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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鱼回到国公府后不久便被秦氏叫了过去。
这位中年贵妇身穿缂丝长衫,盘腿坐在罗汉床上,询问她荣时操持顾家丧事的情况。
林鱼眼前似乎还有顾揽月的眸光残留,这让她从心底感到厌恶起来,有些不悦,连带着有些烦躁。
你们倒是亲生母子,你想了解情况怎么不问他,偏要在我这里打探,我若说的少了你不满意,若说的多了透露出荣时不想透露的,他岂不怨我
以前的她可能有点畏惧这个婆母,但现在倒也罢了,她清楚这不过是个色厉内刃,外强中干的女人,面对当初离心的丈夫和现在渐行渐远的儿子,无能为力,于是只好把架势尽量摆起来维持表面的尊严,外表越强势内里便越虚弱。
荣时对秦氏的表面孝顺和当初对林鱼的表面恩爱一样滴水不漏,却又让人窒息。在荣时心里这个母亲的位置远远比不上已经死去的顾清和。
以至于秦氏想知道这个儿子的情况却无法直接问他,反而要拐弯抹角的在不喜欢的儿媳这里打探。
林鱼斟酌了一下,不咸不淡的道“三爷办理丧事也算有经验了,调理自如。”
只一句话便叫秦氏变了脸色,荣时办的前两次丧事是父亲和大哥的,她失去了她最骄傲的丈夫和最得意的长子。
这个林鱼失了忆嘴巴倒是厉害了,说扎人心窝就扎人心窝。
秦氏对这回答很不满“丈夫在顾家忙前忙后差不多半个月,你不说对他从旁协助,却对他不管不问,哪有这样为人妻的”
来了,又来了,顾揽月对我不怀好意,她爹死了,我何必那么热情
林鱼现在倒也不觉得委屈,只觉得有些可笑,她懒得辩论,干脆双手一摊,任由秦氏处置。
秦氏轻轻咳嗽一声,她身边一个瘦脸婆子便道“夫人,您嫁入国公府三四年,也未添上一儿半女,如今失了忆,多有不便,太太的意思,是添些人服侍三爷,你看如何”
这是陈妈妈,秦氏这两年喜欢的一个老货,她来之前红烛特意提醒她,这个人不好相与。
林鱼抬头看向屏风后,花影斑驳似有美人移动,她心底冷笑,绕了这么大圈子,原来是为这个。
她淡笑“任凭太太安排。”
屏风后香风吹拂,娉娉袅袅走出四个女子,大眼瞧去白净又安分。
“既然是给荣时选人,你便也参谋参谋,这人都是国公府用惯的,知根知底,手脚利落”
林鱼听她啰嗦着介绍这四人的身份,内心一片空茫。
往孩子房里放人,是家中长辈的常见操作,对儿媳的伤害倒不仅是情感上的,还有价值认同上的仿佛你这个媳妇没当好,所以需要额外增补似的。
她现在已不会受伤,只是觉得可悲。
“你看哪两个好”
林鱼学聪明了,秦氏的问题一律不直接回答“干脆都收了吧,等三爷明日回来自己挑。”
秦氏嘴角微抿“你倒是激灵”
林鱼照单全收“谢婆母夸赞。”
她又说“您这样做,荣时不会搭理的。”
林鱼瞅着秦氏,语气中带着嘲讽“您会不了解自己肚里爬出的孩子不用点手段,他怎么会听话。您当心好事办不成反气着了自己。”
秦氏看着林鱼,脸上的肉都要塌了。
林鱼把这四个女子带回萱玉堂,自己去睡午觉。四个红颜少女面面相觑,却也不敢轻举妄动,眼瞅着林鱼在里头高卧,只得默默等在外面。
三夫人虽然出身不显,但好歹管家管了两年,便是如今失忆了,也余威犹在,她们无论是否当成妾,日后都得听她调派,所以还是老实些好。
林鱼这一睡睡到了日薄西山,她看看天色,估计着荣时该回来了,便带着人来到竹楼。四个美女是大户人家的奴婢,按道理该比她这乡村出身的夫人性子更大,可被林鱼扔在外堂喝了一下午冷茶,气焰自然低了下去,现在跟在林鱼身后,表面上都俯首帖耳。
竹楼位置不大,地势却高,远望去凤尾森森,翠叶萧萧,颇有清寒之意。
门内守着一个小厮,见了她似乎有点意外,但还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三爷回来了”
“三爷歇下了。”
这个时辰睡了林鱼回头看天,太阳还挂在墙上。
这小厮是个嘴笨的,林鱼再问,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林鱼心想荣时大概是故意的,这样的人守门,竹楼的秘密一点都不会泄露出来。
她看看身后巴巴等着召见的四个美女,心里又是一阵烦躁,正僵持,便见长青从楼上下来,小步跑着给林鱼问安。
“有劳夫人跑着一趟,三爷刚睡下。”
他对林鱼毕恭毕敬。
亲随是主子的另一张面孔,他们的态度往往代表主子的态度。长青的恭谨让四女敬俱,她们敏感的认识到萱玉堂并不好进。
“三爷不许人靠近,小人不是故意挡驾,还望夫人容量。”
林鱼本自纠结,听他这么说立即松了口气。
“那我就不打扰了,”林鱼挥手指指那四个美女“这是太太精心选了伺候三爷的,人我就给你送来了。”
林鱼说完拂袖走人,任凭长青在那儿头大。
荣时卧在榻上盖了一层薄被,额头上微微发汗,颊上还有病态潮红,病中睡不安稳,来回几次辗转,眼前影影绰绰还是顾清和灵堂上的白光。
顾清和对他非常严厉,他能力出众,他便对他有常人莫及的高要求。他也从不吝啬对他赞美,告诉他他有多么出色。
荣时其实很少见到先国公,他的父亲。父亲对兄长寄予厚望,亲身教导,寄托了浓重的人生期许,对西园姨娘所生的二哥格外慈爱,用完了自己为数不多的柔情。
他呢
等他略微长大一点才知道秦氏急需用自己来拉回丈夫的心然而他并未能发挥这个作用,因此不得不承受母亲的怨怼。
他在偌大国公府里时常会觉得迷茫,那种世界很大却不知自己该何处安放的迷茫。
遇到顾清和是他最幸运的事然而父亲聘请他来的初衷,是为了跟母亲置气。你拿着身份高压这个贬那个,我偏找个以婢为妻的男人教你儿子。
荣时知道秦氏会因此而更怨他,却依然固执的跟随了顾清和。
那个时候,他佩服这种离经叛道,豁的出去的狠人。
“我们会联手缔造一个传奇”
这句话点燃了他的心,让他从家事的泥沼中抽出身来,对未来充满勇气。
然而这个离经叛道的师长教他最多的,却是守规矩,讲道义,顺风俗,合礼法。
顾先生,他知道自己做的事让自己的人生有多艰难,所以耳提面命,希望他和光同尘,顺流扬波。
可他终究还是娶了林鱼本来不必要如此。
“何不令她为妾”
“恩义顾全了,体面也保住了。”
荣时愕然,他惊觉自己从一开始就是把林鱼往“妻”这个位置上考虑的,根本没想过什么两全法。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把被褥拉得更紧了点
荣时再次醒来已是半夜,烛光被纱罩一挡,更显昏沉。长青送来一碗药,荣时一饮而尽长青却不退下,站在那里,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磨蹭什么。”
病中烦躁,荣时眉宇间有些不耐,长青为与他披上衣服,委婉的请他出门来看。
荣时推开长青的搀扶,出门便见廊子上袅袅颤颤站着四个女子,昏沉沉夜色下,仿佛妖梦来袭,脸都看不清楚。
他下意识的后退一步,过了半晌才出声冷笑,“我竟不知这竹楼何时这么容易被人进来了。你自去革一个月钱米。”
长青吓了一跳赶紧躬身请罪,贵族男子一妾二婢都是常事,荣时的反应着实大的超出了他的预料。
“太太挑了人,三夫人送了过来。”
荣时的神情变得有些奇异,病态苍白的脸上一阵恍惚,良久长青才听到他沙哑着嗓子问,“夫人,就这样送过来了她没说些什么”
“没有,她把人送来就走了。”
荣时深吸一口冷气,刺的自己肺管发疼,又呛出两声咳嗽。
四女意识到情况不妙,早已吓得瑟瑟发抖。幸而荣时心情再糟糕,不迁怒不妄作的好涵养都还在,他只是让四女尽快家去,不得对外人透露此中情形,也不得再踏入此地半步。
四女仓皇而退,长青见荣时也要出门顿时慌了,“三爷您才刚吃过药,不宜走动,况且这个时候夫人肯定歇下了,您不如明早再去看她”
荣时看了眼天色,冷着脸站了半晌,最终还是无声的叹了口气,拂袖归屋。
他的母亲原本是个聪颖淑蕙的女子,可惜在后宅恩怨中消磨尽了健康和智慧。
国公府接连失去了两个男人,而母亲在愤怒哀怨两种极端情绪里拉扯自己,煎熬的精神状态极不正常。
他虽与秦氏着实并不亲近,但孝道要求的敬爱与关怀都还是有的。
只是这次,真得过分了。
他一眼看出来四个女子都是她秦家这边陪嫁下人的孩子,所以对林鱼不满要纳妾,不过是表象,本质上是她要插些人来看着荣时。
困于后宅又得不到丈夫关爱的女人,对儿子多少有些掌控欲,孩子大了,掌控力下降,便出了这种损招。安妾,不过是加强控制力的体现,是母亲的窥探和掌控在私人空间里的进一步延展。
荣时看问题素来独到,想得深了,便觉得悲哀。
次日他去春晖院找秦氏,秦氏正在生病好吧,每次他想跟她正经谈一谈的时候,她就会生病。
但阿母生病了,他就得侍疾。
他知道秦氏不高兴,她刚把人送去,自己就把人都赶走,她脸上过不去。
她也絮叨过成婚三四年了都没生出孩子,是他没有负起传宗接代的责任,她在贵妇人们面前也没脸。
荣时听多了也就算了。
他阿母的脸每年都要没上好几遍父亲纳妾,我没脸,庶子出生了我没脸,你拜个那样的老师,我没脸,你竟然娶这样的乡野女子为妻,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总之她的脸太重要,比别人的感受,名声甚至性命都重要。
荣时守在暖阁外这里的香料味儿太厚重,让他有点胸闷,整个人都有点昏沉。
精神懈怠时,人便会纵入回忆,往过去的轻松时刻里沉沦。
他面前是需要他照顾的家人,肩上是恩师的期许和家族的期望,他曾经以为自己此生都会踽踽独行,然后一往无前。
林鱼是他生命中的意外,他被一晌心事压迫,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自幼的修养让他沉默,必须担当家业的早熟让他庄重,孤绝自傲的心性让他自守,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模样,除了林鱼。
可能是山里闲居的生活过于无聊,也可能是一直以来的压抑终于到了极限,林鱼成了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倾诉对象。
他不必当一个完美的京城贵公子,早熟的国公府当家人,朝堂君子标杆的探花郎。他可以随性举止,恣意谈笑。
林鱼听他说过许多他在别人面前根本不会说的话,看过他许多在外人面前不会展现的模样。
让他被沉重家事压迫,并对接下来的婚姻生活感到迷茫的他,获得了暂时的休憩。
她甚至可能搞不懂他在说什么,但那不重要。
她纯澈而天然,恣意又潇洒,像山间的一棵树,更重要的是,不出意外,日后也不会再有交集。所以,他很放心。
他始终认为自己与林鱼的相遇,相处都极为浪漫,好比旅人之于山鬼,渔人之于桃源。
所以,他永远都无法忘记,被算计时,那天崩地裂一般的感受。
他离开前自报家门,表示赠重金相谢。林鱼拒绝了。
这让荣时更加钦佩,同时也心中不安。
他其实很怕自己欠别人什么,若是对方帮了他,而自己没有回报,他会十分隔应。
觉得自己背上了债务,未还。
他习惯了你来我往,等价交换,他不相信这世上有完全不求回报的付出,只相信万事万物皆可交易,如果不行,那是筹码不够。
但林鱼或许真是不一样的吧,这是个清灵俊秀如山间麋鹿,意趣天成如野渡横舟的姑娘。
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他甚至会觉得有这般恶意揣测人心思的自己是污浊的。
“我乃京城定国公府三公子,姑娘救命之恩在下铭刻五内,日后若有需要在下的地方,我必倾力相助,国公府的大门随时为姑娘敞开。”
他言辞恳切,掏心掏肺,结果林鱼一道加料的鸡汤,直接将他药翻在了自己床上。
荣时颊上发热,心跳也突突加快,他轻轻按着胸口,忽觉不太对劲,再回头一看屋角的香炉,顿时脸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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