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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邵往操控台前一坐就是十多个小时, 周边灯管由黄转蓝再转暗紫色,意味着陆面凌晨。
大家都累了,随便吃点东西,没想大费周章地回生活舱, 便在驾驶室里各自找好地方, 将就着先睡一觉。
大概是太久没见光的关系, 祁越身上起了红点,觉得冷,睡前一直发抖。
时隔多年, 不怕冷的小狗莫名其妙突然被寒冷困扰, 他有点恼怒, 又实在难受, 就面对面、偏斜着角度,像人型抱抱熊那样双手双脚一股脑儿往林秋葵身上挂。
额头抵着颈窝,似乎还嫌不够近,不够暖和, 他抱着她,变成不得要领的笨狗狗,一颗卷毛脑袋无意识地拱来拱去, 好像恨不得躲到她的身体里去取暖。
林秋葵靠墙坐着, 任他抱着,拱着, 找裴邵要来好几件御寒的羽绒服, 一层又一层给他披上,仔仔细细把他从头到脚包起来。
祁越这才满意地停下乱拱行为,闭着眼睛,临睡前还不忘气势汹汹地提醒林秋葵, 绝对,绝对绝对不准趁他睡觉的时候跑去跟姓裴的垃圾说话,不然他会立刻睁开眼睛杀光所有人
困倦给祁越本就不好用的脑子上加重负担,他根本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来来回回说了好几遍。
林秋葵遍遍都应“知道了,听到了,记住了,不跟裴邵说话,能睡了吗”
“不准喊名字”
“好,行,不喊,快睡。”
“不准催”
“哦。”
“我不是白痴。”
昏昏欲睡的小狗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林秋葵想着不是白痴,但是笨蛋,嗯了一声。
祁越没听出她的真实心声,喉咙滚动着,哼哼唧唧呜噜呜噜好一阵,睡了。
然而就像你永远别想搞清楚狗狗的脑袋里到底装着什么,也许正常人也没法理解被抛弃过一次两次三四次的小狗,内心深处隐藏的不安感,以至于夜里睡着了,依然沉着嘴角,皱着眉毛,一副生气中带着幽怨委屈的表情,时不时咕哝一句“不要走。”
“不准走。”
“不可以。”
全部都是否定句,态度强硬。
正当林秋葵这样想时,他忽然低低的、近乎自言自语地说“不要把我放在这里,我不想。”
“我不想在这里,不想,我怕”
“林秋葵”
他说害怕,祁越承认害怕,这是多么破天荒的行为。
他一边怕一边叫她的名字,带着求救的意味,究竟梦到了什么呢
是被冷血的爸爸推进阴潮的地下室,还是因为反抗,被送上法庭时,在明亮的阳光下被无数双眼睛围观
或者是更近一些的事,下雨天乱杀人的秘密被揭开,被赶走,暴怒地一路乱砍,最后精疲力竭地摔到地上;临近冬天的夜晚,一个人抱着不肯睁眼也不给回应的身体,在寂静的木屋中绝望地明白了孤独
不管怎样,祁越在怕。
林秋葵理所当然地要保护他。
“不用怕,祁越,我就在这里。”
“我会一直陪着你,到最后。”
她拂去他眉间的褶皱,亲吻嘴唇,化掉不安。
从前她也没想过自己会有那么多情感,这么多温柔的爱意可以用,可现在的确有了,是他给的。
皮肤贴着皮肤,温度传递,祁越渐渐安分下来。
几缕猩红的光线一跳一跳,诸多机械运转着,这个夜里,还有一个人睡得格外不踏实。
“妈妈。”
“妈妈。”
一道稚嫩的童音挤进脑海,姚薇薇从昏迷中惊醒,望见自己的孩子。
它那样小,又那样美。
完全透明的身体好比水晶,似水般柔软,无形,纯净,既能拉伸成一张光滑的薄膜,又能凝聚成一团果冻。
至于遍布身体的漩涡纹路、满口尖齿与三角形眼,落在一位母亲的眼里,同样带着超凡脱俗的异世色调,闪烁着五彩幻光,真真可爱得、完美得、耀眼得令人心醉。
这是我的孩子。她想。
它有长长的触角,弯弯的尖刺,无数张残暴的嘴巴,智慧的眼。
它从她的身体里来,汲取了血液,撕裂了皮肉,如今又冒着被扼杀的风险归来。
我的孩子
姚薇薇含着热泪问你想让我做什么呢有哪里用得到妈妈尽管说,孩子,妈妈什么都会为你做,亲爱的孩子。
孩子说你该死了,妈妈,完成你的任务。
好的,好的,姚薇薇说,我明白了,宝贝。
十分钟后,处于浅眠阶段的姚彩云隐约听到一些动响,像是什么东西在啃食、咀嚼。
她听到压抑的痛吟,听到身旁断断续续的自语“吃吧,吃吧,我的好孩子,享用妈妈的身体”
“不要骨头,宝贝,这里肉更好”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受不了了,这些愚蠢的人类,他们不是我的同胞,你们才是”
“我受不了了,必须到海里去”
“海洋在对我说话,神在呼唤我走吧孩子我们走”
薇薇
薇薇,妈妈的女儿薇薇,不
潜意识促使姚彩云醒来,望见那抹即将走出室门的身影,她大叫一声,连滚带爬。
唐妮妮揉了揉眼睛,捧着小花,好像被某种声音召唤,脚步轻盈地走向大门。
“妮妮” 衣角从手心滑走,娜娜心脏一滞,豁然抬眼,也跟着跑了出去。
转眼间,驾驶室里仅剩四人,所有人都清醒过来。
一片混乱中,林秋葵抓住裴邵那句重要零件被偷走了,拉起祁越就追。
她们和姚薇薇冲出门的时间前后不超过两分钟,谁知一出门大雾弥漫,金色植物孢子乱飘,冗长的过道里压根不见人影。姚薇薇、姚彩云、唐九渊、叶依娜集体消失,好在地上有串血脚印。
林秋葵循迹追到拐角,脚印到底为止,不过远处骤然一声枪响。
“这边。”她钻过大开的水密门,来到一间装放潜水装备的舱室。
潜水服、呼吸器、空气筒、探测灯很显然,潜艇兵水下作业的专业设备少了一套。
而姚彩云额心中枪,倒在一边,即便自己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仍万般不舍地伸手向舱门,哭叫着女儿。
妮妮娜娜不见了。她们没同姚薇薇一道,没有留下任何记号,如泡沫蒸发。
林秋葵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余光看到墙上有一部通讯电话,拨回到驾驶室。
“潜艇里有没有监控” 她问。
“没有。”
那就不能通过这个方法找到她们了。
“姚薇薇跑了,我没找到零件,执行者号还能回地面吗”
“”
电话那头安静许久,裴邵态度一转道“我想我们再也无法回到地面了,抱歉,长官。”
林秋葵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漠然“因为零件”
“不,长官,是因为我。”
“海底不比陆面糟糕,至少这里没人称我为走狗。”
他不想回去了。
他想留在海底。
她捏了捏额心,试图谈判“有我在,就算回到陆地,也不会有人再喊你们走狗。”
“人们即便不用唇齿,依然会用眼睛、表情、和他们的心继续呼喊我的外号,将我贬做低级。您或许能用武力逼迫他们噤声,却无法从根本改变认知。这就是人类,长官,您无能为力。”
“我没法改变你的意志,不如先我们送回去,你再回来怎么样”
“不,长官,我不愿意。”
“给我原因。”
“人是非常复杂的生物,长官,他们觊觎您的权利,同样畏惧于您的力量。回到岸上,您将得不到任何人的信任,将在所有势力中孤立无援。我不希望那样,长官,我想让您逃离悲惨的结局。”
“没有商量的余地”
“是的,没有,抱歉,长官,您希望我成为人类,而我首先学会了人类的自私。”
“再见,长官,假如我是人,我会爱您,敬您,感激您,将我拉出混沌的深渊。但我不是,所以只能感到恐惧。”
“思考是一项糟糕的技能,无时无刻都在思考自己生存的意义更是糟糕透顶。太过理性的人和完全没有理智的人一样令人畏惧。您是前者,使我痛苦,可我身体里的一部分仍旧爱戴您,渴望保护您。”
“也许您只是来得太晚了,抱的期望太高,而我已病入膏肓。”
“我该走了,再见,长官。”
“很抱歉令您失望。”
说罢,他挂断电话。
林秋葵和祁越回驾驶室时,裴邵已经走了,黄熊耸肩表示不清楚他去了哪里。
总之,他带走了仅剩的希望。
执行者号将恒久沉眠于深海,真正的死亡近在眼前。
“林秋葵,我疼。”
祁越小小声说“很疼。”
他倒在地上抽搐。
林秋葵抱住他,问哪里疼,他说到处都疼,说不出来的疼。
“我要死了。”
他说。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在逝去。
他紧紧攥住她的手指,好像很害怕松开,然而紧接着却慢慢放松了。
“你可以走。”
她是可以逃离这里的,可以活下去。
他知道这个,没有原因。
“不要忘掉我。”
这是他唯一的要求,害怕被遗忘。
林秋葵抱着他,坐在灰调的、冰冷的地板上,指尖抚过他的眉角,落至唇稍。
“不是说了很多次吗我不会走的,祁越,也不会骗你,我不会忘记你。”
“真的”
“真的。”
“保证”
“我保证。”
“我不舒服。” 他说。
“是冷吗”
“他们过来了。”
“谁”
“我不喜欢她们,不想看到他们。”
“你在说谁祁越”
“我爱你,林秋葵,只有你。”
他有气无力地说着,脸色苍白,眼里依稀浮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他在哭。不因为死,而是不想离开她,不想让她留下,又不舍得把她带走。
体温在流失,淡淡的青色爬上皮肤。
“你要听故事吗”
林秋葵说“我给你说故事。”
睡前故事吗他听说过那种东西,有人爱的人才有,现在他也要有了。
要听。他说。
于是林秋葵就给他说了在她的那个世界里,非常有名的,小王子的故事。
说到狐狸提出的驯化话题时,祁越闭着眼睛,在她的怀里停下了呼吸。
“你要永远,为你驯化的东西负责,为你的玫瑰负责。”
林秋葵念完了这句最有名的原句,将脸贴上祁越的侧脸,直到他完全变得冰冷,才轻轻地放下。
“他死了吗”
蜷缩在桌下的黄熊问完,嘀咕“我想他是死了,要是活着肯定不让你跟我说话。挺好的。挺好的。至少他很爱你,你也很爱他,他是有人爱而且被爱的。不像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做,不知道为什么能活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要去死。我想问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仔细想想,好像也没做对过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喜欢找她倾诉。
林秋葵侧眸“你会操控潜艇么”
“我我不会,只在电影里看过。”
他继续道“我是一个军事迷,看得出来吗只限屏幕外面的那种,因为我不敢看别人眼睛,也不敢走出家门,只会躲在家里看电影。”
“我看过几千部电影,随便你报什么名字肯定在我的已看影单里。但是这有什么用呢我一事无成。没有爱情,没有事业,家里人也嫌弃我。我太普通了,太平凡了,每天晚上做梦都想着什么时候能露一手,让他们都回头看我一眼。结果倒计时来了,有什么用呢我的能力居然只是投屏,连异能都这么普通,到底为什么我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啊搞不懂。”
不清楚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追寻意义。
林秋葵回“平凡没有什么不好的。”
黄熊笑了“只有你们这些不平凡的大人物才会说这些吧谁会希望自己的人生就是出生,长大,然后做社畜,一辈子窝在弹簧都坏掉沙发里看电影啊”
“谁不想被看到,被记住,被羡慕呢”
“我能想到的普通人唯一意义就是用来衬托不普通的人,看着那些光芒四射的人然后心里明白,啊,原来那就是我永远都得不到的东西,永远都没法成为的人啊。只能下辈子再努力了,平凡也挺好的你以为这种话很好说出来吗”
“相比倒计时前,你会更喜欢现在吗”
其实没必要说那么多的。
许是因为一切都要结束了,林秋葵破例说了“平凡是约定俗成的标准,也算一种标签吧。平凡的性格,平凡的生活,平凡的世界,只有当你失去这些东西的时候它会能显得不平凡,不是吗”
战争让和平显得不再平凡。
如低谷让平原显得不再平凡。
只有更糟更恶劣的环境降临才能凸显出以往不满的平凡的价值,这条真理就是这样成立的。
她就是那个例子。
“不要说得太好听,如果可以选择”
“我选平凡,不管多少次都一样。”
不过能够得出这个答案前提是,她再也不可能重新拥有过去的生活。
失去后才能懂得,或是无休止地自暴自弃、在这种问题上白白纠结了几十年才想通这个,多少有点造化弄人的意思。
快要炸毁的执行者号中,林秋葵在黄熊幡然醒悟的呜咽声中,走向装备室。
不过她不需要那些装备。
她按下按键,打开重重舱门,平静地走进海里。
和想象中的一样,海没有伤害她,传说中能顷刻把人碾爆的压力也没有作用于她。
实际上,活像回到襁褓,妈妈的子宫。除了思维像柜台的杯子一样砸下来,碎掉,散论落,她甚至觉得格外安详。
“出来吧。”
细小的气泡自唇缝间溢出。
假如宫殿是人们内心最真实的写照,林秋葵看到的东西就还好,只是一座普通房屋。
它没能让她恐惧。
说明世上几乎没有东西能让她再惧怕。
“出来。” 她说。
“我知道你在这里,也知道这只是一个假循环。如果不放我出去,我很确定,无论再来多少次,你永远都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撂下狠话,表达决心。
宫殿后斑驳的黑色微微一动,迅速涌起一个硕大的轮廓,缭绕颗粒,迸发光辉。
那就是异种,海妖,洛厄斯。
都是它的名字。
原来它即使阴影本身,始终蛰伏宫殿的背面,观察所有,同时操纵着所有。
不同于上回直面b级异种原形态,思维紊乱打结,身体战栗不已。
这一次,大脑十分清明地运转着,林秋葵重复观点“你让我走,我让你实现愿望,这很公平。”
异种的回答是
来
见
我
,
城
实
地
,
见
我
。
它利用某种脑波动进行交流,那是思维与思维的直接对话,无需出声的冲击。
话落,深海卷起水流,黑暗与万千颗粒铺天盖地涌来。再回神,林秋葵已回到帐篷,队友们正不解地等待着决定。
“秋葵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
“丽娜,下午找姜苗要一条船。”
“什么样的船”
“好用的船,好看的船,奢华的船,游轮之类的,就当度假怎么舒服怎么来。”
军舰战斗机之类的东西她也有,源自不死军团,源自军械库。但要论美观舒适秋游用,当然还得姜苗出力。
林秋葵算盘打得响亮,队友们却不明所以,面面相觑,想不通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直到祁越敲了敲桌面,一声不耐烦地“聋子听不懂人话”
包嘉乐立刻“哇坐大船好开心”
趴在桌上画画的妮妮“开心”
叶丽娜:“那我就去联系姜苗了。”
叶依娜aaa夏冬深溜了溜了gif
众人一哄而散,帐篷里剩下两人。
看着视野中模糊但照常蛮横、凶狠的祁越,林秋葵笑了笑,侧身抱住他。
怎么突然要抱
小狗脚短摸不着头脑,刚想抱回去,冷不丁耳边落下一声“祁越。”
他反射性“嗯”
“虽然有点不太聪明,又胆小,但你还是很好的,特别讨人喜欢。”
“”
祁越的头上不禁缓缓浮现一个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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