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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望舒赶去前院时,梅老员外已经把人迎进待客花厅。
宾主对坐,上了茶点。
梅老员外果然没认出来人的身份,自己毫不客气坐在主位,倒把微服登门的贵客安置在下首客位。
洛信原自己反而不以为意,坐在客位,手捧热茶,唇边带着淡笑,摆出专注聆听的姿态,听梅老员外说话。
梅老员外刚听了这位原公子的身世,感慨痛惜不已,
“原贤侄,你是京城籍贯,老夫原以为像你这般京城里的人家,生在天子脚下,岁岁沐浴皇恩,日子要比其他州府的人家好过太多。没想到哎,各家背后都有一段难以启齿的过往,跟生长在何处无关哪。”
他不胜唏嘘地追问,“原贤侄,你父亲早逝,母亲偏疼哥哥,将你家的大半家产卷走去了哥哥家。宗族里还有一帮叔叔们虎视眈眈,觊觎你父亲给你留下的祖产。老夫看你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罢如何应付得来。你家里这些事,我儿可知道她平日可有帮扶于你”
洛信原客客气气地回道,“小侄今年二十有一,家里的事早已习惯了,看开些,倒也应付得来。雪卿向来是知道这些事的,平日里多亏有她帮扶,支撑着小侄走到今日。”
梅老员外赞同,“你们既然是好友,自然应该多帮扶些。”算了算,又嗟叹道,“二十一,年纪有点小。”
梅望舒就在这时进了花厅。
一眼看清待客厅里两人落座的位置,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走到洛信原面前,默默和他对视了一眼。
半个月不见,困于案牍之间、整日忙碌政务的年轻帝王,略消瘦了些。
显得眉眼轮廓线条更加锐利深邃。
整个人的精气神倒还好,神采奕奕。
就像邢以宁所说那样,精力健旺,只要他不折腾自己,顶个月也无事。
看到她进来,那双黑黝黝的眸子猛地闪起了光,幽亮惊人。
嘴里却在答梅老员外的话,“小侄已过弱冠之年,年纪不小了。”
梅老员外招呼梅望舒坐下,“你们是好友,我儿坐在原贤侄对面,方便你们小辈说话。”
梅望舒扶额,默默地找下首的陪客位坐下了。
开口就催促老父亲回去,“父亲,夜色已晚,你快回去歇下。孩儿在这里作陪即可。”
梅老员外今晚勾起了谈兴,哪里肯走。
指着洛信原,对爱女感叹,“你这好友,境遇如此堪怜。家产被叔叔哥哥们共同谋夺,听说告了官,好容易把几个不安分的叔叔送下了狱,如今在京城只剩个破落祖宅好好一个俊俏后生,怎么能整日住在破宅子里。前几日我听你常伯说,我们家在城南甜水巷购置了个两进小宅子你把甜水巷小宅子送给原贤侄便是。”
梅望舒对着面前一老一少两位,只觉得头疼。
她委婉地劝诫父亲,“信原的家产虽说被叔叔哥哥们共同谋夺,但谋夺未成,除了被他母亲卷走的那部分,其他的还在手里。他家中祖宅,倒也不怎么破落”
洛信原在对面规规矩矩,正襟危坐,对梅老员外道
“祖宅已有百年历史,虽说年久失修,朱漆斑驳,还是勉强能用的。城南甜水巷的两进宅子,雪卿曾借小侄住过一夜。那是个极好的宅子,绝不敢奢求赠与,只求能再借住几晚,小侄已经心满意足了。”
梅老员外生性慷慨,听得无限唏嘘,转头对爱女道,“不过是个小宅子罢了,又不值多少,直接送给原贤侄便是。”
梅望舒又好笑又无奈,沉吟片刻,“倒不是价钱的缘故。主要是甜水巷那处宅子从前一位娘子住过,送他不妥当,有碍名声。”
说完警告地看了对面一眼。
洛信原被眼神扎了一刀,立刻改口,“小侄已经夺回祖产,度日足够了。家里祖宅刷刷朱漆,补补屋顶,就可用起来。平日里已经得雪卿帮扶良多,不敢奢求馈赠。”
梅老员外连连点头,抚着长髯赞道,“贫富不足夺其志。年纪轻轻,磨砺颇多。不错,不错。”
明亮的花厅灯火下,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洛信原高大俊朗的相貌体态,若有所思,
“说起来,不知原贤侄可知,我梅家在老家有个嫡出的女儿,至今尚未婚配”
“父亲”梅望舒心里一跳,立刻出声阻止。
洛信原的眼角眉梢却显出明显的笑意,立刻接下话题,
“小侄洗耳恭听。”
梅老员外听出话外的殷切之意,脸上也浮现出喜色,装作没听见女儿的阻止,继续说下去,
“原贤侄刚才说了家中尚未定亲我儿和小女乃是一母同胞,相貌相仿,年纪脾性也相仿。小女在老家蹉跎了几年岁月,比原贤侄略长几岁,不知原贤侄可介意年纪”
梅望舒已经听不下去了,坐在陪客位,举杯默默喝了口茶。
洛信原眼里的笑意更浓,毫不迟疑道,“不瞒伯父,小侄就喜欢年岁略长几岁的姐姐。”
梅老员外激动了,一拍大腿,“好哇。贤侄有眼光”
“父亲。”梅望舒实在听不下去了,出声提醒,“孩儿刚才听到外头二更梆子响,父亲真的该去歇息了。”
梅老员外日思夜想的大事有了眉目,哪里肯放过,连连摆手,“时辰还早,我儿等不及了,你先去睡。”
梅望舒放下茶杯,无声地叹了口气。
“父亲。信原在京城有家业,他不能随我们回临泉。”
短短一句话,却仿佛一大盆凉水,当头泼到梅老员外发热的头顶上。
梅老员外的笑容凝滞了。
“原贤侄在京城有家业他不是只剩个破落祖宅么”
“他在京城有家业。”梅望舒避开对面幽幽的视线,冷静地道,“因此才会被叔叔们谋夺。如今夺回来了,他需要留在京城打理家业。”
梅老员外扼腕,“原来如此,可惜了。”以遗憾的眼神打量着洛信原的相貌体格,越看越满意,越看越惋惜,
“老夫原以为罢了。有家业的儿郎,我梅家也不能强求入赘。”
洛信原挂在唇边的笑意消失了。
他放下茶盏,整理衣袍,站起身来,走到对面梅望舒身前。
梅望舒放下茶盏,抬头注视着他,缓缓摇头。
“信原,别闹”
不等话说完,洛信原伸手拉住她宽大袍袖下遮掩的秀气修长的手,直接把她从黄梨木椅上拉起身。
梅望舒吃了一惊。
身不由己被拉着往前几步,在梅老员外瞠目结舌的视线里,被拉出了花厅外。
“我可以。”
灯光昏暗的廊下暗处,洛信原脸上失了笑意,黝暗的眼睛黑而幽亮,在黯淡灯火下,如危险徘徊的雪地孤狼,
“你梅家要寻入赘的上门女婿,我便去做上门女婿。为何问都不问我一句,便替我回绝了。”
梅望舒听他声音低沉压抑,手臂肌肉在薄衫下隐约绷紧,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声缓语和他解释,
“信原可知道上门女婿的意思你真的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无非是你去何处,我便去何处。你做什么,我便跟着做什么。”洛信原淡淡地道。
“最近半个月夜深人静,我独居紫宸殿,早已想通了。如今我留在京城,只因你在京城。若你决意要去东都,我也去东都。你决意要回老家,我也随你回老家便是。”
梅望舒被他气得失语,良久才深吸口气,点点头。
“好,我决意要辞官回临泉老家,你也随我回临泉老家。京城里这摊子呢你是打算留给平王代王还是留给你那位好兄长行宫的几位侄儿”
“我心目里已有人选。”洛信原胸有成竹,侃侃说出心中打算,
“剔除那几支犯事的血脉,在宗室超过十五岁的子侄辈里择优挑选一人立为储君。朝中有叶相扶持,太子监国。我随你回临泉,每个月快马往返一次,处理紧急事务。支撑到太子加冠成人,我便传位给他”
梅望舒听他言语条理分明,居然是真的仔细筹划过随她回临泉的路子。
心里五味杂陈,不知什么滋味。
微微张了张口,几度想要说话,却又不知说些什么。
人站在廊下暗处,难得露出踌躇的神色。
“不妥当。”她喃喃地道。
“事情不妥当,就筹划到妥当。世上那么多条路,总有能走的路。”洛信原走近半步,借着黯淡的灯火,平淡声线压抑着无尽情绪,
“我们刀山火海都蹚过来了,雪卿,别丢下我一个。别让我孤零零一个人。”
“晚上收到你送来的土产礼单,我知道你心里是惦记着我的。只要你想和我一起,总有法子可以。我晚上撇开一切独自过来寻你,只问你一句,要不要我。”
梅望舒在黯淡灯火下低头思忖了片刻,微微地笑起来。
“信原,我多思惯了。既然你撇开其他一切,只问我一句要不要你,那我便也撇开其他的,只回你一句,我今日在想什么。”
“今晚送礼单去宫里后,整个晚上,我盯着窗外看了至少五次,却直到睡前才惊觉,原来我是在等你的回复。一句话也好,一封手书也好,始终等不到回复,心里怅然若失”
说到这里,她住了口,含蓄道,“我挂心的,便是我要的。”
夏日的宽大薄袖下,洛信原握住纤长手指的手掌倏然用力,深深握紧在掌心,几乎勒痛了她。
下一刻,她被猛地拥入怀里。洛信原把手放在她唇边,呼吸急促,低声催促,“咬我。”
“”
梅望舒没想到自己的委婉回应换来的竟是如此反应,愕然抬眸,眼神半是迷惑半是茫然。
“咬你做什么”
“我好欢喜。欢喜得要疯了。”洛信原急促地道,“莫非我又在做梦。雪卿,狠狠咬我一口,把我咬醒,叫我别疯。”
梅望舒“”
她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凑过去,对着递过来唇边的手腕,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不疼。”洛信原在她头顶上方喃喃自语着,“我果然是在做梦。呵呵,如此美梦,怎么可能是真的”
听他平淡话语里隐藏不住的沮丧失落,梅望舒无奈低头凑过去,用最大的力气狠咬了他手腕一口。
“嘶”
手腕吃痛,不受控制地往回一缩。
洛信原的呼吸却猛地沉重兴奋起来,幽亮眸光在夜色里灼灼闪耀,亮若晨星。
梅望舒松了口,对着结实手腕处的一圈深深牙印,正啼笑皆非地抬袖去擦,那只骨节有力的手掌却伸过来,托着她小巧白皙的下颌往上抬起。
洛信原的视线灼灼闪亮,盯着面前惊讶微张的鲜妍唇瓣,高大身形站在廊下,借着夜色遮掩,指腹亲昵地摩挲了几下,渐渐俯身下去
“住口”
梅老员外提着灯笼站在三步外,眉心细微抽搐,手指着沉声大喝。
怕引来周围路过的小厮婆子窥探,梅老员外急忙扔了手里灯笼,赶上几步,自己的身形也融入廊下黯淡夜色里。
“好哇,好一个多年好友”梅老员外气得手指都在抽搐,“若不是老夫出来探查动静,竟不知竟不知你们”
被老父亲抓了个正着的梅望舒,转过身来,神色倒是镇定得很。
“之前多有隐瞒,还请父亲见谅。”
“孩儿和信原在京城多年,彼此知根知底,孩儿隐瞒身份之事,老家并无妹妹之事,信原早知道了。”
洛信原把她护在身后,转身过来,从容颔首,“不错。梅伯父的难处,梅家的难处,小侄都知道。”
在梅老员外的瞪视眼神里,洛信原走近两步,以子侄之礼行长揖礼,镇定自若道,
“小侄资质普通,家世平平,但做梅家的上门女婿,小侄觉得可以胜任。刚才出来和雪卿商议了一番,雪卿同意了。”
梅老员外猝不及防,天上掉下来一个上门女婿,衣袖下的手微微发抖,声音也隐约发颤,
“你你要做我梅家的上门女婿你不是在京城有自家产业么”
洛信原淡淡道,“自家产业不打算要了。只求梅伯父和雪卿不嫌弃,让小侄入梅家的门。”
梅老员外站在原地,几个深呼吸,平缓下来,又去问梅望舒,“你们多久了”
梅望舒默然算了算,“这次返京后的事两三个月罢。”
洛信原纠正,“两个月又三天。”
旁边跟着老爷过来的常伯叹气,“原公子说得准。”
梅老员外神色震惊,“常安,连你、你也知道他们的事”他忽然若有所悟,问常伯,“难不成四月里你写信说的大事,就是这个”
常伯默默拱手行礼。
梅老员外在昏暗的廊下来回踱步沉思,踱了百十来步,脚步突然一停,抬手点点洛信原,“你随我进来。”
又点点梅望舒,“你不许进来。”
灯光明亮的花厅里,宾主二度落座。
梅老员外这回在灯下打量的眼神仔细慎重百倍。
默不作声,上下左右打量了足足半刻钟,看得满意了,这才捧着茶盏,郑重开口,
“原贤侄,再详细说说你家里情况。你身上可有功名家里人呢”
洛信原镇定道,“小侄身上并无任何功名,乃是一介白身。家里的情况刚才已经说了,母亲卷了大半家产远走,两个叔叔一个哥哥下了狱,过阵子就要流放关外”
“行了行了。”梅老员外听得头疼,摆摆手,“也难怪你要做上门女婿,这样的家族不要也罢。我梅氏身家亿万,不会打你剩下那些家产的主意。你既然决意入赘,京城家产就当做是你倒插门进来的陪嫁,你留着自己打理。”
谈妥了琐碎细节,梅老员外提起最关健的事,
“虽说是上门女婿,也是两家正经成婚。老夫算是梅家长辈;你原家没了父亲,母亲又远走两家交换庚帖定亲时,你家可有长辈出面”
洛信原早有准备,“有的。我家里有位嫡亲叔祖,可为证婚长辈。”
梅老员外满意了。
花厅里的烛火亮到后半夜。
两边商议好,定亲的日子定在七月。
梅望舒的母亲赶不及过来,因此京城这边只打算简单操办定亲宴,等回临泉老家再大办婚宴。
梅老员外心情舒畅,这回灯下看佳婿,越看越顺心,亲自起身把人送出去门外。
傍晚见面时还是客客气气的原贤侄。
出门时已经一口一个亲热的信原。
“他家父母怎么取的名字。”提着灯笼慢步走回来时,梅老员外跟梅望舒嘀咕,
“原信原,名字起得就不合常理,果然是对这个儿子不上心。”
梅望舒提灯前行,耳听着梅老员外念叨了几遍,这才答道,
“信原是他的字。他父亲在世时,给他起了个极冷僻的单名。”
“哦,原来如此。”梅老员外走出几步,又喃喃地道,“定亲的大日子定在七月初十。似乎是个好日子,七月初十,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梅望舒赞同,“确实是个大好的吉日。七月初十是北魏国使者进京入贡的日子。”
梅老员外大惊,“哎哟。我儿是不是和为父说过,使节进京入贡当日,你需要一大早登楼伴驾,陪同圣上观看使节进城是个大好的吉日也不行,撞上了”
“父亲不必担忧,”梅望舒淡定道,“信原那边当日也忙。婚者,古为昏也。父亲把两家定亲的时辰定在日暮黄昏时分吧。”
作者有话要说我感觉一两章就能完结
今晚争取把完结章写出来,看看明天能不能放大结局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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