呜的白噪音里,转念又想以后不控制体重了,想吃什么吃什么。
彤妹终于关了吹风机,很烦,手指上卷着几根头发丝。
云潆认真数过,三根。
她有点受到惊吓“彤彤老丝你洗头就掉三根头发啊”
“哪可能差不多六根吧。”
床上小小一枚的粉红姑娘鼓起脸,响亮亮哼了声,这种炫富行为校长不管吗
彤妹被她逗笑了“怎么了嘛”
“算了。”云姑娘搂紧她的小灰象,“我们秃秃女孩的痛你根本不会懂”
她是细软发,尾巴攥起来一小簇,每回扎丸子头都得多捆一层假发发圈在视觉上增加发量,吃了一吨黑芝麻都不管用。
彤妹自然不能理解,要她说,头发少洗头真的很方便啊
但这话不能说,否则小姑娘能从床上蹦起来咬她。
彤妹像个大姐姐似的包容着,出去扔头发,看见操场上的人,回来的时候叹了口气。她这样乐观的人叹气的时候极少,云潆趿着拖鞋跟出去瞧了瞧。
是方清源。
他一人坐在地上,仰头望着星星。
彤妹小声说“说好了今年过年阿源要带老校长去看的我听他们做攻略,还要去上海,香港回归的时候我们村没有电视,老校长带着我们一帮孩子走到市里去看,借了兄弟学校一个教室。我就记住了胖肚子的东方明珠。”
云潆也小小声“门票好贵的,我本地人都没花钱上去过,我身边的人都没上去过。”
“不好看吗”
“还是好看的,站在外滩看对面,会觉得自己的祖国很牛逼。”
云潆去过很多地方,但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与这个古老而璀璨的国家相比。
彤妹说“真羡慕你。”
云潆幽幽地“也挺没意思的。”
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不一样的人。用心工作用心交朋友,到头来却成了罪人。
彤妹看了她一眼,很少见这姑娘脸上有这样落寞的表情。
两个姑娘软趴趴地搭在半腰高的围栏上嘀嘀咕咕,因为海拔高,所以夜里的风凉爽,温柔地拂过女孩们细瘦的胳膊。彤妹有意逗她,不知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另外一个短头发齐刘海的姑娘小母鸡似的咯咯笑起来
方清源其实早就知道她们俩在看他,忍了又忍,最终是抬起头。
那个新来的云老师一下课又穿得粉红粉红的了,捧着她的相机。
二楼的两个姑娘嗖一下缩起脑袋。
夜里熄了灯,云潆躺在床上问彤妹“方校长是个怎么样的人”
彤妹想了想“很好的人可怜人。”
“他住这里都不回家吗”
“这里就是他的家啊。”
“他的妈妈呢”
“阿源没有妈妈了。”
在此之前,云潆一直以为操场旁边那间小矮房只是方清源的宿舍,这一晚她知道了,那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家。
他五岁时,老方校长卖掉了县里的房子给学校铺了水泥操场,从此,父子俩住在这里,以校为家。
老方校长几次拒绝提拔,在往后的二十多年里,守着这座最好的时候能有两百多个孩子的学校,一直到生命结束。
方清源则从这里一路往外走,县里的初中,市里的高中,北京的大学,最后公费出国,在国外一直读到博士后。
他离开过,最终又回来。
为什么回来
云潆在黑暗中睁着眼,想不出答案。
她坐起来翻看刚刚拍的照片,小小的镜头里盈满了方清源孤寂沉默的背影和漫天的繁星。
城市里已经没有这样的星星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的故事发生在全国脱贫之前,可以说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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