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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空青本次来县城,主要就是为了瞧一瞧告示。
哪怕他其实并不大想见沈墨,但也没有到要避着沈墨走的程度。
于是穆空青也没多犹豫,一拉缰绳便朝那人群聚集处去。
穆空青倒是没有往里挤。
他目力极佳,便是在人群外围,也能借着坐在马背上的高度看清里头的告示。
“官商勾结,私营铁器,罪犯不赦,夷三族”
夷三族。
穆空青的手指不自觉蜷紧。
夷三族,大皇子可真狠啊。
按大炎律令来说,私营铁器罪同谋逆,若无里同外族,便定满门抄斩之罪。
满门抄斩与夷族不同。
满门抄斩主杀成年男子,七岁以下稚童及九十以上老人不杀,妻女没为官奴,且祸不及出嫁女。
清溪县令一家他不清楚,可李家是有不满七岁的稚童的。
若只定满门抄斩之刑,难保李家孙辈日后不会再来一出“伸冤”戏码。
唯有夷尽父、子、孙三族,才是直接斩草除根的做法。
“未曾料到你我竟有这般缘分。”
穆空青刚看完告示,沈墨便注意到了人群之外的两人,并主动走了过来,笑盈盈地同穆空青搭话。
穆空青闻声望去,见是沈墨,也下马同人见礼“沈兄安好。”
沈墨回了一礼,又冲一旁招了招手。
穆空青这才注意到,不远处有一小厮牵着两匹马,正向他们这儿走来,想必应的沈墨带的随从。
穆空青待人走到近前了,方才问道“不知沈兄今日相邀,是为何事”
沈墨却是哈哈一笑,坦言道“我若说自个儿是被夺了案首之位,心中有些不服,这才想私下会会穆兄,穆兄又当如何”
穆空青却不欲同他打这些弯弯绕“沈兄心中不服,却还是屡次出言相帮,这份胸襟叫空青钦佩。”
沈墨的话头被挡了也不恼,反倒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久闻清溪县外有一碧秀清溪,曾引得无数文人墨客在此流连,清溪县也因此得名。此处人多嘈杂,不知穆兄可愿同在下共赏清溪,闲话一二”
清溪县外有条清溪不假,但也就是曾有几个不得志的落第学子曾吟过几句诗罢了。
沈墨说这话,也就是随意寻个由头。
穆空青横竖无事,身边还有周勤同行,便也应了下来。
若是沈墨当真有所图,只要穆空青不接招,那沈墨说破了天去也是无用功。
四人齐齐上马,向城外缓行。
沈墨便当真如他所言一般,一路只是闲谈,半句都未曾提起过与他身后之人相关之事。
穆空青本就是为散心,沈墨不提,他也乐得装傻,索性也随着沈墨乱扯。
清溪县城郊的景色谈不上有多宜人,只是林间清凉,有微风传林而过,抚去七月的燥热,叫人不自觉便放松下来。
沈墨不愧是大家子弟,虽未必曾行万里路,但各类杂书地志却是读过不少,有意与人相谈时,怎么都不会冷场。
穆空青便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人搭话,目之所及却是从前未曾见过的山间野趣。
从前穆家村四周亦有山林,可那山林于穆空青而言,多是危险丛生之地,他从前还需为生计烦忧,自然也未曾以纯然欣赏的角度去看什么风景。
后来他到了镇上,更是一刻都未曾放松过,再多或瑰丽或清雅的景色,都只能从旁人的笔下看到,自己却只是叹两句,并纯然以一个看客的身份向往。
旁人写诗作赋,皆是有感而发。
而他写诗作赋,皆是当做任务。
若是写什么排遣类的诗句,这样的烦闷心情也未尝不可。
可他还偏要附庸风雅,去叹什么竹之高洁,梅之孤傲。
这样做出的诗赋,不匠气才是怪事。
如今再一思量,就连曾经穆家村外的那些山野,也成了他从未欣赏过的景色。
穆空青忽然便感悟到了,何谓“诗兴大发”。
只可惜穆空青根基太浅,旁人诗兴大发可作传世名篇。
他的诗兴大发,却是憋了半天,只在心里憋出了个韵脚的修改方案。
穆空青后头开始走神,沈墨也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二人到了溪边,沈墨才忽地开口道“下月便是院试开考,不知穆兄可有意下场”
穆空青笑道“怎的沈兄这是在下战书”
沈墨也不否认,只道“战书可谈不上,不过是与穆兄投缘,盼着院试之后,你我说不定有缘同窗。”
院试取中后有秀才功名,若是学子有意,是可以入府学读书的。
只是大炎文风鼎盛,有不少名声在外的书院,其内教书的不乏大儒。
而在府学中担任教谕一职的,却多是论仕途并不得志,论学问又不够留在翰林院或国子监的落魄进士。
甚至有些偏远府城,府学中的教谕还是由举人担任。
是以,有志学子自然更想要去书院进学,而非在府学中混沌度日。
沈墨所言自然不会是去府学。
可若是要去书院,他又怎能肯定自己会同他一起入学
以传闻中沈墨的身家背景,考中秀才之后去国子监也不是难事吧
穆空青看沈墨毫不掩饰的等着他来询问的模样,却只像是没听出他话中之意一般,面色如常地应了句“那便承沈兄吉言。能与沈兄这等人杰同窗,亦是空青的幸事。”
忽视了沈墨错愕的表情,抬头看看天色,满目关切地同沈墨道“清溪县城距离府城不近,如今天色不早,沈兄还是早些回去吧。今日相谈甚欢,空青便就此告辞了。”
沈墨还没进入正题,就直接叫穆空青掀了桌子,自然心有不甘。
他能今日一早就出现在城门口,摆明了昨日就是歇在清溪县城的,这会儿回哪门子的府城。
可穆空青根本未曾给他留人的机会,说完话便直接走了。
沈墨也只是个少年人,穆空青这么一走,他直接便愣在了原地,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直到身后的小厮唤他,他才带着些许不可置信道“他竟就这么走了”
沈墨什么心情,穆空青可不知道。
他就是故意卡在这么个时间走的。
穆空青的风景看够了,沈墨又同他闲扯了一路,眼看着便要图穷匕见,这会儿不走更待何时
瞧沈墨那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穆空青便直觉不好。
穆空青决意不再搅进那些事端中,却也不敢小看旁人将人拉下水的能力。
万一沈墨哪儿真有什么让他把控不住的因由,岂不是又要给自己徒增烦恼
穆空青走得利索,倒是叫周勤对着他好一阵感叹。
抛开沈墨这个目的不明的人,穆空青出来这一趟,也并非全无收获。
至少他再去练起诗赋来,已然没了先前的苦大仇深。
只是穆空青虽有些摸着方向了,这每日里的随机练习也不能少。
所以穆空青照旧整日里抓着什么写什么,这回虽也还是匠气未脱,好歹里头的那股子艰涩意味不见了。
还有某日随手写出的一首自嘲绝句,竟意外得了周秀才的夸赞,说他在看清自个儿这方面还算有些灵气。
穆空青一时无言以对。
总觉得这夸赞是得了,可心情也并没有多好。
到穆空青收拾行李预备出发院试前,他已然读完了主要朝代的正史,一些名气较大的著作散篇也看了个七七八八。
若是叫旁人知晓,必要惊叹他读书的速度,后怕是就要唾上一句牛嚼牡丹,贪多不烂。
然而周秀才知晓穆空青的记性绝佳,不仅不觉得他读得快,还要在穆空青拿着书来找他求教时问上两句进度,然后再给他的课业加上几分。
李家的判决已经下来了,大皇子现在也是恨不得跟清江府撇得干干净净,根本不可能再朝这边儿伸手。
于是这次考试,便只有周勤一人跟着穆空青。
原本穆老二也想跟来,穆空青也连马车都开始预备了,谁料穆老二被孙氏一句“你去府城,家中的事便请个短工吧。”给拉了回去。
在穆老二这样的农家汉子心里,自家的田请短工来照看,那可是好肉落在粪坑里,剜心抓肺也碰不得的事儿。
横竖孩子都大了,身边还有人跟着去照料,穆老二咬咬牙,硬是把手从儿子肩头挪开了。
穆空青也是震惊得很。
怎的先前他去考县试他爹都不放心,这回他要去府城了,他爹反而撒手不管了
这个问题还是在去府城的路上,周勤见他兴致不高,同他调笑了一句,穆空青才想明白。
当时周勤见他路上有些走神,便随口搭了句“怎的少爷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了,这考个试才离家几日,还想爹娘了不成”
穆空青倒也不是离不得家人的,此刻也不过是赶路有些累了,便有些走神罢了。
但听了周勤这话,却下意识想说有功名在身,和他想不想爹娘有什么关系。
话未出口又觉不对。
正如他先前用来糊弄他爷爷他们的那番说辞一般,他也是个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了,自然也就算不得孩子。
除了孙氏那样爱子心切的,其实如穆老头和穆老二,包括周勤等人,也都没再将他当做孩子看。
就如先前沈墨递来拜帖,周秀才同样也未多过问,只吩咐周勤同他一道。
如今穆老二能放心叫他同周勤一道上路赶考,是也觉得他成人了不成
穆空青摸摸头,忍不住问道“勤哥,你觉得我如今可能算是个成人了”
周勤被他一句话问乐了“若是论起虚岁,再过上两年你都能说亲了。再者说,少爷身上已有了功名,自然是能主事的了。”
说起成亲这事儿穆空青便头皮发麻,瞬间收声不敢再提。
他到底在后世活了太久,今生又有大半时间是在消息闭塞的村子里渡过的。
穆空青在许多方面,还是没法彻底融入这里。
就好比他如今正如周勤所言,在多数人看来,已经是可以主事的时候了。
可在他自己心里,穆老二能放自家十岁不到的孩子跟人跑到府城去,那是心都大的没边儿了。
不过这事儿倒也给穆空青提了个醒。
他过去三十年的记忆给他留下的印刻实在太深。
若是如现在一般无关痛痒的小事,旁人调笑几句也就罢了。
可若是在科考中,甚至是日后的官场上,他再有这样与旁人格格不入的想法出现,说不准就是要命的了。
穆空青想到这儿,也不禁暗道一声不愧是亲爹。
一时心大也算救了儿子一命。
他们这回去府城不必赶路,走的又是官道,便也没有骑得太快。
这段官道不算长,但好歹直通府城,因而路边也有驿站及值守的官兵,盗匪之流自然不会来这儿寻晦气。
因而在路边树丛中传来动静时,穆空青于周勤的第一反应都不是立刻离开。
却没想这一时大意,这便给了人拦路的机会。
拦路的人穿着身灰扑扑的衣裳,浑身上下便如同是泥里滚过的一般,冲到官道上来的时候,直带着股子悍不畏死的架势。
若非穆空青这些日子都有勤练骑术,怕是一个停不及,都得从人身上踏过去。
穆空青猛拉缰绳,身下的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到,一声长鸣中抬起了前蹄,将将在人身前停住。
那人似也是没料到这般惊险,见马蹄抬起时便紧紧闭上了双眼,整个身子都不自觉地蜷成了一团。
“你是何人”穆空青尚在惊吓中,周勤便立时反应了过来,直接挡在了穆空青身前。
“求二位侠士救命”
那灰扑扑的一团见预想中的疼痛久未到来,再听周勤的喝问,这才反应过来。
便是他连五官都叫尘土埋了个遍,穆空青也能从他面上看出显而易见的惊喜来。
再听那声音,竟似也是个年岁不大的孩子
穆空青对孩子的定义刚经了一遭颠覆,这会儿自然不会因着来人的年岁不大就心软。
相反,有了沈墨、李成等人的打头,穆空青现在对这个年纪不大、又显然有过不凡经历的,突然蹿出来的“孩子”,心里抱着的是十成十的警惕
“勤哥,我们走吧。”
那人抬起了头,即便看不清五官,也能依稀瞧清楚脸型。
他并没有寻常流民那样饿得双颊凹陷、两眼无神。
那人眼神清亮,面颊饱满,甚至依稀能见汗水冲刷过后,被埋在尘土下的细嫩皮肤。
更别提这人方才从林中窜上官道时的动作,那模样可不像是挨了饿或是受了伤的。
一不是流民,二不是在野外迷路或遭了兽类的袭击。
那他折腾成这副模样,身上摆明了是有麻烦的。
穆空青自个儿都刚从麻烦中脱身,这个时候当然不可能一时心软,再主动给自己揽上另一个麻烦。
周勤正发愁这事儿该怎么办呢,就听穆空青直接说要走,当即喜出望外。
说真的,他这常年在外为老爷办事的,自然不会对一个莫名出现的拦路者有甚怜悯之心。
别说这人一看就不是寻常落难者了,就算他是,周勤也不会多事。
方才久久未能做出回应,主要还是怕穆空青心软。
见穆空青这么拎得清,周勤也是松了口气,当即就要护着穆空青离去。
那人也没想到,自己在路边蹲了快一整天,好容易精心挑选的两个对象,竟就这么一句话都不多问,就准备走了
这两人一个一看就少经世事的少年,一个浓眉大眼一身正气的汉子,怎么也当对他这般模样有些许同情吧
眼看着天色将暗,他若是在城外过夜,八成是讨不了好的,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了,直接心一横,又拦在了两人身前,二话不说便开始哭诉。
说是自个儿本是要去京城寻亲的,谁料在半道上被歹人抢了,连路引都丢了。
现下实在是没法子,只求二位能带他进城,让他寻个驿站给家里送个消息。
穆空青看那人捂着脸干嚎不掉泪,也懒得戳穿他那错漏百出的说辞,一拉缰绳便要绕开。
却不想那人见他们执意要走,直接叫嚷了一声“我是广平秦家的人当真我有秦家名帖二位只需带我进城,广平秦家必有重谢”
穆空青听见“秦家”,便不自觉地顿了顿。
随后便一拉缰绳,跑得更快了。
方才还说自个儿连路引都被抢了去,现在又莫名多出了什么名帖。再说广平秦家,不就是传闻中清水镇上那支秦家的主支吗
不管这人是碰巧遇上他们的,还是有意为之,穆空青都只唯恐避之不及
只是叫穆空青始料未及的是,他这破运气,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第二日清晨,穆空青看着街边那熟悉的脏兮兮的身影,恨不得把早晨非要上街看看的自己捏死。再说广平秦家,不就是传闻中清水镇上那支秦家的主支吗
不管这人是碰巧遇上他们的,还是有意为之,穆空青都只唯恐避之不及
只是叫穆空青始料未及的是,他这破运气,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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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这人是碰巧遇上他们的,还是有意为之,穆空青都只唯恐避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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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叫穆空青始料未及的是,他这破运气,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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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叫穆空青始料未及的是,他这破运气,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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