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洒在小楼的阳光素来很好,好到耿惊花这种天天晒太阳的老头子,都忍不住挪了挪自己木质摇摇椅的位置,好歹让自己的脸被遮一遮,免得连眼睛都难以睁开。
微风吹过,他早已须发皆白,于是白发白胡须便随着风一并飘扬。
瘦小老头子眼睛都没睁开,却突然抬起了手,在风中猛地一抓。
再将手拿到眼前的时候,只有很仔细才能看到,他的指缝掌心中,是一根方才随风飘走的白发。
“啧。”耿惊花细细看了看那根头发,表情十分不满“人啊,年龄大了,连风路过的时候,都要欺负老头子我一二。”
不远处的六师弟看得目瞪口呆,欲言又止。
心道这一手风中抓发的手段,简直堪称耿师伯宝刀未老,哪有半点他平日里显露出来的残烛之样。
但很快,六师弟的眉头就轻轻地皱了起来。
他怀疑自己再这样下去,可能很早就会和耿师伯一样,拥有深深的眉间沟壑,从此表情变成生气和很生气两种。
皱眉的原因无他,自然是耿师伯一边晃着摇摇椅,一边又开始诉说自己的当年。
对于耿师伯的话语呢,六师弟也不是完全不信的。
没点本事的人,怎么可能进小楼呢
舍剑修符,包括后来与清弦道君的一战所有这些事他都有所耳闻,并且也已经从最开始的震惊中渐渐平复过来,变成了听了太多次后的些微瞌睡。
顺带还有一丝冷哼。
怎么可能嘛,耿师伯当年,怎么可能是他口中的万人迷嘛老头子当年的定位八成和自己一样,就是小楼里的小跑腿,不起眼的小喽啰罢了
一定是这样
不过,也不是不能借鉴一二,等他老了,他也要这样躺在树下,给自己的徒弟们吹牛。
六师弟带着这样的想法,有些迷迷糊糊地靠着梨树的树干睡了过去。
风漫卷起梨花,洒落在昏昏欲睡的耿惊花和已经睡着了的六师弟身上。
六师弟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有些奇怪。
他还在御素阁,周遭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样子,但熟悉中,却带着些奇特的陌生。
陌生来自很多方面。
比如所有的一切,好似比他记忆中的模样,要稍显崭新一点点。
又比如,御素阁的道服样式,蓝色更蓝,绿色更浅,就连上面的花纹,线条也更粗一些,明显是旧版的设计。
六师弟便是这御素阁芸芸弟子中,普普通通的一员。
他在梦里浑浑噩噩地跟着其他同门一起上早课晚课,练剑制符,再在某一个午后,跟着此日看起来格外激动的同门们,一起涌向了比武台的方向。
那些议论纷纷,逐渐清晰了起来。
“听说今天耿师兄也会参加比试”
“说起来,我最喜欢耿师兄的剑了依我看,宁师兄的剑太平和了些,顾师兄的剑太雄奇,两位任师姐的剑都带着高岭之花的梅梢之意,唯独我们耿师兄的剑,独起一派,与他这个人的性格相辅相成。这才是真正适合自己的剑”
又有性子外向的可爱师妹笑眯眯道“且不论剑,这内外中阁的师姐师妹们,又有谁能不多看我们耿师兄两眼呢虽说顾师兄和宁师兄也足够出彩,但耿师兄身上的气质,却是其他师兄都没有的。”
“没想到你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竟然也偷偷喜欢我们耿师兄”
师妹爽朗笑道“怎么喜欢一下都不可以啦我就是喜欢耿师兄有本事你也别藏着掖着呀”
对面那位师姐微红了脸,却也被激起了几分笑意和不服“说就说喜欢耿师兄有什么问题吗有谁敢大声说出一声不喜欢吗”
几句话激起周遭笑声一片,笑声中却没有什么恶意,显然大家此处所说的“喜欢”,也许多少确实带着点男女之情,但更多的,则是某种纯粹的欣赏。
六师弟夹杂其中,脑中乱七八糟一片。
他仿佛抽离成了两半。
一半是此刻融入大家的御素阁同门,也一并会心一笑。
另一半则是在飞快运转,将梦境与现实分得极其清楚,显然已经很快从大家的话语中听出,此处所知的几位师兄,正是小楼的师伯们。
而、而这个耿师伯如此推断而来,赫然便是耿惊花本花
六师弟的另一半耸然一惊。
他有些恍惚地跟着众人继续向前涌去,一边难以自制地心道,莫不是自己被耿老头念经念得太多,所以竟然自己为他编织了一个万人迷的形象出来
不、不能吧
如此在心底尖叫着,比武台已经到了面前。
六师弟有些怔忡地抬眸。
白衣胜雪的洒然少年持剑立于其上,他眉目英俊,剑意自在随意的一扫眼之中,他环顾了一圈四周的同门们,唇边的笑意变得更深了些,那样的笑又亲切又随意,好似他便是邻家推门而出朝气蓬勃又有些顽劣的兄长,再一错眼,他又分明是如若隔云端的翩然剑修少年。
六师弟呆呆地、一瞬不瞬地看着台上的少年。
这这谁
总、总不能是
好似在回应他的不可思议,此前的爽朗师妹已经大声喊出了台上人的名字“耿师兄”
白衣少年随意向着这个方向一笑,还比了个招呼的手势。
一片尖叫声中,六师弟神思恍惚。
还、还真是耿师伯啊。
他这一梦,可真是太够意思了,直接让糟老头子变成了如此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耿师伯真是赚大了
如是想着,有梨花落在了树下打盹的六师弟脸上,他眼眸动了动,慢慢睁开眼,有些茫然地醒了过来。
梦里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六师弟只觉得有趣,正想要讲给耿师伯听,却听摇摇椅上的糟老头子突然嘟囔了一声“真是的,梦里也不让人安生,怎么老梦见点当年的事情。比武台的那点儿过去,有什么好梦的。”
六师弟猛地愣住。
他慢慢睁大眼,终于认识到了一件事。
方才,他或许是机缘巧合之下,入了耿师伯的梦中。
又或者说,他根本不是在做梦,而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他的一段回忆罢了。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摇摇椅上枯瘦的身影,看着风吹出的他的几缕白发,不知为何,突然有些眼眶微湿。
过去,他总觉得是耿老头在吹牛,从来都只是会心一笑,并不去戳穿。
可当真正知道了什么,相信了什么以后,他却宁可他是真的在吹牛。
他难以想象,也不愿意去想象,从那般灿烂明媚的少年,到如今的枯瘦老头,耿师伯究竟经历了什么。
然后,六师弟才十分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件事情。
耿师伯每一次回忆过去的时候,从来都没有提过,自己受过什么苦,感受过多少的痛,他都是捡最肆意开心的时候说,哪怕那些话语,会被后辈认为是在吹牛,也浑不在意。
因为他没有吹牛,被认为在吹牛,只能说明他确实牛逼。
想到这里,六师弟忍不住弯起了唇角,却又很快别过脸去。
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
因为耿惊花,不需要任何同情,不需要任何怜悯,也不需要任何泪水。
摇摇椅晃晃悠悠,须发皆白的小老头又如何感觉不到身后的那一点动静。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呼吸也依然很轻。
他的眼眸已经稍有些浑浊了,这样去看满树的梨花时,要眯起眼,才能将洁白的花朵与花叶之间蓝天的间隙看清楚。
又是一年梨花开。
他能感受到满山满树的生机盎然,正如他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生机正在无可避免地一丝丝抽离开来,混入这些生机盎然中。
就好似这些梨花是开在他日渐腐朽的身躯上。
耿惊花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比起那些已经逝去的人,他至少又看了一年梨花开。
这些日子,他确实越来越多地想起了许多过去。
他想到了第一次见到从密山之下的云梯一路登来的宁暮烟时的场景,转而却又与那日拾阶而上的虞绒绒幻化为一体,雷云阵阵,霞光万丈,无独有偶,这两次,他都是默默立在一侧的旁观者。
这些大师兄与小师妹啊啧。
他有些感慨地想着,转念却又想到了顾清弦和宁暮烟的结局,不由得慢慢眨了一下眼,有些浑浊的眼中露出了一抹真正的悲色。
那些鲜活的,鲜明的色彩在记忆中并不会褪色,却到底已经快要成为他一个人的记忆,若是他去了,这世间恐怕便只剩下一个谢琉还记得这些。
也不知道等到谢琉老了的时候,会不会像自己一样伤春悲秋。
耿惊花自嘲般笑了一声。
幸而傅时画和虞绒绒到底是圆满的,也幸而那些牺牲并非无用,这样的牺牲也不用再延续绵延成更多的悲剧。
他能活着看到这一刻,见证这一刻,真好。
梨花落在他的手背上,他的目光再慢慢落在上面。
他已经不再年轻,肌肤松弛,斑点纵横,与如此盛放的花朵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
这让他想起了那个永远停留在了最美年华的女子。
那是他的六师姐。
六师姐叫汲罗,便如浮玉山的存在素来都很低调一般,汲罗在许多时候,也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的胡闹,看着小师妹宁暮烟将小楼闹得人仰马翻,再好脾气地抿嘴在一边笑。
也许是有的吧。
他也许也曾在那些漫漫的岁月中,看到过汲罗在与他对视后飞快移开的目光和微红的耳廓,也许也为她折过一枝缀满了梨花的枝头,再插在她的发髻之中。
那时的他,鲜衣怒马,洒然自在,却又哪里记得自己的这些随手的举动,会不会在这样一个素来腼腆的师姐心中留下什么痕迹。
后来无数次想起来的时候,耿惊花的心中不是没有后悔的。
如果当时,他走的速度再慢一点,停在她身上的目光再久一点,是不是就可以更早一点地,注意到她的心意。
譬如分明最是腼腆温婉的这位师姐,却总是喜欢捉弄自己,在他耳边故意超大声地喊他醒来,再问他一句。
“耿阿花的话,是梨花的花吗”
至少,至少他也可以好好地回应她一次。
而不是在那样的血池之中,在那样的无望之中,用自己已经是糟老头子的模样,去面对她,去倾听她的最后一场诉说。
他还记得她广袖长裙的模样,记得她最后眼眸明亮时的微笑。
他会永远记住她,纵使她说过,她已无憾,要这山川大地都忘记她的存在。
他听了她那么多话,唯独这一次,他不愿意听她的。
回忆了这么多往事,他无憾入小楼,无憾洒然一场,再毅然扔剑修符道,无憾自己拼尽修为与清弦一战,亲手了结他的信命,也无憾自己明明能活更长久的时间,却落得如今这般瘦小枯败模样,再感受浑身的生机慢慢融入山川大河。
他的一生,已经足够精彩,足够让他满意。
而他此生唯一的遗憾,便是她,和他欠她的那个回答。
“耿惊花的花,是梨花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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