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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六章
成化十六年端午节前, 与两年前差不多的时候,全公公再次来到李家村。
看到马路尽头那片像是平地里凭空生出来的、没有城墙的小镇,全公公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顾四郎, 那处是李家村莫不是走错了路吧”
全公公狐疑地转头看向顾玉成,他还记得上次进李家村时那贴着山体的山路有多难走, 这回不仅没走山路,那李家村还从山上挪到地上来了
而且他隐约记得李家村仿佛是四面环山的, 合时多出来这好大一块平坦地难不成是他记错了
顾玉成忙恭敬答话“公公,前面那处是槐木学城, 乃是燕门学派之地,后面山上的才是李家村。”
全公公面露惊奇。
燕小仙师与燕道长搞出来了个只收女子、只教百工技艺的燕门学派这事,他自然是知道的;上次他来李家村时, 燕小仙师便已告知过此事。
这只招收不能科考的女学子、又不教圣人微言大义的山野学派,在外间常被人当做茶余饭后的市井奇谈,也时常有那心术不正的说些不着四六的歪话,总归没多少人会当这是个正经学派。
即便是亲自来过李家村的全公公,心底里也不认为这燕门学派能做出多大名堂来,只当成是燕小仙师用来收容孤女的由头罢了。
可如今看那学城气象,这燕门学派还真搞出名堂来了
进得槐木学城, 全公公便发现是他想差了。
这学城远远看着气势惊人,近看了才看得出多是虚有其表,屋舍大多并未住着人,连门窗也还没装上;屋舍间又有许多闲置空地,四下里空空荡荡的,并不是真就收容了那许多学子。
空屋虽多,人气倒还不错,铺了石板的大路两边摆着不少小摊, 临街商铺也有几家开业的,把四里八乡的乡民都引了来,虽与大城市里的市集比不了,与寻常乡集比倒也不算差了。
他们这鲜衣怒马的一行人出现在街口,路上乡民纷纷自觉回避到道路两边,好奇地冲着这行外地人探头打量。
顾玉成打马走到前头,一面领路,一面对全公公道“这个时辰,燕小仙师应当还在女学,不若去学府巷那边小仙师的宅子里稍等一等。”
全公公自不反对,他知道女学是不让外男进的,这趟来有求于人,可不是他摆谱的时候。
一行人穿过槐木学城最外侧那小半条渐渐形成乡集气候的街道,周边便迅速冷清下来,只能看到几个总角童子和小道童在街边追逐玩闹。
全公公见那些小童个个玉雪可爱,不似乡野顽童,好奇地道“燕小仙师这槐木学城,也收男童子入学了”
“倒不是,那些童子皆是小仙师请来的那几位外省教授的弟子。”顾玉成看了眼那几个小童,笑着解释道。
全公公更加奇怪了,道“不过是教些百姓女子学点白工技艺,还用特特从外省请教师来”
顾玉成自认是慧娘子的“亲传”弟子,算是半个燕门学派的人,下意识便维护起“师门”来“公公知道的,虽燕门女学教的不是圣人的学问,却也是实用的学识。如今那些学医学农的小娘子,在黔中亦是人人尊敬。”
全公公听得好笑,道“燕门女学医女娘子活人无算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顾四郎这话,亏得是与我说,若说与那些儒生听,少不得要与你争执起来。”
他这是委婉提醒顾家小郎,女学的小娘子学的是实用的学问,那其他那些书院的书生学的又叫什么来你爹顾千户在外这么说都难免要吃挂落,何况你一个无职子弟,还是注意些好。
顾玉成连忙堆笑道“这不是公公当面,玉成才敢口无遮拦么。”
全公公晓得这顾家四郎与小仙师亲近,这话听得他心里妥帖,看来他虽远在南京,于小仙师心中也是极重要的。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学府巷前。
有站在巷子口玩耍的童子望见全公公等人,朝身后喊了几句什么,不多时,便见巷子里走出来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远远朝来人拱手,客客气气地道“贵客请了,老道为燕门女学教授仇永安,不知贵客远来为何”
全公公上回来时可没见过这个老道士,将问询视线投向顾玉成。
顾玉成不敢怠慢,下马还礼道“仇教授,这位是南京来的全公公,与燕小仙师乃是旧识。”
仇山羊这才像是老眼昏花、刚看到顾四少爷一般,哈哈一笑,抬手道“原来是燕小山长的旧友,快快有请”
仇老道身后立即涌出数个小童,热情地来为客人们牵马,将众人请进一座挂着“燕氏”门派的小院里。
全公公惊奇地打量了下流水般端来茶水点心瓜果的数个小童,朝仇永安拱手道“老道长,这些小童都是你的门生”
仇永安得意极了,摸着胡子道“我这些愚笨顽徒野性未脱,让贵客见笑了。”
全公公“”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人自谦徒弟时用“野性未脱”这种词儿,一时间竟有点儿接不上话。
仇永安丝毫未觉自己失言,把客人们妥妥帖帖地招呼好,让徒弟去请燕红,自己留下来陪着主客全公公说话。
不多时,燕红便从女学里赶过来了。
“多日不见,全公公精神依旧。”燕红看到全公公那张比两年前富态了许多的白鸡蛋圆脸,心知他这两年过得不错,笑着上来问候。
“小仙师亦是风姿卓然,风采更甚了。”全公公也笑着拱手恭维。
他这边应对自然,倒是他领来的那些随从侍卫满脸古怪
原因无它,刚满十七岁的燕红长得实在有异常人。
约莫一米六五的中等个头,肩膀比一般男子还宽些,两条胳臂把简朴的短打布衣衣袖撑得鼓鼓囊囊,浓眉大眼悬鼻阔口,方脸黝黑无须,头发简单挽了个发髻;若不出声说话,还让人以为她是个剽悍的北方汉子,谁能想到这竟然是位女郎
燕家祖上乃是甘陕一代秦人,燕红面貌上像北人倒也没什么出奇。
吩咐算是半个师侄的顾玉成将全公公带来的随从侍卫安顿下去,燕红自将全公公请到自己平日里常呆的书房,又请了仇永安作陪。
“公公这趟千里迢迢而来,可是因为鞑靼犯边之故”
双方一坐下,燕红便关心地道“听闻二月时王越提督、汪公公选宣大两镇精兵二万,进威宁海子大破鞑靼,斩首四百余级,我等久居黔地,听了亦觉欢喜。可朝中却说,因王、汪二人冒进,引鞑靼犯边不止、边民深受其害,这说法却是怎么来的以往无人讨鞑靼,鞑靼难道就不来犯边了吗”
汪、王二人出关征讨鞑靼这桩军功,有无水份难说,但主动出击总胜过被动防御,按理说是值得明廷庆贺一番的。
但是吧这讨鞑靼的大功里面混了个太监,就让人很不得劲了文人所记史书上对这桩征讨着墨最重的,不是“杀其老弱”,就是“引鞑靼犯边不止”;这等为了攻讦政敌而抹其攻伐功绩、责其“冒犯友邦”的精神,燕红反正是欣赏不来。
全公公对汪直羡慕嫉妒恨,但毕竟都是太监,天然同仇敌忾,愤然道“小仙师不在朝中亦知这个道理,可恨那些文人领着朝廷俸禄却不思国事,明明打了胜仗却挑剔良多。咱家身在南京,那指斥威宁伯、汪公公的声音都填了咱家满耳朵,仿佛咱家亦是共犯一般,真是尤为可恨”
燕红心头微妙,面上倒是不显,很是认同地点头附和。
大太监汪直是满朝文武愤恨的阉宦奸佞,全公公亦是靠进献仙宝得宠的幸进小人;南北两京的文人骂汪直时一并把全公公给骂了,看来让全公公颇为不忿。
对掌禁军之权的汪直,他空自羡慕嫉妒恨,却沾不上半点光,平白一道儿挨骂,会甘心才怪。
奈何再不甘心也无用,有汪直开了太监立军功、掌禁军先河的现下,同样身为内臣的全公公再如何眼热军功,怕是也没什么机会了至少在成化朝,全公公再有泼天的忠心,也难成汪直第二。
明宪宗确实能算得是少有的“仁君”,但皇帝就是皇帝,宪宗扶持勋贵宦官,目的是与文官集团对抗、平衡,最好能呈三足鼎立之势,并不是真就要把勋贵或宦官扶到一家独大的地步。
这些都是董慧细细与燕红分析过的,燕红自己看了后世史书,心头也自有想法。
按史书上所载,汪直王越两人屡立军功,愈发让朝中百官忌惮嫉恨,到三年后的成化十九年,汪直便会因久离帝侧失去信任,被调回南京御马监;王越亦会被除威宁伯爵,一路撸到底,直至革职为民。
汪直、王越二人黯然谢幕不久,大同便险些失守朝中当路者深怕宪宗责怪,与满朝科道官一起把败仗瞒了下来,直到一年后的成化二十年方才暴露,引宪宗大怒,但此时边事已糜烂,已没有什么用了。
对于文能讨好皇帝、武能监军领兵的汪直,燕红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好恶。
但文官集团只有给汪直王越拖后腿、把这二人扳倒的能耐,却不去考虑汪王二人退场后谁人能堪大用、谁人能填补上空出来的缺口,将与国体攸关的兵事当成玩弄心机勾心斗角的儿戏,燕红实在是怎么也看不上。
边事糜烂,受苦的可是数以十万计、百万计的边民
“汪公公今年正月任监军,二月讨鞑靼有功,才到五月,便被满朝百官攻讦,连身在黔中的我等都能得知。”燕红一面说,一面摇头,凝重地道,“朝中情形如此,汪公公怕是难以长久,宣大两镇边事,恐怕过不得几年就会有反复。”
全公公冷不防听到她说出这样话来,呆了呆,道“燕、燕小仙师,这话如何说起”
“三人成虎。”燕红沉声道,“汪公公深得圣心,一时有人说他不是,圣上不会信;但若是人人都这般说,日日都这般说,圣上又能信汪公公多久”
全公公眼皮一跳。
他也是太监,最清楚皇帝心意反复最难揣测要不他怎么都从黔州道镇守太监升迁到南京镇守太监了还不知足、还日日琢磨着回到京师皆因无论你是宦官还是勋贵,不在帝侧,便算不得天子近臣之故
燕小仙师是有大本事的能人,若不是朝中百官一力阻拦,两年前进献仙宝时全公公就想让小仙师进京随侍圣上,顺带也把自己弄进京去了;此时小仙师说这番话,必是有的放矢。
这就让全公公纠结起来了他确实是与汪直同仇敌忾不假,但他更羡慕汪直、恨不能取而代之,要让他将与小仙师的情分用在为汪直排忧解难上,他可没这么傻大方。
见全公公左右为难,舍不得开口为汪直求“仙家助力”,燕红心下了然,嘴上只叹息道“汪公公忠公体国,本是国之干臣,偏偏为朝中百官不容,如之奈何可叹宣大两镇边民,到边事有变时,怕不是要受大苦。”
全公公暗暗咽了口唾沫,他眼热汪直那泼天的功劳不假,此次千里来黔确实不是没有想法但他也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并不敢大包大揽说甚自己可取汪直而代之,眼巴巴地顺着燕红话头往下说“可不是鞑靼部多次派兵侵犯边境、烧杀掠夺,边民苦不堪言,咱家也时有耳闻。”
燕红一声叹息,扼腕道“可叹我生为女子。若我为男身,真恨不得披甲从军,投于汪、王账下效力,远驱鞑靼于塞外,方能快意一场。”
燕红这话,只为试探之用。
果然,全公公一听她恨不能投入汪直王越账下,神色虽然不变,脑门上汗珠却已是冒了出来。
若燕小仙师真个为那汪直所用那还有他全某人什么事
燕小仙师生而为女,确实让全公公许多野心成了空想。
当初他踌躇满志携仙宝入京,满京瞩目,圣人龙颜大悦。
只是这之后,他才刚露出意图举荐小仙师如今听命于圣上的口风,朝中大臣一听那献出仙家重宝的竟然是个年轻女子,当庭便把全公公骂成引苏妲己入朝歌的祸国奸佞,群情激奋,吵得圣上不得不将他打发去了南京,让全公公留在京师伴驾的想头落了空。
虽是吃了这个亏,但之后好处也没少小仙师但凡能种成一种新仙种,总会使人送去南京,让他得以频频往京中献宝;如今黔地种的新品种大豆、玉米等仙家作物,圣上的皇庄里是一样不少。
他全某人如今虽不得常伴圣驾左右,却胜似随驾,燕小仙师的坚定支持功不可没他哪能容这圣心保障转投他人
心念及此,全公公哪敢任由燕红畅想,立即劝道“小仙师怜惜边民,实为边民之幸。只是如今朝中上下皆视汪公公为眼中钉、肉中刺,汪公公那头没得动静朝中都要起三尺浪,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的好。”
燕红像是被全公公说服,神色变了变,自嘲道“公公说得是,是我想得简单了。京中骂我这黔中妖女者甚众,我去投军,能否帮上几分忙还是两说,连累汪公公声名受累倒是实打实。”
成化十四年,黔中燕氏妖女与黔州道镇守太监勾连,进献仙宝谄媚皇帝以求幸进,这骂名也是传来了黔地的只不过黔人多受惠于燕门女学一众医女娘子,并不当真罢了。
燕红这外形宪宗皇帝看了能不能动心、以她这“姿色”当不当得了妖女妖妃且不说,她确实是个女子之身,只这一点便足以让天下小人找到由头嚼舌。
话说到这步,就到了稳如泰山坐在一旁陪客的仇老道出场的时候了。
仙风道骨的仇山羊一摸胡子,淡然笑道“燕小道友,全公公,老道这里倒有一桩主意,或可助力辽东边事。”
全公公并不知道仇永安的跟脚,但只看他与燕小仙师互称道友、再加上仇永安这一身瞎子才看不出的高人做派,心里早把他当成了与燕红一路的神仙,连忙拱手求教。
仇永安这便假托先秦时公输班遗作名义,将特地用毛笔描绘、又特意做旧的绢帛古画“公输班神威大炮图”拿了出来
“先秦时铁器珍贵,难铸此等军国利器,想来这便是致此神威大炮蒙尘之故。”献出古画,仇永安又神神叨叨地道,“如今大明强盛,几千斤精铁铸造一门火炮亦不为难,老道想来,这公输班神威大炮于此时面世,也算是天命所归。”
燕红欢喜地道“天命所归,此言大善。若能精心铸上数门用于镇边,鞑靼之犯又算得什么来以汪、王之敢战,说不得能一举诛灭鞑靼敌酋,毕其功于一役,保大明百年太平。”
全公公捧着古朴至极的神威大炮古画,两只眼睛几乎粘在绢帛上。
十六世纪时才被发明出来的前装滑膛炮,直到十七世纪也还被称为“最好的火炮之一”,提前百年出现在十五世纪的大明,虽全公公并不精通军事,但只听仇老道描述这须耗费数千斤精铁才能铸得一门的火炮之威,也足以让他两眼放光。
大明也是有炮的,只是此时辽东战场还不像明末时那般糜烂,再加上朝廷轻忽兵事,明军配备的火器还是明初时打元蒙余孽用的那种、火炮,填满麻烦不说,威力也不甚强,大多数时候只用来听个响。
那种听个响的火炮与这等能打到四里之外、威力巨大的滑膛炮相比,那是任何一个不懂兵事的幼童都分得出优劣来。
仇永安神神叨叨了一番“天命”之论,严肃叮嘱道“这公输班神威图虽为我华夏古物,蒙尘弃置多年,确该为我华夏天子效力,只是公公须知,兵者,大凶也,如此图被有心人偷取又或是描图盗绘,被那贼寇所得,则大明危矣边民更危矣当慎之又慎,妥善保管才是。”
全公公精神一凛,立即拍胸口道“仇仙长放心,燕小仙师放心,此神威图咱家必亲自送至京师,亲手交予圣人,绝不假他人之手。”
仇永安与燕红对视一眼,皆点头称善。
全公公性命荣辱皆系于大明天家,这神威大炮图落他手上,确实比交给旁人更放心。
而全公公果然也不负燕红所想,得了这图竟然是坐也坐不住,只在学府巷中休息了一夜,次日便不辞辛劳,动身北还。
送走全公公,仇永安便忍不住道“小燕道友,此图虽经由老道之手送出,因果还是着落在你身上的,若此大炮不得善用,只怕”
燕红洒脱一笑,摆手道“我省得,仇道友,不过是因果缠身罢了。我本就是世间俗人,得天之幸方才有如今这番造化,最差不过尘归尘,土归土,怕得什么来。”
仇永安哭笑不得,只连连摇头。
来黔地快有两年,仇山羊也算是了解了这小燕道友的性子,小燕道友要他配合来唱这一出戏时,仇永安便知道劝她不动,索性爽快配合。
到晚间,燕红与董慧、燕赤霞议事时,又提到进献神威图一事。
“全公公先前两回公开献宝都吃过闷亏,这趟想来他应该有教训,我觉得他估计是不会当众献图,又闹个天下皆知了,慧姐你说,我估摸得对不对”燕红与两人描述了一番全公公拿到公输班神威图时的反应,笑着道。
燕赤霞想起全公公先前进献仙门重宝,又是被下狱坐牢、又是被全天下骂成幸进奸佞一事,好笑摇头,委婉道“宦官子嗣无望、后继无人,偏重名利却也不算得大错。”
全公公不甚爱财,只是想博得皇帝信重、如三保太监那般干出一番事业,燕赤霞虽不认同,倒也讨厌不到哪去。
董慧却神秘一笑,道“我倒是觉得全公公不会立即将神威图献给宪宗,说不得,会将那份绢帛古画压在手上藏个几年。”
燕红aaa燕赤霞“”
“全公公重名,重权。”董慧微微一笑,“你我都知有汪直在时,即便皇帝许可,朝中百官亦不会容他出头,全公公自己难道就想不清这一节”
燕赤霞面色微变,燕红亦心头一沉。
此时献出神威图,全公公自然是能得利的,只是大头却必然要被此时监军的汪直占去,平白给人做了嫁衣。
倒不如耐心等上几年,到远离京师监军边镇的汪直失了圣宠后再寻机拿出,届时好处必然更大。
左思右想,燕红都无法哄骗自己全公公能轻小利而重大义,一时有些生自己的气“真是见了鬼了,都见过那么多人心不堪,这回我怎么又会忽略了这一点呢”
董慧柔声道“小红,你不要生闷气,全公公与我等合作不过是因你我能让他亲近皇帝的机会,而我们说到底也是在利用他罢了,相互利用的事儿,哪一边有私心都是正常的。”
燕红面色一僵,诺诺地道“我倒不是觉得全公公背叛只是想着若能早早铸成大炮,成化十九年那场大败或许就可避免。”
董慧微微一笑“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朝堂上下衮衮诸公,哪个不知边事要紧,却又如何刀没架到脖子上时,谁也不会真觉得天塌下来了能压到自个儿。说到底,全公公也只是权力场中人,倒也不用苛责他。”
燕红还是觉得心头不舒服,又听董慧道“而且,全公公自愿为我等压一压这神威图,其实还是帮了我等的大忙。”
见燕红一脸意外,董慧笑道“你且想想,如今燕门学派声势尚微,确实不引人注目。等过得几年十几年,咱们声势大了,两京朝廷文武百官,这满天下间的读书人,真就个个是睁眼瞎,看不到咱们”
“这几年朝中诸公只关注扳倒汪直这阉宦,于我等自然利好,可若等汪直真个倒下了,咱们又上哪寻那能引动天下文人群起而攻之的奸佞去”
董慧笑着竖起手指“所以我说,全公公越是热衷权势,于我等越是大善。到汪直倒台,他看准了时机献出神威图时,他越能博得圣心、越受皇帝器重,咱们才越稳当。他能在位多少年,咱们就能多争取到多少年平稳发展时间,这又有什么不好”
燕红沉默了会儿,露出苦笑。
“好吧,我也没什么立场去生全公公的气。”燕红难堪地道,“想到他这私心于学派是有益的,我就不那么气他了,说起来,我也不过是与他差不多的小人。”
“小红不要这么自轻,他为一己私利,你为天下至公,如何能相提并论”董慧忙劝道,“若你心中惶恐,不若问一问你自己,你的初心,如今可变”
燕红愣了下,沉默下来。
片刻后,燕红坚定地道“我未变,我仍愿天下至公。”
董慧温柔一笑,追问道“为天下至公,你可愿背负天下因果,纵使千万人怪你,恨你,你也不悔”
“不悔。”燕红口里吐出这两字,神情便放松了不少,嘴角露出笑来,“是我想差了,慧姐,若事事都要怕前怕后,忧虑良多,又如何做得成事我凭本心做事,问心无愧即可。”
燕赤霞见她想开,笑着拍了下燕红肩膀。
董慧亦笑,道“我知你挂念边民,不过我们也不是什么都不能为边民做的。咱们的仙种粮食在西南各省皆推广开来,待粮食丰产,便可从南往北输送粮食。早些让辽东边民饥者有饭食,总比坐视边民苦熬着强。”
燕红精神一振,立即道“这是正道理,我看也不要等什么了,咱们得尽快组织些人手,把土豆红薯都推到蜀、滇去。”
燕赤霞笑道“这桩事就让我去,我在这学城里也清闲得够久了。”
燕红想了想,又道“咱们的学子中,我瞧着可先选出一批筋骨强壮者先行尝试炼体了。鹰婆婆与九尾道友都先后传信回来,学派两处分校建得仓促,露了财,皆招来了些明里暗里觊觎,咱们的学生,总不能只依赖他人保护。”
燕赤霞、董慧皆称善,三人这便有志一同,将操练娘子军事宜提上日程。
若只拼刀兵,女子成军终究力气逊色,难免吃亏;但若以火器作战,要比拼的就是令行禁止、军队纪律。
而在这方面,女子可不见得会输。
端午一过,燕红三人便从去年和今年入学的女学生中精选出八百学子,由燕红亲自操练体能、教导搏杀技艺;短短三月过去,这八百娘子军便面目焕然一新。
成化十六年九月,大明朝廷上对汪直、王越二人口诛笔伐愈厉时,董慧抽出几天时间与八百娘子军预备成员一一对谈,挑出其中几十个心性略差些、性格上有较大破绽的回归女学,其余七百余过关者则拉到山中,苦练山地行军,强化体能与心理素质。
成化十六年十二月,饱受天下文人攻讦的汪直、王越、朱永再度率军出关征讨鞑靼时,大雪封山的黔地深山中,七百余名经历重重考验的大明本土娘子军,摸到了跨越时空、提前百年出现在十五世纪的燧发木仓。
成化十七年二月,辽东宣大边军班师得胜回朝之际,燕红亲带着全副武装的燕门学派娘子离开槐木学城,钻进十万大山、一路前往韭菜坪,沿途剿灭山贼土匪、击毙地方上作恶大姓无算。
燕门女学的医女娘子早早将足迹踏遍了黔地,哪处有盗匪作恶、哪处有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恶霸,皆一笔笔记在燕门学派的账本子上。
成化十七年四月,燕红抵达韭菜坪,与学派分校山长鹰婆婆会师。
稍稍歇息数日,燕红又带上娘子军离开韭菜坪分校,前往盘县分校。
七月,燕红将风尘仆仆满面风霜的娘子军拉回黔中槐木学城老巢,继续强化操练,兼之修行兵法课程,往士官方向培育。
成化十八年,燕门学派从正月里便放出风声招收女学子。
这次扩招与前几次招新皆有不同,除保留女学生毕业后必须为学派服务五年这条死规矩不变,又新增了两条规矩。
规矩其一为燕门学派意欲自家出钱出粮,修通从黔中本校到韭菜坪和盘县两处分校的官道,凡家中有女子入读女学且并未被退学者,可得一人受雇名额,务工期间学派管吃管住,发放四季衣裳,每月工钱不低于八百钱。
规矩其二为凡入读女学且未被退学的女子,可于每年十月到次年二月将家中一名年岁在五十五以上的老妇、或年六十以上的老翁送到槐木学城过冬;越冬期间,学派包揽学子家中长者住处、饭食、医药费用,统一供应取暖炭火,分文不取。
这两条新规一出,黔地民众哗然。
让家中女子去女学读书,便能让家中一名青壮得到能领钱的工作,家中老人到最难熬的冬天还能去槐木学城享清福这样的好事,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虽然这两规矩里其实真正利好大部分学子家庭的只有第一条,毕竟这年头民间少有老人能活到六十岁去但毕竟是白来的好处
成化十八年二月,尚未到往年三月招新之时,黔地各处便皆有人家动身赶路,将家中女子往黔中送。
成化十八年四月,燕门学派女学本院及两处分院的学子,历年所收的学生加上今年新招,总数突破了一万大关
成化十九年八月,汪直久被多人攻讦,宪宗心生猜疑,去汪直监军之职,调其回南京御马监。
成化二十年,大同败仗泄露,宪宗大怒,天下皆惊。
领着三千娘子军于西南十万大山中穿行的燕红,收到鹰婆婆的弟子转送来的,全公公的信。
粗略扫了眼信上那些拐弯抹角描述铸炮困难、未能及时将神威大炮投入边镇的解释,燕红随手将信纸撕碎,抛到空中。
大同之败,败于朝中百官拖累、科道言官生事,败于功勋贵族与兵部官员沆瀣一气漂没军资,更败于朱家天子用人又疑,只顾勋贵、官宦、文臣三方权术平衡,轻忽百姓民生。
想到这些个勾当,燕红便心头厌恶,对娘子军众军士道“我极其不喜黄巢那等人,但黄巢那首反词我倒是认同一小部分的。若要这天下至公,这富贵公卿的骨还是踏碎在天街的好,那内库的锦绣,还是还予百姓为善。”
众娘子军军士皆笑。
这些跟着燕红的小娘子们,哪个不是出生卑微,哪个不是公卿勋贵、世家大族口里的草民;学通了燕门学派的道理、晓得了这世间的财狼规矩是如何吃人,手里又握紧了枪,没谁还会愿意回头去当那草芥。
不过,燕红此时还分不得心去与那率兽食人的猪狗计较,她和她的娘子军,此时正忙着走遍黔地,将后世能开发成宜居城镇、此时还是荒野之地的区域一块块找出来,画到地图上,好做学派新分校之所。
后世到了董慧生活的时代,黔地有数千万人生活,而十五世纪中叶的大明黔地,总人口不过百万;大把土地、大把矿产等着她去开发利用,去屯粮练兵。
这日,燕红与她的娘子军来到赤水河畔的播州。
几百年后的红色城市,此时还是个小小的宣慰司;后世那些高楼林立处,此时也还是大片大片的荒野。
燕红站在赤水河畔,远眺土墙围着的播州宣慰司,忽然笑出声来。
与燕红打小一块儿长大的二妮也在娘子军中,她此时已经给自己改了个大名,叫柳生昭。
数年过去,燕红长得又黑又壮,摸到枪后原本潜藏的天赋迅速展露出来、如今已是全军第一神枪手的柳生昭,也已经不是当初那学什么都不成、常常垂头丧气的模样。
见燕红傻笑,柳生昭奇怪地拿胳膊肘捅了桶她“傻笑什么呢”
“二妮,这附近可是有石油的。”燕红眉开眼笑地道,“可惜了,我们才刚搞明白怎么发电,短时间内是没法用上石油的了。”
柳生昭盯着看了会儿燕红那笑出牙花子的脸,摇摇头,转身走了。
旁边娘子军的士官把困惑目光投向不住傻笑的燕红,又投向柳生昭。
“不用管,咱们山长又犯傻了。”柳生昭耸肩道。
同一时刻,黔中槐木学城,学府巷中。
董慧在挂着燕氏门牌的小院里客客气气、满脸堆笑地打发走了个一脸悻悻然的读书人,转头便去巷子口的药材铺找仇永安“仇道长,你安排个小徒跟着刚才从巷子里出来的那个瘦高个男的出去,找个清净无人的地方收拾一下,最好年下不来床那种。”
仇山羊哭笑不得地从厚厚的教案后面抬头“怎么着,又有不开眼的招惹你慧娘子了”
董慧在仇永安这样的自己妖面前懒得掩饰什么,冷笑一声道“那条狗东西自以为聪明,要来投机咱们燕门学派,这也就罢了,偏他还以为他是什么不世之材,谁听他一番高论都得倒头就拜,奉上金银美女交结讨好,哪来的恶心玩意儿”
仇永安心里默默给刚才那自以为奇货可居的书生点了个蜡敢到堂堂鬼王面前来摆谱,现在的人族真是越来越胆大包天了。
安排了个小徒去执行慧娘子交代的任务,转过脸来,仇永安便有些担心“学派声势渐大,如今黔地看出风向的人亦渐渐多了,慧娘子,可得想个法子才好。”
董慧再度冷笑出声“无妨,咱们这个勾结阉宦的山野学派,骂名越大,正经读书人越不会来投。吸引不了这天下俊才,真正能拿主意的就不会把咱们当回事。拿不了主意的,可动不得咱们分毫。”
顿了下,董慧又轻描淡写地道“回头我编几个自污流言宣扬出去,让那要脸的读书人都不敢沾我燕门学派半分,如此便能省不少事。”
仇永安“”
鹰婆婆、六尾居士、燕赤霞都在外暂管分校,燕红忙着将她的娘子军操练成天下强军,日常留守学城的就只剩下董慧和仇永安。
只是仇永安经常觉得其实他在不在也不要紧,有慧娘子在,学城这大本营能出事的可能性实在比天降陨石还低。
成化二十三年九月,宪宗病逝,终年41岁,其子朱祐樘继位。
这位弘治皇帝比他爹更当得起仁君之名,在位期间努力扭转朝廷状况,驱逐奸佞,勤于政事,励精图治;不仅没有将宪宗晚年宠信的全公公撵出中枢,反而对献出公输班神威大炮图的全公公极为信赖,亦下了大力气推广黔地燕氏女多年来历次进献的仙种作物,大大缓解北方粮食短缺之苦。
期间,多有人攻讦黔地燕氏妖女集众数万,恐图谋不轨,弘治皇帝感念燕氏女历年来频频进献仙种、积极推广农学医术,惠及多地,并未听信。
即使冷心冷清如鬼王董慧,亦挑不出太多弘治皇帝毛病;弘治皇帝在位期间,燕门学派娘子军,未出黔地半步。
弘治十八年,朱祐樘驾崩于乾清宫,在位十八年,享年三十六岁,庙号孝宗。
孝宗皇帝驾崩当年,其子朱厚照继位,次年改元为正德。
正德皇帝上位不久,便信用以刘瑾为首的宦官马永成、丘聚、谷大用、张永等八人,时称之为“八党”,悉以天下章奏付刘瑾。
刘瑾深恨全公公弘治朝时得圣人宠幸,得势后便将已有七十多岁的全公公赶出京师,令其冻毙于路侧。
正德二年,四十六岁正当壮年的燕红,领三万娘子军,出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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