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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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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行雪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鹊都了。

    自从意识到那是一场凭空生造的大梦,他便再也没有回想过梦里的任何细节。

    但在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曾经在话本上看到的一个故事。

    说来也很巧,那刚好是他在苍琅北域睁眼前翻看的话本,那故事是其中之一,明明十分简单,但他当时倚靠在榻边,一手支着头,一手捻着书页,莫名看了好久。

    久到连管家都忍不住问他“是什么故事让您看难过了”

    当时他还怔了一下,回神疑问道“难过”

    管家点了点头,指着自己的眉心说“瞧着是这样,您垂着眼,这里还皱着呢。”

    当时的乌行雪恍然失笑,松了眉心道“哦,没有的事。一个小故事而已,又怎么会看得难过呢。”

    管家面露好奇。

    乌行雪索性就同他讲了几句“说是有一位老者,素来喜爱花草,种了满满一院。有一年春初碰见奇景,日丽风暄的时候乍起雷霆,不偏不倚地就劈在他院里,劈得满地狼藉。”

    “老人家心痛不已,觉得费心养护的花花草草必然要变成一片焦土,活不下来了,谁知那满院的花树还真就活下来一株。”

    “活下来的那株花树如期在暮春三月抽枝散芽,但不知是因为那晴天乍起的雷霆还是旁的什么,那株花树后来开的花很是奇异。”

    管家问“怎么个奇异法”

    当时的他“唔”了一声,轻声道“见过并蒂莲么照这话本里说的,应当就如那并蒂莲一样,一枝双生”

    管家赞叹道“那可真是世间少见,是天降的奇缘,是好事啊。”

    他却静了一会儿,道“难说。”

    管家“您为何这么说”

    “因为”他捻着书页,又不知为何怔了一会儿,道“这话本里写着,那一枝双生的花并没有都开得很好,这边生机勃勃时,另一边便带着枯相。这朵好了,那朵就遭了。”

    管家有些遗憾道“那确实有些可惜”

    他轻轻“嗯”了一声,应着管家的话。手指抵着书页又道“还不止,其中一朵颇有些霸道,总是它开得更好一些。”

    管家答道“多汲了些养分吧。”

    他半垂的眸子眨了一下,又抬眼冲管家道“所以说这哪里能算是天降的奇缘。恐怕也就那朵占了先的花会这么想,对另一朵来说,怕不是孽缘。”

    管家也不知该如何应和,这确实是个小故事,两朵花而已,谈不上什么难过不难过的。他倒是瞥了那书册好几眼,奇怪道“这话本”

    “话本怎么了”

    “这话本哪里来的,好似从未听说过。”

    梦里的乌行雪当时顿了一下,道“随手拿的。”

    管家问“木架上么我昨个儿带人洒扫似乎没见着。”

    他答道“可能搁在一边了。你去忙吧,我再看会儿。”

    那就是话本里一个占不了多少篇幅的故事,不甚起眼,乌行雪却在这时忽然想起来。

    如果鹊都是一场生造的大梦,梦里的一切不可能真的毫无来由,或许那些话本以及话本里的故事都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和提醒。

    眼下他和萧复暄之间的牵连,让他不由地想起那双生的枝芽。

    而他就像是那朵占了大半养分的花。

    只是这种牵连究竟是从何而起的是因为白玉精包裹着神木就像一种滋养,由此而生还是因为萧复暄在他身上留下过什么

    乌行雪很想问个明白,但眼下却并不是一个能好好问话的时机。

    他深深看了萧复暄一眼,转瞬便出手插进了战局。

    他们身躯灵魄皆有所损,又有这种此消彼长的牵连在其中,对着“封薛礼”,其实已经算不上“二对一”了。

    更何况“封薛礼”这一行带上了几乎整个照夜城的大小邪魔,严苛而言,甚至应当反一反,算是以少敌多,封薛礼才是多的那一方。

    神仙也好,邪魔也罢,一瞬的时间对他们而言有时却显得极长。在那极短的须臾里足够发生很多事

    诸如乌行雪寒气煞人的手指将要抵上封薛礼的喉咙时,发现对方在命悬一线的那一刻,眸光居然还朝神木看了一眼。

    那一眼给乌行雪一种错觉,仿佛只要能换取时机去动神木,封薛礼甚至可以生生挨下他这一招。

    乌行雪在那一刻手指顿了一下。

    于是封薛礼在那顷刻之间隐约听了一句问话。其实乌行雪并没有真的问出来,但招式的停顿间,封薛礼知道乌行雪想说什么,那恍然听见的,不过是多年前的一句折影而已。

    他知道乌行雪要说“我见过太多世人执着于神木,祸人祸己,从没料到你会是其中之一。”

    在曾经的仙都,明无仙首同灵王和天宿并不算相熟,说过的话寥寥可数。他们三人极为有限的一点交集,大概就是那个叫做“云骇”的人了。除此以外,他们连一声客套的“仙友”都称不上。

    所以封薛礼开口答道“既然不是仙友,就谈不上料到或是没料到。”

    乌行雪听到封薛礼依然不见波澜的声音,愣了一下。因为他心中虽然是这么想的,但他并没有把这话问出口,而对方却像是知道一般回答了。

    乌行雪“你”

    就听见封薛礼又道“这话灵王”

    他顿了一下,似乎想要改口为“城主”,但话已至此,索性也就继续往下说了“你二十多年前就已经问过了,我不过是再答一回而已。”

    乌行雪蹙起眉。

    封薛礼道“灵王还道,强借神木之力有违世间之理,一事引万事,无辜受牵连者不可估量。”

    乌行雪一点儿也不记得了,但这话确实没错。只是从此时的封薛礼口中说出来,着实奇怪。因为对方正做着所谓“有违世间之理”的事情,固执得惊人。

    封薛礼说“如今灵王若是还想再提,我也依然可以再答一回我都知道。”

    有违常理也好,牵连无辜也好。这些话他全都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曾经他也说过无数次这样的话,同很多人讲过这样的道理。

    灵台的明无仙首,那是世间百姓供奉最多的神仙。他嗅着那些香火,不用细数也知道龛台底下跪过多少人。他有大小神像三万尊,画像更是遍数不清。

    他的神像立在无数百姓的屋子里,听过不知多少俗事杂语,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一件事

    有些道理知晓归知晓,真要违背起来,谁都拦不住。

    正因为明白,所以不会回头。

    这样的事,他见得太多了,多到几乎任何事他都可以波澜不惊。

    他曾经恪守着数不清的道理,从不觉得那些条条框框是什么束缚。因为那都是他所赞同的。

    他不多插手人间事,在恰当的时局降一些福祉。同样的话不多说,同样的人不多劝,点到即止,事不过三。

    这些零零碎碎之事拼合在一起,就是仙都同人间的界限。他一度觉得泾渭分明,很有道理。

    他将这些道理讲给很多人听,他总是讲得很平静,对方听得进去那是好事,听不进去便迟早会吃些教训,他不多干预。

    但后来他忽然意识到,世间总有例外。

    “凡事总有例外”,这话也是一个道理。而如此简单的道理,他居然用了那么久才明白。

    再后来,他便有了很多“例外”同一个道理他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冲的还是同一个人,语气也不再平静。

    他曾经气到说不出话来,也曾经斥责过一个人,一字一句地问他“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你当升仙时领的天诏是废纸一张”

    他对那人说“世间不讲道理的事浩如烟海,你管了一件,就得管另一件”

    他还说过“仙凡有别,入了仙都就不能再多插手人间事了。”

    他甚至还对那人说过“你如此行事,迟早有一日”

    “迟早有一日”这种话,在凡间都是说给痛恨的仇者听的。他们从不是仇人,但他居然说过那么重的话,只是为了让对方听下那些道理。

    而如今,那些他一字一句讲过的道理,正一点一点粉碎在他手里。他这些年做下的很多事,都是在违背他曾经说过的那些道理。

    他见过世间许多人,喜欢在做下一些事之后辩解一句“是我糊涂了”。但他说不出这句话,因为他从来都很清醒。

    他清醒地看着自己做着每一件事,清醒地数着自己违背的每一条天理,清醒地看着自己布下的那些阵局。

    阵局里流淌的血、阵局里牵连的命,他都看着呢。

    所以百来年了,从没有人能劝他,也没有人能拦他。

    只是如今,在同乌行雪和萧复暄交手的刹那,他在数百年冷静的清醒中突然生出了一丝不解。于是他在扑面而来的凛冽寒气中看向乌行雪的眼睛,说道“灵王所见之事决不比我少,就不曾有一日觉得不公么”

    乌行雪蹙眉之时,萧复暄的长剑悍然而至

    封薛礼疾速后掠,动作之快,掀得整个雀不落雪雾当空。

    他以灯挡于眉间,而后一个矮身,游龙一般化为一缕长烟,瞬间融于漫天雪雾里。

    而乌行雪却隐约听到了他的声音

    封薛礼模糊的嗓音散在各处,几乎找不到一个定点。他说“是我疏忽,灵王就算所见之事再多,如今也忘了大半。”

    乌行雪眸光极静,背与萧复暄相抵,刹那便扫过整个院落。

    却听得封薛礼继续道“这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否则或许你也会问一句,凭何”

    话音重重落下的时候,那抹烟气已然聚向那棵巨树。

    但它拢去的同时,“免”字剑的剑影割破长风,不偏不倚刚好穿过那抹烟。

    “少爷”笑狐扑过去的时候,封薛礼显出人形。

    他一丝不苟的衣衫终于乱了一些,下颔有一道细长的线,血珠就顺着线朝下滑落。

    笑狐立于封薛礼身边,他们四周环绕着天宿剑气,愣是不可进也不可退。

    萧复暄手中长剑锵然楔地,肩背挺拔挡于乌行雪身前,冷声道“讲。”

    封薛礼道“他说这世间但凡修行之人必有所求,要么求长生,要么求强体,也有大慈大悲者求的是人间太平。他说耗费百年竭尽全力飞升入了仙都,却忽然什么都不能求了。”

    “都说仙凡有别,入了仙都就不能横加插手太多人间之事。那么当年又何苦修行飞升呢就为了端坐在龛台上,嗅着人间香火,旁观上百年、千年而不动么倘若如此,仙都的长生与死了又有何分别。”

    “这道理若是不对,那因为违背了此等道理就受天罚的人,该不该问一句凭何”

    “那些因为触犯天规屡屡被调遣的人,执掌的都是凄冷之地。车马匆匆行经无人停留的大悲谷、坟冢连天不见活人的京观、只有荒土和幻影百姓避之不及的不动山、终年雷霆环绕连仙迹都罕至的雪池那些地方哪来香火供奉,调遣过去便是等着被打回人间。”

    “废仙台就依着坐春风,灵王亲眼所见一定比我多得多。就没有一刻觉得不公么”

    更何况还有神木

    封薛礼即便再能查,也不可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他凭借所知晓的,也能猜个一二。灵王同神木因果相连,世人加诸于神木之上的种种祸端、层层麻烦,必然让灵王背了不少苦头。

    于是他说“你平白承受着那些生死恩怨、爱恨情仇,不觉得不公么,不会问一句凭何”

    不过封薛礼没有真的等乌行雪回答,毕竟一个前尘尽忘的人,恐怕也不会记得那些事,自然也答不出什么来。

    倒是他自己,在这一声声的问话中已经有了答案。

    他觉得灵王应当是有不甘的,也会觉得不公,甚至问过“凭何如此”。

    他静静道“想必是有的否则堂堂灵王又为何会在三百年前从仙都堕回人间,仙气尽丧,成了邪魔。”

    这话说出来时,乌行雪眼眸动了一下。

    而最后那个字落下,萧复暄瞬间到了封薛礼面前。剑芒刺去的刹那,他冷冷的嗓音穿风而过“你所言之事,同你所做之事有半分关系么。”

    “没有。”封薛礼未做任何掩饰,“代问而已。。”

    当年那人问他,他答了许多,天上地下滔滔不绝。而如今,那些曾经回答对方的话已经劝服不了他自己了。

    他只是把这个问题递出去。

    至于他自己,已经无甚所谓了,因为他连对错都不在意。

    既然总有不公,那就不用再讲什么道理。

    “祸及一人是错,祸及百人千人万人也是错。都是错,遑论高低。”

    这条路他当年踏了一步,就只能往前,退也退不回原点了。

    “救百人千人万人是救,救一人也是救。同样遑论高低。”

    倘若这条路成了,他救了自己想救之人,也算得偿所愿。倘若没成,因果报应一并受之,那就是咎由自取。

    他什么都想到了,也什么都清楚。

    “救一人能换得自己一句甘心。”封薛礼挑着灯火,抬眸道“救那百千万人又换了些什么呢轮回走上一遭,谁都记不得,平白受罪而已。”

    他说最后几个字时,浓重的邪魔气倾泻而出。

    乌行雪和萧复暄攻过去时,封薛礼陡然改了路数,居然不避不挡,就要以那躯壳当头迎之。

    两人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如此,脸色一变,在招式临头之时强收了一点攻势。

    毕竟那躯壳是封家幺子封薛礼的,严格而论,也算是平白遭受的牵连。他们若是不收势,而对方又全然不避,那躯壳定然会落得一个粉碎不堪的下场。

    但即便这时收势,也略有些晚了。

    眼看着乌行雪的手指已经触到对方额顶,照常理来说,下一刻对方便会颅骨尽碎,关窍血流如注。而他体内的灵魄也会因此而被强行剥离出一点来。

    可就在那时,乌行雪忽然感受到一股反推之力。

    就像有一双无形之手挡在封薛礼那具躯壳的命门前,与他对上了掌。

    而古怪的是,那股反推之力与他自己的气力角度一模一样,就好像那是另一个乌行雪护了一下那具躯壳似的。

    不仅如此,萧复暄的剑招也被那股无形之力拦了一下。以至于那具躯壳居然没有承到半点伤。

    怎么回事

    乌行雪心生疑惑,却在嗅到那股护力的气息时明白过来。

    那护力的气息他再熟悉不过了,是他自己,或者说是神木的味道。而之所以会有这种护力,只有一种可能这具躯壳本该受到神木的祝福和庇佑,这一世应当长命百岁。

    这样的人,他只能想到一个

    当年被前世的萧复暄埋于神木树下的那个孩子。

    变化往往在转瞬之间。

    乌行雪来不及细想了,因为“封薛礼”不避不挡,等的就是那个时机在他和萧复暄强收攻势之下,只要“封薛礼”不死,就能抓住那一瞬的空隙。

    事实可证,“封薛礼”抓住了。

    他挑中这具躯壳就是为了这一点,为了乌行雪和萧复暄杀不了他。如此一来,他便能攫取反杀的机会。

    因为神木的关系,“封薛礼”不想对乌行雪祭出杀招。但他又得让那两人都顾不得他,于是那杀招便直贯向萧复暄。

    霎时间,“封薛礼”和“方储”灵魄共震之下,两边同攻。

    威压顿时如群山莽岳,倾轧而来。灯火光亮如炬,一照百里。

    赶过来护主的笑狐承受不住,在威压之下“噗”地跪趴在地。若不是那杀招并非冲他而去,他此时恐怕已经肝胆俱碎,在地上被压成一张薄皮了。

    他艰难抬头,就见几乎整个雀不落都陷在“火”里,他甚至听到了宁怀衫的嘶声痛呼,但他什么都看不到。

    所有一切都陷落在火里,他一个人也看不见。

    那其实有些可惜

    倘若他再向前一点点,或许就能依稀看见他心心念念很久的那个少爷那个生来便不喜欢烟味也不喜欢火,他看着、陪着长大的人在躯壳里显露了一瞬。

    就在“封薛礼”的杀招贯向萧复暄的时候。

    或许是这火光和烟味同数百年前荒野上的战场有几分相像,让那具微渺的灵魄感到了似曾相识。

    他看了萧复暄和乌行雪一眼,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将祭出杀招的手收了回来。

    凡人一旦入了轮回,就不会记起上一世的事了,除非灵魄脱离躯壳又碰到临死前所见的场景。

    所以他应当是记不得的。但或许是因为他的躯壳被旁人所占,而他屈居一隅微弱得近乎要散了,与濒死无异,所以他居然依稀想了起来。

    他想起自己为何讨厌火光和烟味了,因为那一世他就蜷缩在那样的战场一角,在堆积如山的尸首边,被焦糊和血味淹没。

    他同那个年代里的许多孤苦孩童一样,在战场上哭着找寻家人,在尸野中逡巡流浪,最后死在那里。

    他就死在那样的战场上。

    他原本也该埋在那片荒野,或是同其他尸首一样被聚集埋葬去某一个全是孤魂的陌生之地。但是没有

    因为他在临死前梦见爹娘来接他,下意识伸手抓了一把,抓住了谁的衣摆。

    于是那人背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孩童尸体,穿过漫长的寒夜和荒野,埋在世间最好的地方。那里有一棵极高的树,一直在落着花。

    爹娘说,人要记恩,于是他惦念至今。

    直到这一刻,终于得偿所愿。

    萧复暄在火光中抬了眼,看见封薛礼眸光骤散又骤聚,他似乎嗅了一下气息,

    那双眼睛仿佛久不曾看过人世了,居然透着几分少年孩童的懵然。他怔了一瞬,猝地收回了祭出杀招的手。

    那一刻,那个陌生的封薛礼穿过火光看过来,用极模糊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他说“多谢。”

    说完那道身影便散了,似乎已经疾疾退去。

    雀不落里的火光在同一时间褪淡消散,最后一抹猩红隐去时,萧复暄在余光里瞥见了一抹白。

    他转头朝那抹白色看去,就见雀不落的那棵巨树根枝多了一道长长的裂口,不知是“封薛礼”的阵局所致,还是方才那些杀招引起的。

    而他余光里瞥见的白色,就出现在裂口附近。

    那是一抹白玉精,顺着树干蜿蜒而上,正要去护住裂口。而就在那抹白色仿佛有灵一般去包裹裂口时,他隐约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响动。

    那响动透着一点喑哑,但他还是依稀能分辨出来。

    那是铃铛的声音。

    那是梦铃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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