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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皇宫时, 宗泽回头望了一眼已经被黄昏笼罩的庞大宫廷。
艮岳是荒宗时耗费巨资修建的宫廷,但因为东京内城面积有限,因此艮岳虽然华丽, 占地却依然比不上宫城。
只是因为宫城修筑时耗费水银铅石颇多,如今大多已经改作官衙所用,皇帝一家只是偶尔在宫城中住住, 以示这是皇宫。
官家早就想将艮岳直接当成皇宫,把原来宫廷拆除,被百官阻止了。
因为宫城与内城、外城,在一条中轴线上,若是拆除, 将影响风水, 动摇国运。
官家便将事情搁置了,说是以后再说。
官家总是能分清轻重缓急,找到事情最关键的要害之处, 而不会去无关紧要的事上纠缠。
只是
宗泽轻叹了一声。
若说当今陛下有什么令文武百官最佩服的事情, 莫过于官家眼光,无论是对人对事,几乎都是毫不出错, 整个大宋在他的治理下, 一派繁华兴盛之景。
最让人感动的事情,就是这位爷很少瞎折腾, 哪怕最让人诟病的清查田亩, 也是明确了责任, 定好了考核成绩, 让人心里有数。
与以前害怕被人揣测心思的前代帝王相比, 当今官家做事向来摆明车马, 有功赏,有过罚,不会随便让人去做办不到的事情,在他手下做事,让人颇有一种时来天地皆同力的感觉,那叫一个顺畅
唯一要让人担心的,就是不被他需要。
无论是血脉亲朋,还是祖宗之法,又或敌国对手,只要对他有了阻碍,便会自然而然地被他计划掉,甚至于都不知自己是如何没的。
宗泽甚至有些庆幸,自己已经快七十,陪不了官家几年,还能在剩下的时日里与陛下君臣相得,否则像种彦崇那样还有大好时光,却只是看到他人被重用,岂不是要抑郁过去。
可陛下如今需要的,是有能力的手下,小种虽然忠心无可置疑,但在领军也好,治理地方也好,都欠缺不少,不被陛下看中,无法入主中枢。
他又忍不住叹息。
若是前朝,哪怕多数一个皇帝,以种彦崇的资质,继续种师道的官位人脉,都是足够了,天知道陛下怎么可以随便就提拔出那么多妖孽,以至于把武勋家的继承人们都比进了泥地里。
但也就因为这些人物,陛下才能在不到十年里,就建立出一支不输金军的强军,把军中话语权渐渐夺去。
不被陛下看重,真是太惨了。
他又想着自己的前任张叔夜,微微摸了胡须,没办法,在领会圣意这一道,他还是要胜过张嵇仲几分,只要自己能助官家灭了西夏、打败金国,自然也该他配享太庙
十月的天气渐渐冷了,整个大宋北方的货运到了一年最繁忙时节。
没办法,必须在河水封冻之前准备足够的物资,否则年节时需要什么,那费用不知要涨几倍了。
因为拖船的大规模应用,如今各大运河上总计已经有了九百多艘拖船。
他们几乎每个都严重超载,按规定挂七条船就差不多船只,几乎每个都两倍三倍地多挂。它们拖着长长的厢船,吞吐着浓烟,行进在运河之中,将运河挤得拥堵不堪。
东京城在京杭大运河的中枢节点上,许多南北贸易的货物都要在此中转,因为河上堵船现象太过严重,京城准备在汴河的尽头商丘城修一条运河,将商丘与黄河连接起来,让需要北上物资可以绕城而去,缓解东京城河道的堵船现象。
虽然有弊,但不得不说,这些长船大大地降低了南方煤炭和北方粮食的价格,把整个大宋的物价都控制在一个还算不错的水平,毕竟买低卖高是商人的天性,只要有钱赚,那便有的商人愿意冒着风险,带去更多的紧缺货物。就算不能降低物价,也能让价格稳定下来。
南北的商人们如今都喜欢悄悄带一张皇钞,没事拜一拜,虽然皇帝提高了收他们的税,但却也免了伤害了他们上百年的摊派。
税虽然高,但却是明码标价,能想想办法,摊派却是没有规定、没有标准,要多少,要什么品质,任凭上官的一句话,耗费钱财都是次要,要是上官想凭借摊派整死几个不顺眼的商户,那可是太容易了。
做生意的,不怕限制多,条条框框多了,按着来便是,惹不起,也能躲了,最怕的是没有限制,说你对就对,说你错就错,甚至于你今天费了大半家财打点好的上官,明天要是换了一位亲任,那是不会认的,得再来一次。
拖船轰鸣着越过水闸,进入北方的御河,在河北路的船坞修缮检查一番后,进入了燕京府。
在归附大宋三年后,这里已经重新恢复了曾经辽国第一大城的风采,酒楼林立,商铺繁多,关外的牛羊商人,有实力的,都会来燕京城采购一些必需品。
比如不许流入关外的铁锅,只能来燕京买,然后通过各种小道,几口几十口地让人背过数百里的山间小道。
铁锅啊,草原上的大宝贝,冬季在帐篷里,用炭火炉子咕嘟咕嘟地煮着羊肉,不怕碰坏,也不会久烧碎裂,能打水,省燃料,也不会浪费油脂,带回家里一口铁锅,妻子能高兴上一整年
“这里,好多铁锅”一名衣着单薄,头发散乱,十二三岁的矮小少年从船上下来的,跟着众人前行的路上,便看到一个铺子里,许多能装下一个他的大铁锅堆叠在墙角,毫无珍惜地让人在地上翻来转去地翻看。
他家曾经省吃俭用地买过一口,阿妈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羊皮把锅擦得呈亮,为他们煮上一锅香美的奶皮子,遇到好日子,还会用那锅煮阿妹爱吃的甜米糊,一家人围着铁锅唱歌,牛羊在身边嚼草,北风吹着经幡,飘的好的高。
在他眼里,那不是铁锅,是一个牧民家最幸福快乐的时光。
“快走”身后的士卒呵斥道。
少年眼睛里泛着好奇,看着这从来未见过的繁华世界,他在狭小的船上待了快一个月,下船的一瞬间,感觉像是换了一个人间。
他被带到一处大院,被分发了一套衣服,在澡堂里像一只羊一样被剃光了头发,搓洗干净后,换上一套旧衣服,给了一块饼,让站在院子里排队。
有人来问他“名字”
“多、多讹。”少年很紧张,几乎把饼捏成了团。
“哪里人”
“夏国威州,”多讹补充了一句,“西夏国。离盐州不远的威州。”
“怎么到的这里”
“今年草原上遭白灾了”多讹比划着,“九月、九月就下大雪了,家里带着牲口转场,遇到了铁鹞子,牲口都被抢去了,阿爸去挡,让他们留下两只母羊,就被砍了头,挑在枪上。我和阿妈被捆着送去了盐池,中途遇到盐工闹事,阿妈让我逃,逃去宋人那里。”
“家人有一起么”
“没有,”少年泪水滚落下来,“我找不到阿妈和妹妹了,铁鹞子杀过来,我被踩在下边,爬起来就找不到阿妈了,宋人说逃人太多了,城里装不下了,让我要么上船,要么回去。”
“好,辽东现在缺人,你去辽东吧。”
“我能在这等等么,他们说我阿妈或许上了女船,也来了这里。”少年小声地问。
“不能,”那个一边问一边写字的男人冷淡道,“这里没有太多粮食,只有辽东养得起你们,拿上这个,它以后就是你的凭证,人丢了它也不能丢,否则你便是别人奴隶,懂么”
说着,他从手上书本上撕下半张写字的纸,递给他。
多讹接过纸,小心地放在兜里,失望地低下头,按对方的要求,绕过他,从后门出去了。
他回过头,看着巨大的院子里,摆了二十多张小桌,后方正排着密密麻麻的人群。
“这些都是西夏逃来的人,”旁边一名光着脑袋的中年人叹息道,“这金国,真是造孽啊。”
“什么金国”多讹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是铁鹞子疯了,胡乱杀人抢货啊”
“铁鹞子是平夏部的精锐,没事怎么胡乱杀自己人,”那中年汉子冷笑道,“是金国要找西夏索要草料和粮食,否则便要攻打兴庆府,李乾顺想引金国与大宋火拼,征了西夏各部的粮食,各部为了过冬,便去收割其它的小部族,篪浪、富儿、大斌、埋庆族男人都被杀得差不多了”
多讹如被雷击“你、你胡说,篪浪人、篪浪人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不会的。”
他的族人,他的族人怎么会
“草原上,杀掉男人,抢走女人和孩子,又不是什么大事,”那中年人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行了,大宋这边,至少给了我们一条活路,只是因着担心奸细,一般不会审问,便直接送来这里。”
“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这般做”多讹泪水滚落在地上,“我们每年都献上牲口和女人,征兵时,也都自家带着铠甲和马匹,我的爷爷就死在永乐城,我们那么忠心”
曾经有很长时间,他都梦想成为一名铁鹞子,穿着最厚重的铠甲,骑着战马,在战场上所向无敌。
“因为养铁鹞子,”中年人无奈地解释,“铁鹞了是大夏的根,再怎么样,都要保住这三千铁鹞子。你们家的人和牲口,都被用来喂养它们了。”
多讹咬着牙,擦干眼泪“总有一天,我要打回威州,把所有铁鹞子挂在枪头上”
少年带着恨意离去。
又告诉了一名西夏人真相
中年人看着他走远,拿着写着“大宋皇城司办”的定制铁水壶喝水润喉。
这时,又有人在不远处怅然地看着这密集的人群。他调整下自己那已经学得十分纯熟的西夏语,熟练地走过去,长叹一声道“这些都是西夏逃来的人这金国,真是造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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