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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暗,落雨如烟,盈盈然一把荷花玉骨折伞撑在了头顶,荣时眸光微凝,看着面前的人。
“姑娘逾距了。”
他退后一步,而顾揽月吃力的举着伞,伞下一大片空荡荡的高度,好像在嘲笑她的白费力气。
“我想嫂子最近身体不好,或许会照顾不到,所以就来看看。”
站在朱门下的男人一身暗红官服,玉带束紧了腰身,凄凄然一点艳色,在烟雨里,在斗角螭吻画梁下,仿佛一根寂寂燃烧的灯烛。
极近的距离,却让她有种靠近就会被烫伤的畏惧。
“难道我是不能自理之人,需要照顾”
顾揽月脸色苍白,“你我自幼相识,师出同门,何等情分你何需对我如此尖锐。”
她透过袅袅盘旋的烟雨看荣时,清艳端秀的男人面容无悲无喜,细挑的眼睛红润的唇角却叫人看出温洵和慈悲,他眉眼低垂,薄唇轻抿,无情人却有副深情皮相。
她看不懂他,距离三尺,却仿佛隔着天涯。
荣时的视线透过雨幕落在远方的官道上,他清越的音色也在雨幕里染上了寒气。
“往事已矣,姑娘何苦自困,求不得放不下便生执念,强求伤人,执念伤己。”
顾揽月听懂了却假装听不懂,“你我的交往止乎礼而已,又何惧旁人来嚼口舌”
“不管旁人的事,是各人自己的事”荣时侧身走进雨中,“顾姑娘,回头吧。”
他说“我不喜欢,我的夫人也不喜欢。”
顾揽月的表情有些扭曲。
他竟然称林鱼为夫人。
以前的荣时不是这样的,他知道自己的婚姻是惹人注目的故事,所以不会叫外人挑出错来。
他礼仪周到,谦逊潇洒,仿佛跟林鱼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回到府中,桥归桥,路归路,林鱼不会得他一点回顾。
顾揽月一直都知道这些,所以她在林鱼面前总是格外的硬气。
可现在林鱼成了荣时亲口承认的“夫人”,顾揽月在一瞬间感到溃败。
顾揽月的眼睛忽然红了,她心中涌出浓烈的不甘她以前觉得荣时这一辈子都不会跟谈情说爱有一点点关系,他不动心不动情无所谓,反正她坐稳了“夫人”的位置,荣时心里怎么想那是他自己的事,她不干涉便罢了。
她可以当他是个弥足珍贵又不可或缺的摆设。
可他现在竟然真的沉迷了,她反而有一种幻灭感。
如果有人能让他沉迷,那为什么不是我如果不是我,那是谁不好,为何偏偏是林鱼
一个本来样样不如她,可现在却
顾揽月咬咬牙追了上去。
“我来找你是请你去看看我的父亲。他快不行了。”
荣时的脊背明显僵硬了一下。
这是他永远无法拒绝的理由。她屡试不爽,他一再退让。
顾家租赁的房子距离国公府并不远,荣时一路过去,眉头就没有舒展过,他不期然的想到四年前,顾清和亲自下场逼婚的时候。
他拜倒在恩师面前,心里克制不住的泛起绝望仿佛一块檀香被丢进了香炉,香气馥郁,归向沉寂。
他不喜欢人群。他享受独居。
高敏感的体质让他能听到极细微的声音,感知常人闻不到的气味,分辨出常人无法分辨的颜色。这固然让他显得聪慧灵敏,天赋非凡,却也让他非常容易疲惫。
与身体同样敏感的还有性情,他如蛛网一般捕捉到外界的刺激,这让他在朝堂上审时度势见机永远快人一步,但接受太多信息,会消耗掉他大量精力。
他在帝王面前做个忠良干练的臣,在国公府担当家庭的支柱,夜深人静时,在小小的竹楼里,卸去了社会附加于他的种种角色,方得片刻安稳。
顾揽月喜欢他什么温润如玉的小师弟,彬彬有礼的三公子但他知道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彬彬有礼是教养,温润如玉是伪装他其实连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
当然他不是针对顾揽月,他对所有不必要的人际关系都是这种态度。
一想到以后耳鬓厮磨朝夕相处,要一直这样面对一个人装下去,他就会从心底泛出淡淡的绝望。
一种世界终将被逐渐侵蚀,自我终将逐渐剥夺的绝望。
小小的房间密不透风,扑鼻的药味儿萦绕不散。
昔日刚介儒雅的师长今日也行将就木,看着那枯瘦如秋天落叶的手,荣时心脏仿佛枯叶般收缩痉挛。
他低垂了眉眼,侧脸和霜雪一样苍白。
顾清和,他的恩师,一个真正辅助他长大的人。
父亲去世,母亲病倒,兄长入狱,年幼的荣时茫然四顾,一片萧条。
王谢繁华,风流云散,昔日门庭若市,转眼人人毁谤,只有顾清和还在,他力证兄长清白,还对荣时倾心教化。
“你我师徒一场,便是一世的情分。”
对荣时来说,那是国公府陷落时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这稻草贯穿了他整个童年和少年的成长,已经镀化成了一根架海紫金梁。
顾清和混浊的眼睛轻轻动了动,他看到了沉凝肃然的荣时,也看到了不远处急切焦灼的女儿。这是他最爱的弟子,也是他本来要订下的女婿。
他实在很了解自己这个学生,荣时习惯用理智来指挥自己的行动,分清利害,辩证善恶。
坎坷家变与早经世事,让他成了一个敏锐优雅又懂得权谋的人,如同这京城高门绣户下的任何一个当家外表再怎么清风朗月温润如玉,骨子里的条条框框凉薄霸道也一丝不会少。这或许不能让他幸福,却能让他清晰明了的处理事情。
爱情对他们来说,太奢侈了。
他使眼色让女儿出去,自己拉住了荣时的手,病人的手没有力量,却依然把他抓得死紧。
“你想明白了”
荣时垂首“我明白的太晚。”
顾清和又是一声叹息。他教养荣时长大,自然知道荣时的底细。
他看着母亲为爱自苦,优雅尊贵的妇人变得歇斯底里,父亲去世后本该主持家事,却依然抑郁寡欢又神经质。
他看着哥哥为情自伤,一病不起,药食不进,本该撑立门户的人任凭病伤消磨,自戗自怨,一命呜呼。
他对亲人的沉沦感到愤怒,他的无力又让他把自己都闭锁起来。耽于情爱,累人伤己。
顾清和不纠正他,因为没有纠正的必要爱情这种东西,亲身体会到前,不信的人总是不信。
顾清和叹了口气,决定为女儿最后努力一把。
“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总是多有不便,现在林鱼失忆了,听说她对你很冷漠,还主动要求和离,这其实是个转机,为何不趁机脱身呢”
“我记得叮嘱过你,我这一辈子太以我为戒做正确的事,完成我未竟的事业。”
他甚至一开始的设想里,也不打算让荣时娶顾揽月,他最好娶高门贵女或者当清流佳婿。
但荣时当初分明是自己执意不肯。
为了避免婚姻中的纷扰琐碎,他从一开始就选择放弃。
雨霁云散,皓月白光从天际流泄,荣时守在恩师床边,升腾的药气模糊了他的面容。
“我记得你说过,人心易变世事难料,侈谈情字,枉费神思,心无挂碍,方得自在。”
“怎么,你后悔了”
他垂首“不是后悔,是认输。”
是傲慢又孤绝的荣时在一个名叫林鱼的女子面前,一败涂地。
他很坚决,远比四年前在他面前说“无意成家”时更果断,隐隐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顾清和唯有叹息。
由于被限制在国公府内,林鱼不管做什么事都兴致不高。虽然她平常也不怎么出门,可一旦变成别人不让她出门,她就浑身不自在了。
还是荣炼来哄她,陪着她拆了一会儿九连环,又每人来一碗甜甜的核桃露,她的心情才终于好一点。
荣炼却很快活,他每次跟三婶呆在一起都觉得很舒坦,像泡热水澡似的浑身都轻松下来。
天色昏黄时候,他看了一眼水漏“三叔竟然还没回来,他最近明明都回来的很早。”
看看林鱼又道“三叔肯定是被公务绊住了。”
话音刚落,荣时身边的亲随长青就来报说三爷今日不回来歇息。
“去了哪里”
“顾家”
荣炼“”
长青敏感的注意到氛围好像不大对,他想起荣时的交代,小心翼翼的道“顾老先生病情恶化了,三爷在侍疾奉药。”
这样啊,林鱼恍然,顾揽月没有让她失望,果然展开行动了,私下相处不就是培养感情好时候她立即道“让你家主子尽管去做,多待两天,不用急着回来。”
长青“”
“顾老先生病染沉疴,难以动弹,顾姑娘毕竟是弱女子,有些事做起来很不方便,照顾起来也力有未逮。三爷素来爱重先生如父,所以才”
“你不用解释”林鱼笑眯眯的道“我都接受”
长青“”
荣时告了假,衣不解带的照顾顾清和,垂危的老人脸上渐渐出现下世的光景,脑子也时而糊涂时而清醒。
他以为老人会有些遗言要交代,但几次凑到他唇边,却只听到他含糊一个名字,初晨,初晨
荣时心中微痛。
那是早逝的师娘的名讳。那个师娘不是什么名门贵女甚至不是什么良家女子而是他的一个丫鬟,年长顾清和三岁,与顾清和一起长大。
按道理这种女子一般都会成为通房,但顾清和却坚持娶她为正妻。顾家累世名门,礼法森严,家中为此逼初晨自缢,顾清和关键时刻把人救下,大闹一场后带人远走他乡。
原本在顾清和的设想里,他前途无量,家族花了大量心血供养,决不至于任他成为弃子。过几年,他事业有了起色再找人说合,一切便都能转圜回来。
可世事难料,在他带初晨离开当晚,他的母亲过身了。
顾清和痛苦到无以复加。
可那只是刚刚开始,这件事被人有心人加以发挥利用,说他为了婢女气死了母亲。
“孝道有亏”“悖礼妄俗”的帽子先后盖下来。他先被逐出门墙,家族共弃,又被士大夫所不容,自此也不得不远离官场。
只那一年,他便老了,满头白头都是那个时候长出来的。
那个苦命的初晨师娘背负着“搅家精”“祸水”的骂名,生下顾揽月后就去世,留下他茕茕孑立直到现在。
而他,一副治国报君心肠被搁置,位极人臣的理想成了笑话,从此只能林下教书。
他在劝婚的时候,跟荣时推心置腹的讲了自己的经历,末了感慨。
“我错了,是因为这件事本身是错的。只做对的事,会让自己的人生顺利许多。我这一生,不悔,有愧,意足而心不安,像个笑话。”
他把自己未竟的理想都寄托在了荣时身上,希望他此生少点波折,谁知他还是跌进了坑里。
“值得吗”
“我以前觉得不值,为母亲不值,为兄长不值,我亲眼看着她们把自己折腾到面目全非,形神具毁。可林鱼值得。”
“哪怕你也面目全非,形神具毁”
“祸福自取,与人无咎,我认了。”
顾清和其实也没有很意外。
他破碎坎坷的家庭养成了他理智凉薄的性子,但也同样给了他对安定和温暖的渴望。对他来说爱的本能被压制,要输出需要决心和意识,可一旦迸发,要沉溺其中,也很正常。
“好,我会与月儿交代清楚。”
老人的声音温暖而混浊,唇角浅薄的笑意依然显得睿智。
他不像顾揽月这么意气用事,他所有的勇气都在当年带初晨私奔的时候用完了。三年前荣时从翠屏山下带回林鱼,他就开始为顾揽月找下家了。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们都不要再相见。”
“是我辜负恩师。”
“不要辜负你自己。”
荣时俯身下拜,姿态庄严。
顾揽月在门外掐断了指甲,清秀的面容上有些压抑的阴暗。
荣时撩开帘子,被和雨细风扑了一脸。顾揽月在廊子上等着,目光灼灼。
荣时拱手行礼,极平和优雅的姿态,由他做来,带着股斩断一切的决绝。
顾揽月任凭他转身走进风雨里,没有阻拦却也没有回礼。
落花吹雨时刻,生离死别销魂。
顾清和把女儿叫进去有话交代,荣时知道那是回光返照。
临终私密话自然要跟亲人讲。
平日里恩师视他如亲子,但关键时刻还是会显出差别来。荣时对此倒没什么意见,他永远爱戴顾清和,也因此希望顾揽月能得到妥善安排。
他此生情念所系,只在林鱼一人。他已罔顾林鱼太久,只望余生略作补偿,重修深情。
顾清和眼看垂危,荣时准备把丧葬事宜提前筹备起来。
置办棺木,寿衣,准备吊唁等事琐碎而又复杂,当初顾清和帮他料理父亲和兄长的,现在轮到自己料理他的
荣时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很难过倒也没有,只是觉得空落落的,那原本用来支撑自己成长,填补父兄缺位的对象,被挖去了。
他前后奔波,各方操持,苍白的脸上并无多少悲伤的辉光,只是那双秋水映月般的眼睛里微微带一层雾气,便好似白露横江,空茫孤寂滋味尽在其中,方叫人从他那克制的外表下,看到破碎的内心。
顾揽月守在父亲床前缄默不语,她已经服侍病弱体虚的父亲服侍五六年了,内心对即将发生的噩耗非常平静。
亲朋好友若是溘然长逝,那内心可能会极度崩溃,但这样病卧床榻让死亡的过程被无限拉长,她从一开始惶恐到后来的淡定,早已有了充足的时间去准备接受这个必然到来的结果。
她看着荣时各方操持忙来忙去,内心生出一股怨念。
原本,我们该是一家人呀。
她故意去找荣时帮忙,说她需要做几套孝期衣物,荣时立即找了国公府的店子应承。
他本不觉得这事情有什么不对,直到量体裁衣开始方意识道,我这算不算为别的女人买衣服
他来回走了几步心中依然不安,干脆把老板叫过来,顾揽月订了几套也给林鱼订几套送回去。
“您看看,这几款如何,都是今年时兴的。”
荣时眼光素来不错,虽然不通女装却也看得出好坏,再加上他本就对色彩颇为敏感,选出来的都是上上佳品,只是,林鱼会喜欢吗
他努力回想了一番,忽然发现林鱼总是穿绿的她怎会对这个色号情有独钟
虽然狐疑,但他还是勾了柳色,天水碧,艾绿,裙裳并外衫送回府去。
林鱼睡到日上三竿放醒,丫鬟告知她三爷一大早派人回来问候,并表示今日可能也无法回来,她一边点头一边喝茶,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红烛拿了衣裳给她更换,林鱼看着那水绿色的衫子皱了皱眉,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她醒来这么久了,衣裳都是这种色系,好看是好看,但看多了会觉得满眼刷啦刷啦泛绿。
“有没有别的”
红烛闻言立即把林鱼请过去,打开了衣柜随她挑,结果林鱼一看草绿湖绿翡翠绿各种清湛湛的绿。
她忍不住问道“我以前很喜欢这个颜色”
红烛努力回想了一番,笑道“那倒也不是,是一年前哦不差不多两年前就这样了。好像是三爷说您穿绿的好看,从此您就四季都裁绿衫子了。”
林鱼有点意外,荣时像是会夸我外貌的人吗
不像吧。
她从衣柜上方的匣子里发现了一个账本,大概一翻发现自己开始频繁做绿衣裳是在前年的九月。
九月官员铨选,这应该是荣时从翰林进户部的日子。
她这样一说,红烛也想起来了,当下笑道“那可是国公府的大日子,我记得太太还去广济寺捐了大笔香油钱,你准备了一桌宴席庆祝,三爷跟同僚闲谈,夤夜方回,您穿着绿衣提着灯笼站在廊前柳树下等他,三爷笑着说盈盈庭前柳,湛湛落青光。”
红烛兴奋的满脸通红“咱们私下议论了好久呢,三爷自来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大家还是头次见他这般欣喜。”
从那以后,我就只穿绿衫子了
林鱼听了头尾,哭笑不得,荣时哪里是夸她,分明是他自己前程明朗心情大好,所以连带着看她都顺眼了。
可叹她这为这一句随口笑谈,更改衣裳,一绿到底,念兹在兹,恋恋不忘。
我很缺夸吗林鱼生出些逆反心理。
我也不喜欢绿色啊
绿色其实是种很挑人的颜色,因为跟人体血色反冲,所以气色不好或者五官稍有些参差的都压不住。林鱼照照镜子,自付五官明艳,但脸色唇色都偏淡,穿绿的会更显苍白。
红烛会意,叫来国公府常用的裁缝,拿出几样新的款式给林鱼挑。
林鱼发现自己记忆没了,但做这些事还是得心应手。
她前后选了四件,藕荷色,绯红色,烟紫色,鹅黄色,裁缝娘子在一边看着露出欣慰的笑脸。
“夫人花容月貌就该多置办些好衣裳,这普天下的颜色若不充分利用起来,也配不上夫人这张好脸。”
林鱼被这话逗笑了,明知她是奉承也依然很开心。她让裁缝先去用茶,自己翻了一下账簿,结果发现这几件衣裳做下来,差不多要四五十两银子。
林鱼皱了皱眉,因着自己想要和离回翠屏山过活,所以她大概了解一下物价,四五十两够庄户人家过两三年了。
她当初以孤女身份嫁入国公府,嫁妆分文没有,这三年来一纸一毫皆由国公府供给。依着荣时的作风应该不至于给她算账,可林鱼莫名还是生出一股用人手短的心虚感。
罢了,不做了将就着过两天,她就和离走人了。
于是林鱼回头看了眼蛮心期待的裁缝,双眼一闭,果断装晕。
红烛赶紧扶人去离间休息,外间自有人送客,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保住了面子的林鱼觉得自己机智极了,结果半下午时候荣时派人送了礼盒回来。
林鱼打开一看,几套成衣都是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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