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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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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天道同根同源。不知那凌驾于仙都之上的灵台天道,能不能通过他这具躯壳,体味到哪怕一丁点

    恐怕是不能的。

    恐怕从来都不能。

    这才是最为荒谬、悲哀之处。

    因为那个站在对立面的并非是某一个人、某一件事。那是灵台天道,它碰不到、摸不着。所有的不甘与愤怒宣泄出去,甚至得不到一点回音,就像用尽全力刺出去一剑,却刺了个空。

    而它依然在端着它所谓的平衡和道理,福祸相依,善恶共存,仙人有别

    因为仙人有别,所以同样一场大火,烧得凡人灵魄魂归尘土,烧得乌行雪灼痛入骨,但他的皮肉却毫发无损。

    因为他有神性,他是仙人之躯。

    即便先前心神不稳时,他已经邪气缠身了,即便他手里刚有数以千计的灵魄死去。但他依然算个仙。

    多可笑,他明明满身邪气缭绕,却依然还算一个仙。

    可世间还有第二个这样的仙么

    没有了。

    满世间只有一个灵王,满手杀孽,不人不鬼,不伦不类。

    只要神木多存在一天,只要这样的灵王多存在一天,那些斩不断理还乱的线,那些因为生死贪心而起的祸端,就一日不得停歇。

    这个念头在乌行雪脑中盘旋不散。

    那些捆缚于此的灵魄在火中散去后,封禁之地浑然一震,看不见的威压如水波一般荡散开来。

    大火灼烧的哔剥声响中,隐约传来了沙沙的轻动。

    焦土一片的旷野中忽然出现了一道虚影,那道虚影有着世间最美的冠盖,如云如雾,如烟如霞。

    那是隐匿于禁地里的神木。

    此时因为隐匿之术被撤,终于在旷野中显露出来,就在乌行雪身后。

    那棵参天巨树就那么站在乌行雪身后,像他投注于地上的长影。而他却没有回头。

    他依然身形孤拔地站在火里,因为彻骨的冷和痛,光是站着都费尽全力。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仰起头,看着神木的冠盖枝桠笼罩于顶,花瓣不断落下,从未停歇。

    他搓去指尖的薄霜,伸手想接住飘落的花瓣,却什么都没碰到。

    生死轮回从神木上剥离之后,这些落花就只剩虚影了,就像他所站着的这片山市一样,都已成了空。

    假象而已。

    他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片刻之后低声说道“我有点累了”

    他化身为人,被点召成仙至今,斩过数不清的乱线,收拾过数不清的烂摊子。他忍受过不知多少回难以忍受的皮肉之苦,每一次他都能一笑置之,摆摆手就过去了。

    唯独这次

    可能过不去了。

    那些无尽悲哀的后面是愤怒,愤怒后面是漫无边际的空茫,空茫之后,是兜头而下的疲惫。

    他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我是谁

    我还应该如此存在么

    那一刻的灵王在心里问自己。

    其实在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有答案了,在他把神木的隐匿之术撤去时,他已经打算好要做什么了。

    但他没有立刻动,而是站了很久。

    他在那迟疑中自嘲一笑。

    心说你看,即便做过仙,也能体会到凡人将死之时的感受。确实有诸多遗憾,诸多不舍。

    他甚至某个冲动间想先回仙都看一眼。再去南窗下走一遭,他想看看萧复暄。

    他喜欢那种出于爱意的亲近,那些因某一个人而起的悸动和欢喜。同他坐在枝桠间看过的那些生死离散都不一样,是独属于两个人的。

    这种牵连他第一次体会,无可参照,也形容不清。

    只知道凡人走到终时常会想家,他并非凡人,虽然化身于落花台,却也不算有家。

    他无家可想,只有萧复暄。

    他想起在仙都的初见,萧复暄隔着长长的白玉台阶抬眸看过来;想起南窗下的屋檐,萧复暄半跪着,低头看过来。想起在落花山市,萧复暄隔着漫漫灯火看过来

    想起有一回,他办完天诏的事回到仙都,恹恹懒懒的不想动弹。他支着头倚着榻,洒了一片纸人捏成的戏子,在他凭空造出来的戏台上敲着锣镲唱着戏。

    他在咿咿呀呀的曲调中囫囵睡着,隐约听见有人抬帘而入。他懒洋洋睁开一只眼,萧复暄扶着桌案低头过来吻他。

    他应和了一会儿,听见萧复暄低低沉沉的嗓音在唇缝间响起,问他“乌行雪,你怎么睡觉还要听着戏子敲锣镲。”

    他不知怎么作答,迷迷糊糊玩笑道“不然你来敲也行,敲得比戏子好听我就把两个小童子赏给你。”

    那两个小童子呆若木鸡地站在门边,隔着一层帘子也看不清屋里状况,小声问道“我们要跟着天宿大人了吗”

    萧复暄答道“免了。”

    他回完小童子,垂眸仔仔细细地看着乌行雪的眼睛,又朝那些戏子瞥了一眼,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厌恶一个人呆着”

    乌行雪当时怔了一下。

    很多人听过他爱用纸人捏戏子的传闻,很多人猜测过原因,好奇时也大着胆子问过他。他说过很多玩笑似的理由,旁人虽不相信但也并不较真。毕竟只是爱听点热闹响动而已。

    只有萧复暄,仿佛一眼能看穿他,问他是不是不喜欢极度安静的环境,是不是厌恶一个人呆着。

    他当时心里像是被人轻轻捏了一下,酸软一片。但嘴上却否认了,说了些其他理由遮掩过去。

    因为他不想让萧复暄深究他为何会排斥极致的安静。

    他不想让萧复暄知晓他杀过那么多人

    直到如今,他也还是一样。

    他想去看看萧复暄,但他低头看了自己一眼,那些灵魄在大火中消散之后,他身上的邪魔气更多了。

    那丝丝缕缕的黑色烟雾缭绕着他,散发着邪魔才会有的气味,那是亡人的不甘和怨恨。

    他要如何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专斩邪魔的天宿面前

    那会让他难过又难堪。

    他去不了。

    凡人中的幸者在终时有家可归,但他恐怕见不了那个人了。

    他沉默良久,从袖里掏出符纸,折了两道散出去。

    那张符纸在雾里化作一缕春风,乘着青云直上仙都,替他去了南窗下。

    可南窗下虽有灯火,却不见萧复暄踪影。

    他当初为了逗趣,硬塞给萧复暄的十来个小童子攒聚在宫府门边,应对着宫府门外的来客。

    南窗下镇着仙都煞气最重的涡,这里一贯没有什么来客。这会儿却一反常态,来了好几位仙。

    那些仙带着仙使前来拜会,面露担忧地问小童子“方才仙都震荡不息,叫人实在担心,我们特来拜会一番,不知天宿大人怎么样了”

    小童子说“我家大人不在宫府。”

    仙人俱是一愣“不在”

    小童子指了指南窗下一角说“大人已将那作祟的煞涡压镇下去了,各位大人不必担心再出祸端,至少暂时不会有事。”

    仙人们长吁一口气,但还是客气而担忧地问了一句“那天宿大人他”

    小童子作了作揖,道“我家大人交代了一句有急事便不见了,许是今日灵神损耗太重,去调养了。”

    仙都众仙若是灵神受了损耗,大多会在自己的宫府闭门调养。唯独天宿是个例外,毕竟这南窗下需要他镇着煞气,根本不是个能调养的地方。他若是调养,都是去人迹罕至的洞天绝境。

    仙人们又愁容不展道“这仙都煞气当真如此之重,将天宿都耗损到如此境地。”

    谁知小童道“也不单单是仙都的煞气,各位大人不用那样担心。”

    仙人们一愣“哦还有别的祸事”

    小童摇摇头“也不是祸事,我家大人回仙都前正在处理滇外的邪魔之乱,正巧受了点损伤。之后”

    小童琢磨着说“之后也不知怎么,忽然就严重起来。就像就像有什么隔空抽走了大人的仙元气劲似的。就是那时候,煞气有点压不住,便出了些动荡。”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那缕萦绕在南窗下院墙外的春风凝滞在如水的凉夜里。

    但院门内外无人知晓,也无人察觉。

    那些仙人还在问“怎会如此哪有隔空损耗的道理”

    小童子道“是呀,我们也不知晓为何。不过也不止一回了,大人时不时便会碰到这种情况,只是先前不如这回严重。总之,劳各位大人忧心了。既然我家大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各位大人就暂且先回去吧。”

    那些仙人们又关切了几句,便逐一告辞了。

    他们转身离开时,南窗下的小童忽然感觉夜风变得有些凉,那种凉意来得莫名,让他们打了个寒惊的同时,心里变得闷闷的。

    其中一个小童搓了搓脸,忽然听见一道模糊而沙哑的嗓音轻声问“他上一回碰到这种情况,是哪日”

    小童下意识答道“就半月之前。”

    他答完才反应过来,那些仙人袍摆已经消失于远处,应当不是那些人问的。

    那有是谁

    小童一惊,转身四下看了一圈,却只看到茫茫无边的夜色和淡淡的冷雾。

    他好像隐约看见冷雾里有一道高瘦的影子,他快步过去,却发现雾里空无一人,只有扑面而来的风。

    那风里有股说不出来的冷味,嗅进鼻中,叫他从心口凉到了脚底。

    紧接着,他听见那道模糊的嗓音又轻轻应了一句“好”

    小童子听着那话,觉得那声音有点像灵王,但又比灵王哑得多。

    不知为何,或许是夜里风凉寂寥的缘故。他听见那声“好”的时候,心里莫名难受起来,那语调让他鼻子一酸,有点想哭。

    或许当年灵王给他们几个动了点手脚,于是在这一刻心有感应。他突然红着眼睛跑进屋里,抽了符纸要给自家去了极北的天宿传书信

    另几位童子也有些惴惴不安,来回转悠了几圈后,匆匆出门要去坐春风看一看。

    与此同时,坐春风那两个小童子也莫名难受极了,他们越来越坐不住,忍不住往南窗下跑去。

    中途弟弟太毛躁,甚至在白玉门槛上绊了个跟头。

    他一声不吭爬起来,就像茫然不知痛似的,跟着哥哥朝仙都另一端跑去。跑着跑着他感觉自己脸上有些凉,抬起手背抹了一下,不知为何抹到了一手潮湿的水。

    他在奔跑中拽了一下哥哥,轻声问“我为什么会哭啊”

    这些乌行雪都不知道。

    那缕替他去看萧复暄的春风,在他对小童子说“好”时,便散在了仙都的夜幕里。

    而他本人还站在封禁之地的大火里。

    烈火烧了不知多久,他却一点儿都不觉得灼痛,他只觉得冷。浑身发冷

    他被笼罩在神木巨大的阴影里,眸光落在地上空茫的某一点,垂在身侧的手指攥了起来,越攥越紧,攥得生疼。

    他嘴唇微微动了动,极轻的声音重复了一句“半月之前”

    半月之前

    半月之前,他也接过一道天诏,处理完乱线回来后也是周身冷痛不已。只是不如这次厉害。

    当时小童子问他“大人疼么”

    他摆摆手满不在意地笑道“一会儿就能自愈。”

    果不其然,他只静坐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恢复如初。

    这就是灵王的自愈。

    这就是他安慰小童子时常说的“灵王的福祉”。

    他拿这个福祉安慰过那两个小东西,也安慰过自己,不知在多少个迷茫的日夜,他感受着自愈时温柔的暖意,对自己说看,叫一声“灵王”,还是有些福报的,不仅仅是负累而已。

    到头来

    就连那“福祉”都不是灵王天生自有的。

    他的福报从来不是因为他所做的那些事,只是因为世间有一个萧复暄。

    他这所谓的“自愈”自最初便有之,那时候他和萧复暄甚至还不相识。所以这绝不是萧复暄有意动下的手脚,这是天生的牵连

    乌行雪看着自己的手,闭上眼睛,闭合了五感,试着让那自愈之力再动一下。

    他感受到那股暖流从血脉深处流淌而出时,恍然睁眼。他转身看向神木

    意料之中,他看到白玉精顺着神木树根蜿蜒而上,将整个树根包裹住,就像是一种供养。

    他和萧复暄之间的这种供养牵系恐怕就是来源于此。

    那一刻,他脑中闪过曾经听过的许多传言。

    凡人嬉笑着说,世上有一种双生花,两朵生在一枝上。这朵盛开,那朵便有了枯相。

    凡人还说,这种牵连万中无一,也算是一种莫大的缘分。

    很久以前,他第一次从神木化身为人时,第一次用白玉雕着人像时,第一次在仙都碰见萧复暄时,他也曾是这样想的这是世间万中无一的缘分。

    冥冥之中,他合该要碰到这样一个人,此生与之牵连至深。

    可如今他却不这样觉得了

    这万中无一的事在他看来是缘分,于萧复暄而言,却是说一句“孽缘”都不过分。

    他凭何至此

    他一世挡了天雷死在树下,一世做了神仙却还要供养灵王。

    他凭什么

    他凭什么

    乌行雪眼眸泛红,弯腰用手指轻碰了一下枝干上包裹的白玉精,温暖如同萧复暄的体温。

    他轻声说“我送了那些灵魄一个解脱,也该送你一个啊。”

    不止送你,还应该送这世间许多人一个解脱。

    仙都有灵王一日,世间乱线便纠缠一日。

    世上有神木一天,贪心之人便永无尽处。

    他于大火中抬了一下手,一柄镂着银丝的长剑便于天际直贯下来,横通封禁之地,直落入他手中。

    他指腹摸着那白玉精所化的剑刃,剑刃上有与萧复暄灵魄一样的气息。

    他嗅着那股浅淡的气息,低声说“最后一次。”

    我再借你最后一次力。

    因为

    因为可能有点疼。

    这个念头落下的那一刻,灵王的长剑如惊鸿飞影,凌冽彻寒的剑气自天而下,顺着神木如云如雾的华盖直劈下来。

    分劈灵魄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痛楚,他在那一刻领悟得透彻至极。

    世间任何人在极致痛苦的时候,都会挣扎一番,那是一种本能作祟。但他却在神木震颤时,咽下口里的血味,压着剑柄又用了一分力。

    他闭着眼,在同知同觉中感到灵魄分隔两边,一边是神木的枯相,一边是神木的荣相。

    枯荣分割,灵魄撕裂。那棵参天巨树身上的灿烂银光随着剑刃向下褪去。

    褪到底端,便再无仙光。

    与它一并褪去的,还有乌行雪身上的仙气。

    那一刻,他体内仙元尽碎。

    原本便隐隐冒头的邪魔气占了上风,瞬间逸散开来,浓郁得如同无端浩海。

    他看不到那道天了,但他可以在心里说。

    你要这世间有神木长存,那我就劈了这神木。

    你要乱线尽头守着一个灵王,我便让这世间再无灵王。

    不是善恶依存么

    人间多了一个魔头,你要拿什么来挡

    他在剧痛的尽头再不能支,跪坐在神木残影面前。他就在那抹白玉精里,袍摆铺散一地。血顺着各大要穴渗出来,很快便染得衣袍殷红一片。

    他在昏沉中咽下了血味,在意识急剧流失似的嗡鸣声中生出错觉,恍然听到萧复暄的声音,也或许是当年树下的少年将军留下的残音。

    对方叫了他一声“乌行雪”。

    他们平日爱说玩笑,总是“天宿大人”长,“灵王大人”短。只有最亲昵的时候,才会叫名字。

    乌行雪眨掉眼睫上的血珠,扯了一下嘴角。

    他想说萧复暄,我可能很久都见不到你了。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听你叫一声“乌行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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