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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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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中似有深意,偏偏谢钰语气淡漠,不似认真。

    折枝羽睫微颤,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话。

    谢钰并不曾出言逼迫,只以长指无声叩在那方锦帕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中途泠崖进来,将一只甜白釉青花瓷碗放在谢钰手边,又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药材的苦香乘着碗中热气氤氲而出,弥漫了斗室。

    折枝的视线随之移落过来,还未停留上顷刻,谢钰已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再开口时,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语调。

    “可想好了”

    折枝将视线移开,但那苦香淡淡,仍旧萦绕在鼻端。

    似在恍惚间带起一些幼时回忆。

    她攥紧了袖缘,斟酌着低声开口“母亲在世时素来体弱。府中延请过无数名医,却始终未见转机。倒是数年后,一位游方郎中出过一剂偏方。说是常听人抚琴,能够缓解身上不适。”

    折枝停顿稍顷,却并未等到他开口追问,遂迟疑着抬眸望了一眼谢钰的神色。

    却见他神色淡漠,似乎母亲二字,并未于心中激起半点波澜。

    大抵是离散多年,以致于对生身父母并无多少感怀。

    而谢钰本身,也并不似一位重情之人。

    谢钰不问,她自然也不好主动开口提及。

    于是折枝只得将有关于母亲的话尽数咽下,转而试探着道“若是大人愿意,折枝可时常来水榭中为大人抚琴,以作报答。”

    她话音未落,谢钰却抬眸看了她一眼,继而,缓缓皱眉。

    折枝面色微白,以为是自己话里的避重就轻惹怒了他,正想着如何回寰的时候,谢钰却已淡声开口。

    “你方才,唤我什么”

    折枝一愣,渐渐回过味来,乖觉改口道“哥哥。”

    谢钰展眉,轻叩在锦帕上的长指随之停下。

    “善。”

    折枝在原地静立了稍顷,未等到下文,这才讶然发觉,他竟是答应了。

    这般微末的代价,答应的却是这般轻易。

    仿佛方才种种,皆不过随性而起的一场玩笑。

    折枝轻愣了一愣,继而悬着的心落下,忙福身与他道谢。

    无论如何,有谢钰这句话在,沉香院便算是暂且保下了。

    谢钰以手支颐,看着小姑娘舒展开的眉梢,温声轻笑道“妹妹可要想好了。答应我的事,没有反悔的余地。”

    折枝自昨夜落定了决心,便也从未想过退缩。

    如今谢钰开口,便也只是乖顺点头“那折枝便先回沉香院里准备一二。待明日便过来为哥哥抚琴。”

    谢钰淡看她一眼“既然来了,便用些点心再回去罢。”

    折枝才得了他的恩惠,自不好推脱。便轻声谢过谢钰,又往离他略远些的一张圈椅上坐下。

    令折枝讶异的是,屋内分明只有他们两人,谢钰也并未开口吩咐从人准备,但不过顷刻,叩门声响起,泠崖去而复返,取走药碗,将三碟糕点放在两人面前的案几上。

    一碟芙蓉卷,一碟栗子糕,一碟茯苓饼。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吃食,却令折枝隐隐有些心惊。

    只是个巧合罢了。

    折枝这般安抚自己,又见谢钰已挟起碟中一块栗子糕,方执起筷子,去挟离自己最近的那碟芙蓉卷。

    芙蓉卷的外皮已经炸的酥脆,筷尖一碰,便听见酥皮碎裂的轻微声响。

    折枝放轻了动作,方小心翼翼将芙蓉卷挪到自己碗里,尚未来得及品尝,一块栗子糕便已送至她的唇畔。

    折枝的动作骤然顿住,惴惴抬眸。

    谢钰仍旧坐在离她稍远的位置上,执箸的手指修长平稳,不带丝毫颤抖。

    两人僵持稍顷,谢钰淡声问她“不合口味”

    折枝有些心颤。

    案几上放得皆是她素日里最喜欢的几样吃食,又岂会不合口味。

    若不是巧合

    折枝心底一阵慌乱,握着筷子的手指不安收紧,缓缓低头,小心翼翼地在边角上咬了一口。

    是记忆中甜蜜绵软的滋味。

    但此刻折枝的心思却不在其上,只是惴惴。

    她这一小口吃得极慢,像是秉承了大家闺秀细嚼慢咽的规矩。雪腮极细微地起伏着,直至贝齿将那栗子糕磨成了栗子粉,这才悄悄咽了下去。

    而后,便端坐在圈椅上,目光规矩地落在自己的指尖,装作不曾看见谢钰停留在她唇边的银箸。

    谢钰今日极有耐心。

    握着银箸的长指微曲,始终停留在她唇畔不远处。

    只要略一抬手,便能触及她的唇瓣。

    折枝不敢轻举妄动,在原地危坐了半晌,终于支撑不住,身子轻晃了一晃,雪腮轻轻擦过谢钰冷白的手背。

    一阵微凉的触感。

    谢钰抬眉,淡看向她。

    折枝轻愣了一愣,回过神来后,雪腮上骤然涌上一层薄红,继而缓缓蔓延至耳背,渐渐连那双圆润的耳珠都红透如莓果。

    折枝窘迫至极,掩饰般地慌乱垂首,就着他的筷子,三口并作两口将一整块栗子糕吃了。

    草草咽下,又立时转手将自己干净的筷子递与他。

    指尖微颤,不敢抬首看一眼他的神情。

    谢钰淡看了一眼,却没接过,只是又挟起一块芙蓉卷,缓缓喂到她的唇边。

    不知是对她的举动,还是对这桩事本身起了几分细微的兴致。

    折枝生怕自己又一次重蹈覆辙,只得满面绯红地轻轻张口,轻轻将谢钰递来的糕点吃下。

    谢钰却仿佛在此事上颇有兴致,又信手挟起一块糕点。

    折枝实在是用不了这许多,只小小咬了一口谢钰递来的茯苓饼便轻声告饶。

    “我来时已用过早膳,实在是吃不下了。”

    小姑娘面上红意未褪,软声告饶时杏花眸里水雾氤氲。

    与她求人时一般动人。

    谢钰执箸的手略微一停,这才淡淡嗯了一声,缓缓收回银箸,将那块茯苓饼搁回盘中。

    折枝略松下一口气,忙自圈椅上起身,低声与谢钰告辞。

    “那折枝便先回沉香院里去了。”

    她说着想起谢钰行踪不定,犹豫着轻声问道“不知明日折枝该何时过来。”

    “辰时。”谢钰答道。

    这便是天明时便要过来。

    折枝得了答复,没敢再多做停留。只依着礼节,轻轻福身谢过谢钰的款待,便低着一张红云未散的小脸,慌忙

    回沉香院去了。

    折枝的背影方消失于游廊拐角,泠崖便闪身入内,对谢钰禀报道“大人,事情已经办妥。”

    “桑侍郎那,大人可要亲自过去一趟”

    谢钰垂手,重新执箸挟起盘中糕点。

    筷尖上的茯苓饼薄如纸,圆如月。只是被折枝咬了一口,便由满月变作了上弦月。

    “不必。”

    谢钰淡应了一声,将这枚上弦月咬碎,缓缓咽下。

    像是碾碎一朵柔脆的花。

    谢钰凤眼微眯,眸底的神色淡了几分。

    似乎,并不解恨啊。

    待折枝回到沉香院时,院中已恢复了往日景象。

    半夏一扫之前的不平之色,一壁笑着将她迎进上房,一壁细细碎碎地说着“姑娘你方才前脚刚走,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们便将拿走的东西全都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还是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亲自领人送过来的。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总算是吃了教训。”

    “可真是雷厉风行,言出法随。”折枝轻叹了一声,将视线落到了窗楣上。

    那支供在旧铜瓶中的海棠,已换到了一只通体莹润的细颈梅瓶中。

    半夏的视线随之移落过来“原本的白瓷梅瓶在方才的混乱中落在地上碰碎了。孙嬷嬷便差人换了甜白釉细颈瓶过来。虽说样子看着差不离,但若是按银钱来算,可是贵出十倍不止。”

    半夏忍不住啧啧叹道“难怪旁人都说,谢大人一句话,比旁人百跪千叩都来的有用。”

    “哪里听来的闲话。”一旁立着的紫珠笑嗔她一句,对折枝福身道“小厨房也照旧往沉香院里送膳了。今日的午膳比往日里还要丰盛一些。奴婢都放在热水里温着,姑娘现在可要用些”

    “先放着吧。”折枝摇头,她方才在谢钰那吃了一肚子糕点,如今连一粒米都用不下。

    她说罢,便将那想了一路的事说了出来“今日我去映山水榭的时候,撞见谢大人喝药,你们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半夏与紫珠面面相觑,皆是茫然。

    最后还是紫珠道“奴婢去找几位相熟的丫鬟问一问。”

    折枝点头,又对半夏道“半夏,你去前院里请一位得空的账房过来,再将院子里识数的人也一并唤来。我打算将这些年的账目都点上一点。”

    半夏嗳了一声,往前院里走了一趟,很快便带着账房并七八个模样伶俐的丫鬟过来。

    折枝给了账房一些碎银子,说明了缘由。

    账房收了钱,自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很快便将这些年的账册取来,将清点的法子略一指点,便带着丫鬟们盘点物件去了。

    众人忙活了一整个晌午。

    直至檐上红云高起,折枝才终于拟出一张欠条来,又拿朱砂化泥,摁了个手印。

    半夏送走了账房,拿了盆子给她净手“好好的,拟欠条做什么”

    “是谢大人要您写的”

    “方才去映山水榭的时候,谢大人与我说,这些年的用度他一应承当。”

    折枝接过半夏递来的布巾,轻轻拭去手指上的水珠“可非亲非故的,哪能平白受他这样大的恩惠。我便寻思着,即便是一时半会还不清,好歹也先算出个数来,立个字据过去,也算个凭证。”

    折枝年幼丧母,在继室手底下讨生活,对人情世故琢磨得还算通透。

    明白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处,得了旁人什么,来日里恐怕都是要偿还的。

    且两次接触下来,她只觉谢钰此人便如云雾缭绕的雪峰。

    纯白洁净的背后,隐藏着妄图攀登者的无数枯骨。

    危险至极,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半夏叹了口气“奴婢方才听见账房说的那个数了。真是想也不敢想。”

    “您从哪找这许多银子还给谢大人”

    折枝轻声开口“我这几日里想到一个法子”

    话茬刚起,却听见木制游廊上隐隐有脚步声响起,便停下了语句,打算等紫珠进来了,一道说与她听。

    游廊上的脚步声停下。半夏快步过去打起帘子,方唤了一声紫珠,却见是柳氏身边的丫鬟绿蜡立在门外,一时倒是愣了一愣“绿蜡姐姐,你怎么过来了”

    “是夫人唤我过来的。”绿蜡温声答了,一转眼看见立在帘后的折枝,便福身下去,笑盈盈道“夫人几日未见姑娘了,记挂的紧。这不,今日特地令小厨房做了一桌子您喜欢的菜。遣奴婢来邀您过去用晚膳呢。”

    往日里她还是桑家大姑娘的时候,柳氏唤她到跟前一同用膳,倒也算是常事。

    而如今没了这层身份,仍唤她过去,想必是有什么话要借此交代。

    若是没猜错的话,应当与沉香院今日的几番变故有关。

    折枝轻弯了弯那双杏花眸,笑得天真纯稚“折枝也正想去夫人跟前请安,没想到这般凑巧,还有劳绿蜡姑娘多跑了一趟。”

    “姑娘孝心,夫人知道了必然高兴。”

    绿蜡笑着夸赞了几句,挑起手里的羊角风灯给折枝照路。

    蒹葭院花厅内,柳氏正坐在一张靠背椅上,仪态娴雅地以盏盖轻撇着茶沫。

    青瓷茶盏里沏的是上好的庐山云雾,汤色清明,叶底匀齐。

    一如眼前的柳氏。群青色对襟外裳下压着品月色马面裙,通身色泽淡雅温柔。半隐在茶烟里的容貌保养得宜,细眉长眼,唇线柔和,依稀可见年少时的清丽模样。

    折枝跟在绿蜡身后打帘进去,欠身对柳氏道了个万福,

    柳氏搁下茶盏,眉眼间绽出笑来“还与我拘什么礼呢这走了一路该累了,快坐下歇歇。”她说着,又转首对绿蜡道“再去倒一盏冰好的乌梅汁过来。”

    绿蜡笑应了一声,忙引着折枝往柳氏下首的椅子上坐了。又自冰鉴里取了一整壶乌梅汁过来,倒了满满一盏,放在折枝手边。

    在这短暂的空隙里,柳氏垂下眼,不动声色地着眼打量着折枝。

    夜色还未彻底降下,花厅中只在南北两角各点了一盏青玉五枝灯。

    灯火不算明亮,落在人身上,便似蒙了一层浅淡的纱雾。

    也许正因这样,反倒愈显出眼前的少女冰肌雪骨,通身肌肤如白玉凝脂,光润无暇。

    而在这般清澈的底色上,一双杏花眸流波潋滟,修长的眼尾染着淡淡薄红,似清水之中朱砂如雾晕开。即便是坐在这般灯火昏黄的室内,亦鲜活的像是人间春色。

    柳氏是庶女出身,其父官职不高,后院里的人丁却兴旺。

    她自幼看惯了姨娘们争斗,自然明白,似这般容貌的女子,都不消做什么,只静静立在那,含羞带怯地望上一眼,便能博得男子欢心。

    她那新回府的继子再如何清高,终究也是男子。

    这一来二去的,怕是动了心思。

    若真动了心思,有些事便不是能轻轻揭过的了。

    柳氏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缓缓开口道“今日沉香院之事,孙嬷嬷已说与我听过了。”

    候在一旁的孙嬷嬷上前行了个礼,对折枝道“芸香这小蹄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背着主子闹出那么大乱子来老奴晌午就领人过去,将她从蘅芜院里拖了出来,摁在庭前打了足足有二十来杖这十天半个月里绝不会出现在姑娘跟前惹您烦心”

    折枝轻垂了垂眼。

    芸香再得宠,也只是收了房,甚至都没开脸抬做姨娘。没有桑焕开口,她自个儿领了人来沉香院里搬东西,还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折枝是不信的。

    但这后宅里的事情,原本就是一盘糊涂账,说是说不清楚的。

    柳氏已出手罚了芸香,算是给过了台阶。她若是不认,追究下去,也不会罚到桑焕身上。至多就是将芸香打发了,指不定她还要因此落得个刻薄心狠的名声。

    柳氏见她不答话,便放柔了声线道“往后这样的事不会再有。你还是安心住在沉香院里,对外只说是客居的表小姐。但咱们关起门来,还跟往常一样,是嫡亲的一家人。”

    说着柳氏便褪下一个翡翠镯子戴在折枝腕上“你是在我跟前长大的,之前若非是形势所逼,我又如何舍得你好在如今有谢少师在,相府也不会再咄咄逼人。不然我这女流之辈,还真不知该如何才能护得住你。”

    柳氏说着语声里便带了几分哽咽,忙拿起一方锦帕轻掖了掖眼尾。

    “夫人,你这几日身子不好,可不能这般伤心。”一旁的孙嬷嬷急忙走上前去,替她抚胸口顺气。

    一直坐在下首的折枝终于轻轻开了口“夫人苦心,折枝知晓。”

    她说着便站起身来,盈盈福身下去,长睫垂落,掩住眸底的神色“折枝谢过夫人。”

    柳氏这才收住泪意,只低低叹了口气道“好不容易唤你到跟前用顿饭,怎么说起这些来了。”

    孙嬷嬷跟着道“奴婢这便让小厨房传菜过来。”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晚膳鱼贯上来,琳琅满桌,大多都是折枝常日里爱用的菜色。

    柳氏一壁亲自给折枝挟了一筷子新鲜的春笋,一壁柔声细语地问起沉香院里可还缺些什么。

    一场晚膳的时间,上房内一团和气,只是等折枝的背影出了月洞门,槅扇一掩,柳氏面上的神情便淡了下来,只一口接一口地饮着冷茶。

    孙嬷嬷上前,拧着眉毛开口“老奴如今也是长了见识了这人都送上轿子了,竟还能逃回来如今又和谢大人扯上了关系,这大姑娘看着乖顺,私底下断不是个省油的灯”

    柳氏信手将茶盏搁下,青瓷的底托落在坚硬的花梨木上,不轻不重的一声。

    “不过是一些讨好男人的伎俩罢了。若是连这都不会,那这些年来,我岂不是白教她一场”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掉落大肥章,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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