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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憋在屋里过了整整一个月见不得风的日子,这一个月里红玉与平儿两人尽心尽力服侍,把能想到的能做到的都想全做全了,可一场病下来王熙凤还是被抽走了半个人出去,原本就不怎么健壮的身子骨尤显得弱不经风了。
不过好的是这一月之后下红的症状虽没有完全好转,但也就零散的一些,再没有先时淅淅沥沥的恐怖。
清明将至,外面的雨缠缠绵绵下了三日终于在清明这天停歇,王熙凤屋里久违地开了窗,新鲜的风挤进来把屋里湿暖的熏香换成了冷泥拌树叶的味道。
王熙凤早被憋得生出了毛来,叫太医切了脉听说可以出去转得,前脚把太医送走,后脚就换了衣裳要往外跨。
红玉怕又下雨正拿伞,见王熙凤急不可待地就要出去,忙过去一把子拽住她,再确认了一遍她披风上新加的系带是不是拉得紧实,包脑袋的抹额有没有漏了什么边角。
王熙凤有些受用又有些腻味的不耐烦,她抖了抖披风,给披风的下摆抖散开免得红玉直接给她包出一副春卷的样子,“行了,都四月间了裹得冬天似的,人见了笑话。”
红玉拽了拽披风的前襟把缝隙怼严实了,“林姑娘这一身能穿到五月去呢,怎么没见人笑话了。”
“我能和林妹妹比么”王熙凤很自得似的,“我这身子骨就是再搓一层下去也比林妹妹那美人灯似的骨架子强壮些。”
“嗯。”红玉专有一套应付王熙凤的糊弄学,嘴上答应着手底下去毫不含糊地把人刚刚散开的下摆又给裹回去了。
清明按年例是要祭祀的,但王熙凤的病刚有回转不好操劳,贾母便专门嘱咐让她在屋里歇着不必再去。
两人入园,园中近日分与众婆子料理,各司各业皆在忙时,也有修竹的,也有树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种豆的,池中又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的,种藕的。
此时堤岸两边柳垂金线,桃吐丹霞,两人便自沁芳桥过了沿堤缓行,而后转过山石往人少的地方走。
红玉这段日子虽然也会因为日常办事还是出来走动,但大多时候都是和王熙凤一起在屋里憋着,此刻出来了也难免被勾起了玩心,两人一同走进一片树荫稠翠的杏林,此时杏花全落,树上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
红玉围着树绕了一圈见到几只长得好的就拿着伞想要打一些下来。
旁边王熙凤也跟她一同驻足,但却不是被树上的杏子吸引,她皱着鼻子立了半晌突然问红玉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闻着了,”红玉从地上捡起来刚刚打下来的杏子闻了一下,“闻起来还好甜,你尝尝”
王熙凤只看了一眼脸就已经被酸得皱起来了,“这么小有什么味道,”说完去拽了红玉的袖子拉着她往前走,“不是这个,还有个别的什么怪味道。”
红玉见王熙凤拽她,笑嘻嘻地两步跨上来跟上,她把自己得鼻尖凑到近在咫尺的肩膀上嗅了嗅。
王熙凤被红玉突然凑过来的脑袋吓一跳,本想当即喝断她的放诞,没想到红玉先开口道,“没有啊,衣服是早上才熏的,你又扑了香粉,哪有什么怪味道”
红玉嗅得无邪说得认真,王熙凤再说什么倒显得自己不正经,她于是捏指在红玉凑过来的脑门一崩,“我什么时候说是我身上的怪味道”
红玉脑袋被崩一下也不恼,笑嘻嘻地凑过去,“你身上都是香喷喷的。”
王熙凤白她一眼,鼻子里哼一声,“不指望你了,我自己找去。”
“唉,杏子不吃了”
“吃什么,酸得倒牙,过一阵叫庄子上送些好的来。”
王熙凤说完循着那味道往前走,红玉也跟上,走了一段她也闻出来了,皱眉道,“像是烧什么呢”
王熙凤嗅出来是在烧纸,口中不禁骂道,“才松懈几日,竟有人敢在这园里祭祀起来了。”
红玉怕她乱生气连忙劝道,“这是入朝随祭和清明家祭碰一块儿恰巧家里没什么人,和你松懈不松懈没什么关系。”
王熙凤不理她说的这些直接往前去了准备拿人。
转过山石,两人远远的就看见一束跳跃的火光,一个披着头乌发手里还拿着火的丫头蹲在那守着些纸钱灰作悲,红玉认出那丫头是藕官,忙拉住王熙凤低声道,“唉,等等”
王熙凤被她语气里的回护拉住,“怎么着认识。”
红玉立即摇头,“不认识。”
“不认识,你拦我干什么”
“也勉强算是认识,只不过是我认识她,她可能不认识我。”
王熙凤扯了扯嘴角,没笑进眼睛里, “你妈妈买进来的人,在你家里少说住过一两日才进府里来的,不认识你唬谁呢”
红玉有些拿不准了,“兴许她也认识我吧。”
王熙凤嗤一声抬脚就要过去,红云忙拉住她,“奶奶知道她祭祀的是谁”
王熙凤看过来意思是你接着讲。
“她祭的是死了的菂官。”
菂官原也是班子里唱戏的,“非圣非贤,非亲非故,她祭菂官祭得有理了么”
红玉手上的力道没有松,“菂官的确不是什么圣贤,两人也没什么正经的亲故,只是藕官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她们两个在戏里演出那些曲文并排场皆是夫妻之间的温存体贴之事,日久天长也相处得如真夫妻一般了,夫妻之间至死不忘,一片痴心烧纸祭奠也情有可原不是”
红玉语气轻柔,颇有些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意思,但王熙凤根本不听直接打断道,“什么情有可原,她们两个女子怎么如真夫妻一般。”
“怎么就不能如夫妻一般”红玉反问。
“你懂什么是夫妻就说这样的话。”
“我怎么就不懂了,你无非就是觉得她们两个都是女人做不得夫妻,可夫妻不过就是温存体贴、情深意重、你恩我爱,这些只要是人就都能做得,女人和女人怎么就做不得。”
王熙凤想说夫妻不是这样,可又无法说为什么不是这样,只能恨道,“说你不懂就是不懂,问那么多干什么。”
红玉立即回道,“不懂为什么不能问,奶奶既然懂,那奶奶教给我。”
她的眼里有一种不撞南墙心不死的执拗,被那双晶亮的眸子注视时王熙凤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她在发现红玉天性的中对美的敏感和热衷之后,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横亘在了红玉所追求的美的道路的中间,试图引诱那双还未开化的眼睛将自己作为美的蓝本,。
那时的她成熟得恰好,她知晓女性因为什么而妩媚,因为什么而风韵,因为什么而妖娆,一个女人引诱另一个想要在女性身上发现美的女人是多么容易啊,她成功引出了她的自愿,引出了她的坚定,却没想过这样的引诱会让红玉走到一条多么错误的道路上去,这错误是致命的,是亟待矫正的,她不能误了她的一辈子,王熙凤躲开红玉的看视,“将来自然有人教你。”
“可我只想你教给我,”红玉伸手,准确无误地抓住披风下面王熙凤正捉着手炉的双手轻轻地扯了扯,像是在求她看过来,她又重复了一遍,“我只想你教给我。”
王熙凤的目光终究还是被拉扯得落在红玉的脸上,她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认真地看过红玉的模样,记忆中的小姑娘竟然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出落得十分秀丽,她长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女孩的样子,红玉的长相不能只说成是漂亮,漂亮这个词太空泛,也太单薄。
红玉不是空泛的单薄的,她是一株敦实的小树,带着被太阳和土壤滋养过的鲜活和旺盛八风不动地戳在土里。
她在土里立得那么坚定,以至于王熙凤时常会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可王熙凤知道只要自己看过去那些枝叶的尖端便会为自己投去每一次的目光而舞蹈,她也莫名确信不论什么时候那株树都会扎在那儿,稳定的,永恒的,值得托付的。
托付,王熙凤为这个词所包含的意义而感到惊吓。
她的眼睛在被惊吓的慌乱中胡乱地抓住了红玉的眼睛,那是一双饱含着清晰和明确的眼睛,里面早已没有孩童式的懵懂和着迷,它长成为一双女性的眼睛,饱含着清晰而明确的热忱和欲望。
王熙凤知觉到这份清晰和明确最终指向的目标是自己,她感觉到隔着披风抓着她的人在自己目光转过去的时候像是燃烧了起来,变成了一盆热腾腾的炉火,红玉的眼睛在红扑扑的面颊上被烧得比平时还要清亮,迸发出火星子一样的欢欣,让王熙凤觉得红玉身上的那团火也溅到了自己的身上要连带着自己也烧起来。
她强迫自己挪开眼光,强迫自己忍浇灭她的火热,强迫蒙上她的清亮,“我教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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