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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遇见崔元之前,成蟜上一世的记忆几乎可以算作痛苦不堪。
少时离开母亲、父王病故,王兄即位后更是夺走了周围人绝大部分的关注。自那时起,鲜少有人在意他的喜怒哀乐,成蟜起初还会心生酸涩,待习惯了,也便乐得怡然自处。
他开始学着与琴声相伴,唯有摸到自己钟爱的乐器,他才会有片刻心安。
后来坊间质疑王兄身世来历的假说径自猖獗起来,那些原本早已将他弃置脑后的人,忽而又换上那嬉笑面孔,开始同他温声好语地交结来往。就在他以为万事万物都在向好发展的时候,一顶“叛秦降赵”的帽子却忽地被人扣在了他的头上。
一瞬间,地动山摇。
成蟜被收捕入狱不说,竟还累及自己的部吏尽数连坐斩首,就连他封地的屯留百姓都被流放至边境荒地,从此世代屈居人下,只得开荒苦干,好似没有尽头一般。
他知道就算是被污蔑谋反,时至今日,他也早没了申辩的机会。或许他的身份便是原罪,是他活得太过骄阳似火,这样的意气风发,总会勾起某些人亲手摧毁的欲望。
后来世人皆说他避至赵国,受赵王庇护荣宠,彻底弃了母国。只有他自己清楚,所谓的赵国之论不过是有人专门为他散布的后路,自己早在回过神来之前,就被彻底羁押在那座荒凉如笼的山野行宫里,日夜得人看守,幽禁漫长到他都快感受不出时间的流逝。
他总觉得,自己险些要被这时光泡地腐朽溃烂,就连心脏都被啃噬到空洞无形。
他以为自己会就此疯掉,谁知还未成真,他便忽然做了一场极长的梦。
在梦里,他变作了一只纯色如雪的白猫。睁开那双铜铃大的蓝眼睛时,自己正被人放置于贾市之中,任周遭看客嬉笑指点,买卖出价。大概是嫌这梦境太过出奇,他了无生趣地打算收回视线,进而躺平回原位,接受自己早该沉沦堕落的人生。
谁知身子还未瘫平,人群中却忽而显出一道清润男音。
温醇舒缓,光是听其言语,便能叫人心驰意摇、难以忘怀。他还是没有忍住心中好奇,偷偷扭过猫头瞧向人群中挤出的那位清隽少年。那人有着这世上最为好看的眸子,清冽如雪,却又蕴藏着初春的生机与希望。久久方能缓过神来的成蟜,这才发觉是对方买下了自己。
堂堂的秦国公子,竟被一个陌生男人体贴拥进怀里,然后听他用宠溺不堪的声调,对那位匆匆迎上前来的姑娘,笑吟吟称呼他为“大黄。”
俗俗不可耐
他本是想举双手抗议,可猫爪被人牵进掌心,甚至猫头也被对方蹭贴着亲昵细语,感受到那人身上淡淡的熏香气息,生平头一次,他明白了温柔乡的意义。
就这样半推半就着,他被那位梦中人带回家中,无微不至地细心呵护。梦里有一只黑白相间的蠢笨熊猫,还有一位温柔贴心的俏丽姑娘,以及那个总是好奇心不断的半大少年。
后来他才知道,买下自己的那人,名唤崔元。
后来的后来,崔元便成了他幽禁岁月中,唯一的救赎。自然这是后话。
一开始成蟜只以为自己是被这日子折磨地几近疯魔,这才在自己的梦境中催生出这么个人来。毕竟任他白日如何回想,都只能待至夜深人静时,才能入梦寻得对方踪迹。
谁知这梦境却越发地清晰起来,他能明明白白地记起,在梦里他曾跟随崔元由北地郡奔赴兰陵,陪伴对方在造纸途中,追随对方共同住进荀子的学室里。
这种感觉太过真实,真实到梦中惊醒时,他都以为自己还是禁锢在那只白猫的身体中,下意识便想要钻进崔元怀中,换来对方一阵温柔宠爱的抚摸。
他知道这种关系,早已不能用依赖来定义。
他看不得韩非与崔元同居一处,哪怕两人只是彻夜闲谈,他看不得崔元对任何人另眼相待,他能感觉出自己那日益汹涌的占有欲与难以遮掩的热烈。
是的,他大概爱上了一个,连存在与否都尚不确定的男人。
确定这一点后,他发现自己竟然能够与对方的梦境相通。在两人共同的梦里,他可以变回本来的自己,可万恶的梦境还是为他加上了一层无法摘下的面具。
然而崔元离开楚国后,自己便再未梦见过对方。
察觉到这一事实的瞬间,他慌得彻底,可他尝尽了无数助眠的方法,那段梦却仿佛不曾存在般,说消失便彻底不可追溯了。就这样一日又一日,让他心焦思念到难以自抑。
他本是发誓,千山万水,自己总会寻得到他。可理智回笼后,方知万般皆空。他出不了这座行宫,又该如何寻到自己的爱人如此想着,他开始发疯般回忆梦中的点点滴滴,他开始尝试着将细节统统倾诉于笔尖,尝试将崔元的一颦一笑尽数画好收藏。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确信崔元是真实存在的。
他怕了,怕自己终有一天会忘记这段故事。
后来他的反常举动还是被禀至王兄处,瞧见他满屋子的画卷时,王兄略有些痛心地抬起了眸子,而后轻轻叹出一句“成蟜,你疯了”
他却忽略对方的凝视,直接将画像抢护进怀中,像是对待此生最为珍贵的宝物一般。他抚摸着画中人的似水眉眼,终究还是开口回了句“终有一日,我会寻得到他。”
秦王摇了摇头便离去了,后来听人说起,王兄回宫后便差人亲自去兰陵探访荀子,结果可想而知,荀子旧生中从未有过“崔元”这个名字。他知道,王兄是想让他认命。
击溃他最后的,那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执念。
不知又过了多少日月,他听闻有燕使赴秦献城,谁知图穷而匕现,那燕使竟抽刀直刺王兄,险些击中王兄胸口时,却不知着了什么魔怔,兀自猛然停顿在原地。
正当他感慨这燕使倒是孤胆的时候,行宫内却难得有御使抵至。
来人面色无波,只垂首施礼,说是秦王为他送来一名侍妾,听闻“侍妾”二字时,成蟜是极为抗拒的,王兄既然知晓自己的心意,又何至于用此手段羞辱自己
谁知愤懑还未消退,成蟜便自使者身后,瞧见一道熟悉至极的隐约身影。见他忽地变了神色,使者也不作声,只微微侧身让开,为他留出进门的空隙。
他也顾不得使者心思,顾自奔入房中后,果然自榻上瞧见那道日思夜想的清癯身影。不可置信地近前几步,方看清对方那薄红层染、唇若施朱的模样。
他使劲掐上自己的手臂,疼得清晰,这竟是真的
那一瞬间,他险些任由自己多年的欲望爆发生长,然后趁虚而入,侵占他凉润软甜的双唇。可当疯狂肆虐而过,他的理智突然就回归于脑海。
真傻,差点就因此而失去他了。
自己等了十年,又何至于急这一时这是他得来不易的珍宝,他须得将真心剖出来让对方瞧个仔细才行。他要的,分明是长久的快乐。
所以他请来医工为崔元好生诊断,又耐心喂其喝药散热,待崔元呼吸平稳后,方小心翼翼和衣躺于崔元身侧。接下来的几日,他与崔元过上了互相陪伴的生活,他冲对方坦白那些梦境与心意,崔元听得认真,随后又向他讲述自己与另一位长安君的故事。
成蟜这才算明白,原来他们从来都不曾属于同一个世界。
自己究其一生,无论多么努力不过都是一场痴人说梦而已。果然不到十日,崔元便再次彻底消失不见。自崔元离开后,成蟜不久也便抑郁成疾,阖眸而终。
他以为这便是属于自己的全部结局。
谁知再次睁开双眼时,他竟重生在十九岁那年,此刻距离自己被污叛秦,不过一年之久。本还在疑惑这一世同崔元到底有无联系,谁知方一抬眼,便自贾市的人海汹汹中,瞧见那人抱猫而过的身影。想起崔元曾同自己坦言的内容,成蟜心中更加确信,他终究还是来到了对方的世界。
若没猜错,如今崔元同“自己”应当还未相识。思及此处,成蟜脑海里忽而钻出一道近乎疯狂的念头崔元口中所称的“长安君”,不会便是重生后的自己吧
就算不是如此,他也还有大把的时间,让崔元当真爱上自己。
对他好,便是自己余生的全部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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