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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番外(回溯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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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6

    2018年冬。

    塘马山漫山的矮松在夜色下显露出冰冷的黑色,松针冷香弥漫风中。

    一辆计程车沿着山路上了半山腰,停在白色豪宅长长的阶梯下,暖黄的灯光投射到很远的范围。

    李煊头戴一顶鸭舌帽,从衣兜里掏出几张港币付款,下了车。

    计程车掉头,灯光渐远,他抬头,看向那扇黑色的铜门。

    从山脚便能眺望到这栋雪白的宅邸,前年刚修缮过的建筑物,轻盈地落在半山腰上。

    李煊压低帽檐,抬步走上台阶。每一步,都仿佛走过人生的前三十年。

    十多年前,他十五岁,弟弟李赫才六岁,在这楼梯上摔跤了,膝盖都摔破了,闹得人仰马翻,一群人冲上来围着小孩,抱着他,哄他,请医生来。

    李赫坐在椅子上,两条磕得青肿的小腿乱蹬,哭着喊要哥哥,不要你们。

    因为霍敏和李辉的工作忙碌,夫妻俩对小孩照看不周,在李赫试管出生后,就是李煊一直带大的,保姆都没他贴心。

    他一面要上学,一面要管弟弟。

    在弟弟出生后的那十年间,一直是这样过来的。小赫怕疼,爱哭,但不怎么闹,不惹麻烦,还算省心。

    距今为止,已有十多年没有见过面了。

    一声,门从里面推

    夜色下,李煊抬手敲了下门,指节叩响铜门发出沉闷的动静。"吱呀开,菲佣沉默地朝他略一弯腰,抬手引他进到里面。

    两人在夜色下穿过没有一朵花盛开的花园,走过一排常青树,绕到了后山去,霍敏就坐在冰凉的石椅上等他。她头发松散,两指夹一根细长香烟,橘红的光点映在鼻尖,从背影看,她并不像快六十岁的女人。

    如果说李赫小时候是李煊带大的,那李煊的童年,都是霍敏陪着的,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保姆带着他。那时候他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世,还以为自己就是李辉和霍敏结合所生的小孩。

    霍敏听见脚步声,回过头看着他。

    菲佣把人带到,就离开了。

    李煊站在原地,注视她半晌,才朝她走过去,颔首低低地喊∶"母亲。在他真正的身世曝光后,就没再喊过霍敏"妈妈"了。

    霍敏从来没有说过这个,好似也不计较。

    "怎么这个时间来香港警察没有抓你"霍敏抬头,把烟灭在盘中道,"你坐吧。"她偶尔跟朋友在这里喝茶,以前还会开舞会,园子里有几把椅子,海风把矮松的冷香吹了上来。

    李煊点头,坐在了她对面∶"我不待太久,过来只是想问您要一件东西。"

    霍敏倒了一杯热茶给他∶"要什么"

    "地下保管室的一幅画。"

    "画"霍敏拾眼

    "我人还没死,你就打着画的主意了"

    李煊目光坦荡,也好似没有一点可耻∶"您说过,以后把它留给我,但我现在就要。他语气平常,且坚定,非要不可。

    霍敏嘴角的笑容淡了下去∶"你在欧洲做些什么,不关我的事,我管不着,但你要来香港放肆,我就会找警察抓你,不会让你一错再错下去。"

    "所以我不会偷它,我只是问您要它。"李煊直直地望进她的眼底,"不过一幅画而已。"

    是的,不过一幅画而已。霍敏没有说话。

    要说多值钱,上个世纪她父亲拍来的时候,花了约五千万刀,约合三亿人民币。艺术品的价值在时光流逝里,不断升值。但升不升值的,她也不关心,画是父亲留下的遗产,不会卖掉,兴许会捐出去,不过当年她的确亲口说过,会将这幅睡莲留给李煊。

    因为那时候年纪还小的李煊,很喜欢这些东西。

    这些年画在霍敏手里,时不时的也会引来一些窃贼,所以安保工作需要做得很到位,才能将父亲留给她的遗物保护得很好。

    同样的,画被封存在地下无人欣赏,这么多年也只有家人朋友来时,她会让人把画带出来挂在墙上,或是请人下去看。

    你要它的话,那你带走吧。"霍敏深吸口气,不再看他,起身道,"我让人去开保险库。"

    她没有说话,心想他兴许是缺钱了,或者出于某种执念,所以想要带走画。他要,那就给他吧。

    可过了几天,大门再次被人敲响,有人送来了一幅一模一样的睡莲,还夹了一封信留给她。

    信上说,请她把这幅画送到大陆去展出。没有署名,但霍敏认得大儿子的笔迹。这是什么意思

    专程来一趟,要走那幅画,又还给自己

    霍敏仔细地观察这幅长度一米七的油画,她收藏这些,但不是专家,分不清真假。

    可她却记得,李煊十来岁的时候,就能花费一整年的时间来临摹这些画作,画出来的作品近乎一模一样,到什么程度呢,每一块笔触,颜色,都逼真的相似,像是喷绘打印机所作。

    她无比震惊,被他的天赋所惊,本要让大师收李煊做徒弟的,让他去从事这一爱好,岂知后来出现了那样的变故。

    原来,她和李辉在孤儿院收养的孩子,居然是李辉和前女友所生,李辉娶自己那年,孩子就出生了,女友被李辉证骗着生下了小孩,郁郁而终。

    发觉这一秘密时,霍敏直接把十岁大的李赫带走时,李煊随即也离家出走了,从此再无音讯。

    后来她托人查了,才知这个了不起的大儿子在国外做些不好的事。

    因为涉嫌艺术品盗窃、证券造假,还入狱了几年。她知道这事后,又亲自去了一趟。现在李煊还给她一幅一模一样的画,霍敏马上想到,这幅画是不是假的李煊用赝品换走了真迹

    不然如何解释,他为何专程来香港讨走画,却又还回来,有何目的

    信上还写∶"这幅画可以证明许多事,请您务必听我的。"

    证明许多事,什么事她不知道他在打什么哑谜。

    出于谨慎,霍敏立刻请专家来做鉴定,专家肉眼看了一会儿说∶"应该是真的。

    是隔了一星期,出了详细年代化验鉴定报告,才被判断为赝品。

    鉴定专家感叹∶"画得太真了,不过霍女士,我想您父亲拍来这幅画,应当是被骗了,或者连拍卖行也被骗了。"

    同时,霍敏还收到了上海江南美术馆的邀请函。她收到多次了,但从未理会过。

    这次却回电联系了,她要知道李煊为什么这样做。

    索要走真迹后,也就罢了,换来了赝品给自己。信上说,能证明很多事。什么事

    李煊离开后,再次联系不到人,仿佛人间蒸发了。

    年底,霍敏去了一趟上海,和儿子还有丈夫吃饭,大概一年只有这一次的一家三口团聚。

    李赫长大了,万幸的是,他长得更像自己,不像他父亲,性格却不知随了谁,或者说谁也不像,不是张扬、也不是安静的性子。以前她总担心他在加州会学坏,托他表哥表舅照看他,还担心他念书会遇见危险,因为知道他学校外面就是著名的黑人区,经常出事,想来想去,还是国内更好。

    所以霍敏让他毕业后回国来。

    饭桌上,她听李辉关心儿子,在上海习不习惯,工作适应吗,最后还问他∶"你哥最近有没有联系过你。"

    李赫顿了顿,摇了头∶"没有。"他的手放在桌上,搓了搓高脚杯细长的颈。

    这种撒谎时候的小习惯,霍敏是知道的。

    但李辉却不知道。

    李辉还很惦记那个离家出走的大儿子。

    方秘书告诉霍敏,李辉常常会翻看以前的旧照片,保险柜里还有一张是李煊母亲抱着刚出生的小孩的相片。

    霍敏听完,也没有太大反应。吃完晚饭,她将李赫送了出去,叮嘱司机一定要把他送回家里。

    李赫低下头来看着她∶"坐我车回去吧。"

    "我司机在那边。"霍敏含笑看着他,"明天我来公司看你。"

    "妈你又忘了,明天是元旦,我不上班。"

    "啊看我这记性。"李赫住的房子是她名下的,她来上海的次数少,通常住她入股的酒店套房。她拉着李赫的手,停车场路灯的暖光照得她头顶泛白∶"什么时候身边有人了,有人照顾你了,妈也就放心了。"

    "再过几年,你就得给我送终了,没见到你身边有人陪着,我走也走得不安心。"

    李赫打断她∶∶"你别说这些。"

    "我这个身体,你又不是不知道算了,"她不再多言,戴着丝绸手套的手挽着白手包,珍珠耳坠泛着油润的光。

    "小赫,山顶的高尔夫球场重新修缮了,会所新修了壁球馆,你爱打壁球,开车去山顶才几分钟,那就方便了。下个月我生日,你回家一趟吧。"

    开年的假期,她腾出空来,跟江南美术馆背后集团的董事吃了一顿便饭。对方听闻她的意愿,笑颜展开∶"伊芙琳,你愿意将画给我们公益展出真是太好了一定会有很多人慕名来观展的。这样,这几天我让员工去香港跟你交接一下细节,把这件事落实,不给你添麻烦,所有的运输由我们来承担。"

    她笑着点点头,想到那幅被鉴定为足以以假乱真的"赝品"。李煊要做什么

    约莫十天后,霍敏回到香港,见到了江南美术馆方派来的人,是个很俊朗干净的年轻人,会说德语,对艺术非常热爱真挚。

    他也半点瞧不出来真假。同样被这幅以假乱真的赝品所震撼。

    霍敏在文件上签了字,让菲佣送他离开。

    接着,她打电话给方秘书∶"阿煊可能在上海,如果有什么消息,就通知我。"

    李煊会藉由这幅赝品的展出来证明什么,她隐有猜测。

    那孩子从小就是个孤僻却自负的性子,一幅有他落款的赝品,足以让他银铛入狱。前提是,她不告诉任何人,这幅画是赝品。

    过了一月,上海的冬天很难捱,房间里没有开暖气,李煊被包围在一大堆的画框和画架中间,楼阳台边缘处划了一条黄线。

    他禁止任何人进入他作画的区域,因为他的每一笔,都需要无比精确,和真迹一模一样才行。

    关泽在楼梯口看了他一会儿,见他近乎狂热的专注着,眼中亮着神采,过了许久才停笔。

    关泽方才喊他∶"李煊。"

    他把一个皮箱放在地上∶"你要的东西,1860年法国产的。"

    李煊把画笔放下,脸上胡须乱糟糟的,回过头时,那双绘画时有神采的双眸,又变成了漆黑的、黯淡的,形象糟糕得如同路边的流浪汉。

    "我买了点面包和披萨。"关泽靠在楼梯栏杆上,"下来吃。"

    李煊没有说话,他很少跟人说话,蹲下来从箱子里查看关泽给他的东西,1860年法国产的颜料,还有一些不值钱的、十七世纪的古董旧画,他绘画用的颜料,大多用旧画上铲下来的颜料再加以调制。

    他懂画,但不懂制假。是"关泽"的父亲带他入行的。

    李煊从家里离开后,在热那亚的一个小画廊卖画,他的画临摹别人的作品,不值钱。

    直到他遇到了菲恩,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真名,菲恩是个穿着高级西装的金发男人,自称是古董商人,想买他的画,出十倍高价。

    那是一副临墓十八世纪画家的作品,恢弘的教堂,戴着十字架的赤裸女人画像。

    "十倍"李煊并没有问为什么,把画给他了,"那就是两千欧。"

    菲恩从皮夹里抽出二十张崭新的欧元,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酒气,提议道∶"我认为你应该戒酒,当然,这只是一个善意的建议。"

    李煊连看都没有看他,压着帽子走远了。

    过了半个月,穿着黑色高级西装的金发男人又来了,这一次开了一辆红色的跑车∶"这一次,我出一百倍的价格,请你画一幅画,用这张纸,和这支笔。"

    他打开皮箱给这个东方人看∶"画这一幅。''

    李煊低头看了一眼。"我不做。"

    是一张证券。

    "嗨,等等,你可能不知道,这幅画价值多少,你上次两千欧元卖给我的画

    李煊摇头,直接把门关上了。

    菲恩撞在他的门板上,剩下的话慢慢吐出口∶"我卖给了中东人,卖了五十万刀"他鼻头撞得通红,想了想,写了一张便笺,从底部塞进东方人的房间。"天才,这张证券,价值两千万欧,记得联系我,fn。"

    李煊踩了一脚,把便笺丢了。

    他住在一间拥有奢侈阳光的房间里,尽管很狭小,地上乱糟糟的全是颜料四溅的痕迹,堆积如山的画挂在另一间阴暗房间的墙上。

    他画了很多的画,有他落款的作品,很难卖出去,也很少有人会为他的画而出价。反而是临摹的作品,能很容易卖掉。

    在热那亚这个小城,能让他租到一间铺满阳光的阁楼,喝上一口热汤。

    李煊推开窗户,街对岸面包店的香气从烟囱飘到了房中,能眺望到蓝到刺目的利古里亚海。这片海给了他大量的灵感,他来热那亚已经有一年了,没有念书,只是住在这里,孤独的一个人。

    李煊没有找到干净的衣物,换上皱巴巴的背带裤,把刚刚晾干的画包好,咬着面包,提着画去了画廊

    他的画才刚刚挂上,就来了一个男人,将画买下。

    李煊看着那个开着跑车来,出价两万欧、要他画一张证券的男人。

    菲恩说∶"你自己的画很不错,但在这里,很少有人欣赏。"

    "太可惜了。"菲恩叹气,继而看他,用煽动性的语气道,"你值得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你甘心让你的画就沦落在一间快要倒闭的小画廊角落里吗,我有办法,让他们见到天光,去巴黎,纽约,洛杉矶让全世界的人都看见你。"

    "我英语不好,听不懂。"他带走了钱,回家的路上,买了一打啤酒。

    一个手提袋放在他的门口,里头装着一件崭新的干净衣服,附一张纸条∶"闻闻你身上流浪汉的味道,你值得更好的人生,艺术家。"

    他拿起衣服,里面放着一沓钱,没有细数,大约有好几万,还有一瓶上好的红酒。

    "喝点好的酒吧,这将是你以后的生活。"

    入夜,李煊躺在床上。

    阁楼的天窗能够看见天空,他个子高,比一些欧洲人还高,常常坐起身时,脑袋会碰到天花板。然而他总是不长记性,每天早上都会撞一下。

    他生活毫无规律,画画,喝酒,交房租,有时候在街头遇上流氓地痞,看见他的肤色,会冲上来抢钱。

    他也不跟人打架,不交恶,日子过得很平淡。

    一个人的感觉也没有那么糟糕。

    李煊拿出压在枕头下的相框。

    相片保护在相框里,是他离开家时,和护照一起带走的东西,和弟弟,和父亲,和母亲的全家福。

    然而割裂的是,他是个多余的人。

    李煊的手指瞧着木质的窗框,生锈的百叶,夜幕下的城市灯火通明,远方的利古里亚海是黑色的。

    弟弟在南加州,加州也有海,是差不多模样吗。

    李煊总会想这个问题,想那个他没有去过的城市是什么样的。

    夜幕透过天窗,倒映到他的眼眸中,黑漆漆的,静默而无声,从缝隙里吹来了海风。

    菲恩的头发被海风吹拂着,像金色的麦浪那样。

    "造赝品最大的悲哀,就是无法在自己完美的作品上署名。"菲恩握着方向盘,眼睛看向旁边的东方人。

    "等你以后想收手了,有钱了,你可以用这些钱将自己捧上神坛,你以为那些浑身铜臭味的乡巴佬懂艺术吗,他们不懂,只有我懂。"

    这是菲恩最爱说的话。

    "我说这幅画价值五千万,它就值五千万。""

    "你负责画,我负责卖。''

    "你看,你的画价值这么多钱,除了没有署名,可是你再看那些有署名的画家,他们一幅画多少你一幅画几千万,他们只有几十万。。"

    一箱钞票丢在了他的面前。

    红色的跑车疾驰在环海公路上,李煊被他带到了一间有花园和泳池的大房子里,很大的房子,但没有霍敏在香港的宅子大。

    "你喜欢看海不是这是给你的礼物,我在洛杉矶给你租了这间房子,让你有充沛的灵感,肆意挥洒创作。等你画完这两幅,你就有钱买下这栋房子了。"

    "介绍一下,这是老吴,这是休斯顿,警告你们,你们凑在一起喝酒千万不要被我发现了。''

    这两个是他的短期室友。

    李煊放下了行李,他没有重要的东西,就这几样,相片,旧衣服还有几幅未完工的画。

    然而却没有继续画它的想法或灵感了。他把画烧了。

    休斯顿带回来了一只狗。

    是一只比格犬,说是捡的,但他养了没几天,就被老吴暴躁地踢出去了。

    李煊来洛杉矶半年了,不太出去,这天,他晚上出去找狗,跑了很远,因为老吴说把狗丢到了富人区∶"让那些资本家养吧,我才不养这种东西。"

    远远地,他看见一个小男孩蹲下来,将那只狗抱在怀里,他头发是很柔顺的黑,眉眼也是,满是心疼的语气道∶"怎么了小狗,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吧。"

    小男孩抱着狗在路边等了几十分钟,抱着小狗哄着乖,也没有等来主人。

    "算了,"小男孩叹口气,"我哥哥也像你一样离家出走了,我带你回家吧,小狗狗,你叫什么名字你如果还没有名字的话,我给你取一个"

    他很吃力地把狗抱起来,然而抱了两步,就忍不住把它放下来,因为太重了,他力气不够大,抱不动∶"你要跟着我,跟紧了,不可以乱跑,走吧,我带你回家去。"

    李煊记得那天,是很平常很平常的一个星期五。他看见小男孩的脖子上,戴了一根黑色的许愿骨项链。

    五月二十三日这天,小赫的生日,李煊想给他打电话,他犹豫了,他没有打这通电话。第二年,他在法国戴高乐机场被抓了。

    霍敏来看他,她戴着墨镜,看着模样很冷漠,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等你出狱了,需要什么就打这个电话。"

    出狱后,又过了几年,菲恩的儿子找到了他。

    他们一起做了几票,关泽有个朋友,东欧人,是个电脑高手,李煊用他的方法,联系上了弟弟,每年在五月给他打一通电话,他有时候会去网上搜李辉的消息,也试图查他的生母是谁。

    他改名换姓回国,辗转查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真相,原来他的生母和父亲很早便在一起了,她怀孕时,他娶了霍敏。

    霍静崇的二女儿,让他事业飞跃。

    自己出生后不久,生母便跳楼死了。

    自己就被送到了孤儿院,随即顺利被李辉收养。

    李煊查了很久,才从生母的一位故人那里听说∶"她怀了小孩,想去找那个有钱爹,结果小孩的父亲娶了别人啊,她要上门去找那对奸夫口口,明明白天还那么愤怒,然后啊,那天晚上就突然跳楼坠亡。"

    然而时间太久,所有物证被时光摧毁,只有一些不足以成为呈堂证供的人证。

    2019年,李煊在上海度过了冬天,进入了春天,他和弟弟见了一面,短短的一面,只有寒暄的两三句话,落花飞舞,,树叶变得深绿。

    五月,初夏。

    天气转热了,屋子里弥漫着松节油和酒精的味道。

    关泽和他父亲是不一样的人,他喜欢说∶"假的永远也成不了真的。"

    没人能搞懂他在想些什么,或许他自己都不能。就好像李煊,他也不懂自己。

    关泽要偷画,在上海一间美术馆偷画。

    画的信息是李煊去年给他的∶"有一幅价值五亿人民币的莫奈,将在明年五月运到上海。"

    关泽就说∶"那我们就偷走它。"顺便把剩下那几幅一起带走。

    一如既往的,他制定了天才般的计划,冒充馆长的亲戚,去江南美术馆工作,搞清楚他们怎么运作。他从来不害怕,也不怕被抓,只是很喜欢战利品到手的那段过程。

    李煊不了解他,也没兴趣了解下去,他也有自己的目的。

    他换上一身干净的便装,去酒店见了霍敏。安静的房间里,他对养母和盘托出。

    "我想要李辉的犯罪证据。''

    霍敏只是看着他。

    "我知道您有。"他太久没跟人说话,声音是涩的,情绪有些控制不住,拳头微微攥紧。

    霍敏倒是平静,说∶"或许我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但他是你的生父,你想做什么。"

    "不知道,"李煊说,"作为交换,倘若我证明的东西是错的,您可以用它换很多东西。"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证明的事是对的,你也许会银铛入狱。"

    "想过,没关系。"

    霍敏将那份包含李辉经济犯罪的资料给了他∶"阿煊,你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你试图证明的事没有意义。"

    "我知道。"没有意义,但很重要。

    按照李煊的想法,如果李辉得知自己偷莫奈,眼前有一个救自己这个亲儿子的方式,就是阻止霍敏报警抓他,他"偷"的莫奈是霍敏的,只要她说是真的,那便是真的,她说是假的,那便是假的。

    李辉会为自己付出多少代价

    李煊想,或许他会付出一些,但不会全部付出,父子亲情的分量没有那么重,没有他的股份,他的钱重要。

    这些经济罪的证据,也许会让李辉受到打击,没准会坐半年的牢,也可能是几个月,也没准不会坐牢,只是罚款。

    李煊只不过想拿着这些东西,当做威胁,去找他问一个答案。问问他,他的生母是怎么死的,真的是跳楼吗。

    他要亲口听李辉说出真相。

    五月十五日,他们开着一辆刷了安保公司油漆的"武装车",从江南美术馆将真迹运走,路上,东欧人将保险箱拆开,将赝品的画纸替换进去。

    车丢在路边,关泽骑着送外卖的电瓶车,戴着头盔手套,把几幅只有画框是真品的赝品,丢进了垃圾车。

    李煊的速写板上夹着一张带着年代感、价值百万的画纸,他跟着一群写生的学生,穿过公园,像往常回了租住的房子。

    四幅画价值不菲,但不是他们要的东西。

    投影仪上映射出那幅巨大的睡莲。

    "江南美术馆加固安保,这幅画,如果明天不能得手,看来只能等展出再想办法下手。"关泽所作的计划,全因为美术馆突然加固安保而泡汤,好在有个"nb"。

    几天后,李煊从江南美术馆光明正大的运走一幅自己寄来的画,画很大,工作人员帮忙将画固定在了车顶。

    李煊刮了胡子,站在没有死角的监控下面。

    他将画运回去,撕开画框,露出背后一幅巨大的睡莲。

    两张画纸重叠在一起,数月前连画带框,一起寄到江南美术馆,意图展出。

    他现在将画直接带走,撕开上面那一层,告诉惊疑他居然真的一个人偷到了画的同伴,说是真迹。

    老吴他们没有见过这幅画,不像李煊,从小就摸,让他刻画出一模一样的复制品。

    这幅复制品,和跟霍敏交换的那幅复制品,不是同一时期的,而是李煊更年轻时候画的,但要更接近真迹。

    老吴问他∶"你怎么得手的"

    一向不爱说话的李煊,还是摇头。

    系么鉴定,都以为那是真

    "撬不开你的嘴是吧,还保密起来了,真是。"老吴怎的

    "不过,你今天怎么把胡子刮得这么干净。不怕被抓"

    李煊摇摇头,没有说怕,也没有说不怕。

    他就以这副干净的模样,去见了霍敏,霍敏盯着他出了神∶"你把胡子剃了,都要认不出来了。

    李煊坐在她面前∶"监控够清晰吗。

    "够,一眼就看得出来是你,你父亲不让我报警,我问他交换了20点的股份,他同意了。"霍敏说,"不管你要证明什么,这个结果你还满意吗。"

    李煊的神色有了片刻的波动,一两秒,很快稍纵即逝。显然出乎意料。

    所以他猜错了,20点的股份,足以证明,他在李辉心目当中有相当重的分量。可哪怕有分量,也不能证明,他亲生母亲的死,和李辉没有直接关系。

    霍敏没有问他关于那四幅险些失窃的名画的事,倒了一杯茶给他,他也没有喝便离开了。

    几幅画被关泽走路子卖了出去,独独睡莲这张,被关泽留了下来∶"李煊,你瞒得过其他人,瞒不过我,这不是真迹吧。

    "它是。"他头也不抬地回答。

    "虽然它很像是真的,但很可惜它不是,"关泽摇头啧了一声,"真迹还在你手里吧,你半年前就从香港拿走了,这幅是假的,展出的那幅也是假的。"

    倘若不是早知道真迹在他手里的话,几乎将关泽骗过去了。画太真了,但他不卖假画,没有职业道德。

    "我说它是,那它就是。"李煊才不管他怎么想。

    "要不你把真迹卖给我吧,我给两亿,不,三亿。"转头还能多卖一个多亿。

    "不行。"李煊拒绝了。

    "你留着那东西干嘛,你又没有销路卖掉,你卖那个,不怕被抓"

    "不卖。"

    "不卖你留着做什么"

    "有用。"

    有什么用呢,李煊站在热那亚的家里,将那幅画挂在了墙上。

    他们从上海离开后,几人分道扬镳,李煊说要休息一段时日,他又成了一个人。

    他将那间带阁楼的房子买下,房间空空如也,只有几样家具,一张单人床,可以看见夜空,会被早晨的第一缕眼光晒醒,他拥有一个厨房,但从来不做饭,有一个冰箱,里面只有啤酒和速食。

    还有画架和油画布,墙上挂着繁多的画作,一看都很陌生,是抽象的,颜色是冷冰冰的,像黑夜的色彩,孤寂又扭曲的图案。全都不是临摹的。

    李煊看了眼时间。

    隔着时差,他拨通李辉的电话。

    李辉看见电话是从国外打来的,一看来源,就猜到了什么,他接起电话,先是沉默,然后喊∶“蹈面心”

    李煊没有出声,他推开了窗,他离开家的第一年,就辗转来到了这里,当时没什么钱,在这里租了一个小阁楼,因为可以看见海,楼下的面包店烤得很香,晚上买面包打折,花店在街口,虽然他对花粉不过敏,但从来不买花。

    每到夜晚,会有潮水般的孤寂淹没他。

    李辉的声音道∶"我知道是你,你还在意大利吗,身体怎么样"

    "我很好。"李煊脑袋睡在了枕头上,说,"我打电话,是有一件事要问你。"

    "你问。"

    他没有威胁李辉,拿画笔的手掌默默地在被窝里擦紧了,一字一句地问∶"三十五年前,你和我生母在一起,你说要娶她,你娶了其他人。"

    这件事十多年前就闹过一次。

    李辉说了重话,说没有老子,你什么也不是。

    李煊就带着一个背包走了,什么也没拿。他把照片上父母的脸撕掉,后来又黏了起来。

    他那时才十七八,以为自己能成为大画家,成为了不起的人物。结果穷困潦倒,只能混一口打折的面包吃,真的什么也不是。

    李辉现在却说∶"是我对不起她。"

    "对不起谁"

    "你生母,你母亲还有你。"

    透过天窗,李煊盯着今晚只有零星几点星的深蓝色夜空∶"她生下我后,跳楼了,那件事是你做的吗。"

    李辉沉默了一会儿,苍老的声音说∶"不是,但我也间接害死了她。这些年,我对你们母子一直很愧疚,她留下了你,让我好好照顾你,我没有做到,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

    李煊听见他的声音很悔恨。

    "我过得很好。"李煊说,"和你想的样子不一样。

    "你现在在做什么画画还是偷东西。"

    "画画。"

    "哦你别做犯罪的事了,偷来的钱,不是你的钱,阿煊,你回家吧,我把上海的房子作为遗产留给你了,我手里还有几千万,没有做遗产公证的,都给你,你拿着画画也好,去哪里做什么也好,总之不要做那些事了。"

    "我不需要。"

    "我知道你现在手里有钱,但那些钱你用着能安心吗"

    "嗯。"李煊把电话挂了。

    李辉以为他有钱,其实他没有,钱都送给孤儿院了,他就买下了这栋老房子,在画廊卖点画,一幅画标价两百欧,很少有人买。偶尔有人路过,误入了画廊,看见是个不知名的东方"画家",还会踩一句∶"两百欧,抢钱吗"

    画几乎卖不出去,有次有个老头,说给二十欧卖给他,李煊就卖了,连颜料钱都抵不上。和十几年前,他意气风发来欧洲闯荡的时候一模一样。

    五月时,他给李赫打电话,弟弟说他要结婚了∶"婚礼在十二月,哥,如果你有空,你能回来吗,在香港。"

    他很想去。很想。

    李煊问∶"你结婚对象叫什么,他喜欢什么。"

    "他叫白钧言,金字旁一个匀,言是语言是言,名字念起来像''卷儿'',是男生。他学艺术的,我跟他说,我哥他是个画家,他很喜欢油画。"每年一分钟的通话里,李赫的语速被训练得很快。

    "好。"李煊说。

    "你能来吗"李赫的语气高了起来。

    "不知道。"他掐着一分钟挂了,"生日快乐,小赫。"

    李煊想,弟弟现在应该很幸福,他从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

    李煊揭开墙上的灰布,看着那幅一米七长的油画,是他手里最贵重的东西了。

    他在便签上写∶

    物归原主,弟弟,新婚快乐。

    便签贴在画上,漂洋过海,完好无损地送还回到主人的手里。

    白钧言这才知道,自己几年前,第一次见这幅画时的惊为天人,居然是一幅赝品。

    "你哥好牛啊,怎么能画得一模一样,太神奇了。''

    两幅画都在他面前了,白钧言居然也分不出任何的区别来,拿着放大镜啧啧称奇。

    "这是老天爷给他的礼物。"

    李赫许多年不见他,对李煊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几年前,自己被妈妈带走那一刻。那个高大的,会在他哭的时候蹲下来哄他的兄长。

    现在他不会哭了,他变得会照顾别人了,从他多年前在洛杉矶的路边捡到一只小狗开始,他就长大了,他捡走小狗捡走白钧言

    李赫人生的所有美好,都是从心软那一瞬开始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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