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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师兄离开的第十年,阿蝉的眼睛忽然就看不见了。

    她在一个梦魇中惊醒,眼前还是一片黑暗,恍然中她还以为自己是掉入了另一个梦魇,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眼睛眨了眨,可眼前还是一团无法拨开的浓墨。慌乱中起身,碰掉了床头的烛台,落地砸出一声闷响。

    门口传来脚步声,还有辞镜关切的询问。

    阿蝉慢悠悠地转头,凭借着训练的本能找到了声音的位置,她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突然地就笑了。

    她说“辞镜,我眼睛看不见了。”

    各种药材一下就被塞进了阿蝉的院子里,天天煎药散发出来的浓重的药味像是和空气都混在了一起,纠缠在阿蝉的身上。

    那些药大多都很苦,阿蝉喝药的时候却眼睛都不眨,像是喝水一般往下灌。

    坐在屋檐下看天空中掠过飞鸟本来是阿蝉唯一的娱乐活动,现在她眼睛看不见了,就连这唯一的娱乐活动她也无法进行了,这么想着她就有些惆怅。

    好在师父能来看她了,他带来了一盒子的蜜饯。

    阿蝉很久没有见过师父了,好不容易张家能放师父来看自己的时候,自己的眼睛却看不见了。她从辞镜手里接过那盒蜜饯,手指摩挲着盒子的坚硬边角,心里在想自己要是得个别的什么病就好了。

    心里虽然这么想,她面上还是笑。

    “照顾好她。”师父在对辞镜说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个温润如玉的公子。

    辞镜垂头,尊敬地应下了。

    “师父,我很好。”阿蝉说,她看不见师父的表情,她觉得师父大概是有些难过的。她的师父一直是这样的人,关心都是悄悄地藏在心里,“我觉得看不见也挺好的,真的。”

    师父过来敲了一下阿蝉的头“可别好了,教你这么多年的本事,你说突然瞎了就瞎了啊那我不是白教了吗。”

    那可不就是白教了吗。

    阿蝉觉得自己反正也是出不去,瞎不瞎都没多大区别,但是说出来师父多半要自己难过,她就乖巧地点点头“嗯嗯,那瞎了不好。”

    师父叹了叹气,再嘱咐了辞镜好一会儿才对阿蝉说“师父要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阿蝉就笑“好呀。”

    她是真的觉得瞎了挺好的,师父都能来看她了呢。

    眼睛看不见后,阿蝉其他的感官就开始敏锐起来。

    她能感受到风从她身边轻轻地吹过,像张软纱拂过她的肌肤,像极了当年从她指缝溜走的蜻蜓翅膀。晴天里,她能闻到树叶被太阳炙烤后散发出的气味,雨天过后,她能闻到泥土被雨水冲刷的干净气息。

    甚至在一个个睡不着的夜里,她好像听见了院子里那些花,偷偷张开花瓣的声音。

    张家请了不少人来为阿蝉看眼睛,可依旧没人知道她的眼睛是怎么突然就看不见的。

    张瑞哲总是来看她,每次来都会带上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阿蝉看不见,他就也不出声,把那些东西递给辞镜以后就站在门口看着发呆的阿蝉。有时候他也会站着看很久,但是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呆个几分钟就离开了。

    阿蝉也是知道的,她能闻到张瑞哲身上檀香的味道。

    阿蝉就那样日日喝着药,她的身上渐渐染上了一股子药味,院子里也满是药味,好像那房梁都被腌入味了似的。

    她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这样生活在黑暗里呢,就这样过了一年多些,也是一样的忽然之间,阿蝉又能看见了。

    从模模糊糊开始,一天比一天清晰。

    在阿蝉能完全看见的时候,她透过铜镜看见了自己现在这样子。

    那双灰色的、浅色的眼睛,让她安静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冷漠。

    她的头发又长了些,这是师兄离开的第十六年。

    张家一共有五个祭司,不是所有张家人都不老不死的,他们只是衰老的速度满于常人。这十年里,渐渐地只剩下了张瑞哲一个人。

    张瑞哲也还是会来找阿蝉,开始时不时会和她说说话,一般情况下都得不到阿蝉的回应,他也不恼,只是自己说自己的。有时候他也会和师父一起来,他们会在阿蝉面前说一些张家的事,也不避讳。

    阿蝉就在一边吹着茶杯上漂浮的雾气,好像一点儿都没有听进去。

    阿蝉很少再出过这个院子,她在院里种上了许多五颜六色的花,大多是她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名字。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她的院子里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样子,看起来真让人觉得欢喜。

    她唤人牵了个葡萄架,在葡萄架下搭了个秋千。秋千做的很大,是用藤条编成的,像个靠背椅的样子,阿蝉能把自己整个人都窝进去。

    大多数的时间里,阿蝉都坐在那秋千上,也不说话。

    葡萄藤渐渐抽芽长大,爬满了整个葡萄架子,遮住了倾泻而下的炽热阳光。

    阿蝉种下葡萄后的第三年夏天,葡萄结果了,一串串地挂下来,像是一粒粒青色的珍珠。快入秋的时候,葡萄变成了深紫色,沉甸甸地挂在葡萄架上,阿蝉悄悄地摘了一个吃。

    真酸啊。

    阿蝉只是嚼了嚼,囫囵地就咽了下去,酸得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辞镜就在旁边笑,阿蝉酸得半天缓不过来,也不去理会她明目张胆的嘲笑了。

    张瑞哲以为阿蝉就这样接受了现在的生活,他常常来阿蝉的院子里坐坐,两人常常是没什么话说的,他就好像只是来这儿喝杯茶。

    阿蝉越来越少笑了,面对着张瑞哲的时候更是没什么表情。

    她向张瑞哲要了棵桂花树的树苗,她说“我以前住的那个南方小镇上,种了许多的桂花,开花的时候满街都是香味。我好多年没有再闻到过那个味道了,你差人去那小镇上,帮我移一株树苗回来吧。”

    张瑞哲喝完手里那杯茶才应她。

    这几年阿蝉提的要求他几乎都满足了,也不知道是出于愧疚还是别的什么,阿蝉不想去深究。她拿到那棵树苗就把它种在了院子里,那棵柳树旁边。

    她也不在乎这是不是真的从镇子上移来的树苗,她还是像以前一样,种下就不再管了,任由辞镜去浇水施肥。

    那棵桂花树是在种下的第二年秋天开始开花的,确实很香,阿蝉在房间里都能闻见那浓郁的香味。她其实不太记得以前闻到的香味了,但是执拗地认为,这香味就和当年一样,好像这样她就有了什么寄托似的。

    她原先也是种了一棵桂花树的,前几年不知怎么渐渐地就枯萎了,不再抽出新芽来,左右也不太有香味,阿蝉就任由它枯在了院子里。

    辞镜领了人要把枯树挖走,阿蝉说“就这样不是也挺好看的。”

    辞镜看不出来哪里好看了,可阿蝉不听,任由辞镜怎么劝都执意留着那棵枯树。

    阿蝉常常会看着那棵枯萎桂花树,想着它曾经枝繁叶茂的样子,期盼着或许有一天它还会再抽出新芽来,然后开满树的花。

    张瑞哲带回来的那株桂花树开花的那一年,他带来了一个消息。

    他说“张鹤轩的儿子还活着。”

    阿蝉差点就忘记了张鹤轩是她师兄的名字,她一个慌神手中的茶盏就落了地,溅出来的热茶把她露出来的脚踝烫的发红。马上就有人闻声进来打扫碎了满地的茶盏,辞镜也跟来了,她蹲在阿蝉面前为她上药。

    张瑞哲这次没有把茶喝完,他叹了口气,把茶放下就再没有拿起来,看着愣神的阿蝉,他又说“那个孩子啊也是麒麟血。”

    阿蝉的手指抓着椅子的扶手,太过用力导致关节发白,她看着张瑞哲,怀疑他是开玩笑。可她面前的人严肃的脸上一点儿笑意都没有,冷着眼和她对视。

    阿蝉突然就笑了,她站起身来,眼神却一点儿笑意都没有“你们打算把他杀了吗还是像对待我一样,把什么也不知道的他带回张家”

    “当然是带回来。”

    哈,是啊,张家怎么会放弃一个麒麟血呢,尽管是他们口中的卑劣的与外族通婚生下的孩子。张瑞哲才不在乎这个,他只在乎张家能不能长久地繁荣下去。

    阿蝉走到张瑞哲面前。

    她现在的模样和以前的张鹤轩简直一模一样,张瑞哲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看着阿蝉慢慢地朝自己走过来,他听见阿蝉说“我要去把他接回来,我亲自去。”

    张瑞哲突然露出一个笑来,他不是一个爱笑的人,相反他很严肃,眼睛总是冷然的。他说“为夫人整理行囊,找几个身手好的与夫人一同去,保护好夫人。”

    门口有几个人应了一声,很快地就退了下去。

    张瑞哲有些老了,阿蝉能看见他双鬓的斑白,他的声音也带着岁月的苍老痕迹。或许过几年他就要死了,这个家族会一步步地走向衰落,他们需要一个张起灵去延续这份虚假的辉煌。

    阿蝉这会儿突然感受到了烫伤给她带来的灼烧感,光从门外面照进来,她的一只脚踩在光里,她的心脏好像重新开始跳动,重新开始发热。

    这是师兄离开她的第二十二年。

    师兄不会再回来了,阿蝉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明白。北方的初秋已经带上点微微的寒意了,蓝色的苍穹上没有一朵白云,看起来高阔而辽远。

    张家是个虚伪的地方,可她依旧想念曾经和师父和师兄三个人的生活。师父的院子里也种了不少花花草草,还养着一只翠鸟,大清早地就开始叽叽喳喳叫唤。

    虽然那些年里的训练总是让她在半夜疼得难以入睡,但是和这些真实的痛苦一起到来的,是那些真实的快乐。

    是干净而纯粹的快乐,她很久没有过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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