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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牧贞打开盒子。
是一个带支架的白色投影仪,盒子里泡沫纸包得很严整,组装并不复杂,他很快就把各个部件归位,通电后,一束蕴蓝散光打在墙面的世界地图上。
黑色的细勾线,竖经横纬,板块分明,四大洋七大洲。
常芜镇是其间一粒星河尘埃般的点。
“你为什么要送我投影仪”
约西搂着抱枕,看赵牧贞调试角度与投映尺寸。
光影变幻,她在光里,他在光外。
“不知道送什么,看到你这面墙,觉得蛮适合看电影。”
约西仰头指去,“这个地图可以拆下来吗”
细小的尘,在光柱里莽撞飞舞,他抬眸,先看地图再看约西。
“你拆吧。”
约西踩着凳子,动作麻利地拔掉钉子,很快墙面干干净净。
电脑里没有下载影片,他在本地视频里随意点开一条,是一则附近茶庄的纪录片,薄岚濛濛的空镜,远山飞鸟,很有意境的视角。
“航拍”
连上网络,他从投影仪后走过来,把笔记本放到约西面前,人也在毯子上坐下,嗯了一声说“你想看什么”
约西手指划了两下,都是今年上映的新电影,她浏览筛选。
赵约西自己拍过电影无数,演过多个经典主角的童年,但从没去过电影院,连她高中学校组织看爱国电影,她也因为赶通告错过了。也不单是电影,她踉跄生长的十八年,错过的东西很多很多。
有了这个投影仪,她补了好几部想看又一直没看的片子,有感悟的,她就写写影评。
赵牧贞在旁边做他的事,他们融合于一个空间,又互不打扰。
近朱者赤的道理,约西总算亲身体会了一把,身边有一个人不是整理高中笔记,就是预习大学课本,从这本书翻到那本书。
纸页簌簌翻动间,满屋子知识气味。
起初约西看出一身珠玉在旁,自惭形秽的不适,后来也想找一本书出来翻翻,感受一下纸质文字的洗礼。
她带了书,旧碑的原著,在常芜镇再次翻阅,应时应景。
“你们这个巷子一直就叫昴日巷吗”
“对。”
约西手指顺着书中文字一点点移动,读字都拗口,“毗、毗蓝婆街在哪儿”
“之前去的陶店就在毗蓝婆街。”
“为什么你们这儿街啊巷啊的名字都好奇怪,昴日巷,为什么要叫昴日巷”
约西喃喃自语,将书中一笔带过的地点圈出来,细细凝看黑色小方块。
她趴在床上翻书的样子,跟学习沾不上边,像在拍什么文艺风的写真镜头,连头发丝都是随性好看的。
赵牧贞说“因为以前只有漕运的时候,昴日巷是常芜镇的入口,也是码头,昴日是昴日星官的意思,是星宿名。”
“星宿所以昴日星官是神仙吗”
“嗯。”
约西用笔帽戳戳自己的眉毛,“他住在昴日巷”
“”赵牧贞语噎半晌,随后道“不是,昴日巷住的都是人,昴日星官住光明宫。”
“光明宫”约西一字一念,念完很满意,“这个名字好听唉,听起来就像仙女住的地方,比如呢,像我这种仙女。”
话一出口,约西也意识到自己自恋过头,面色敛肃,顿几秒,她偷偷将眼睛从书缝里探出,以为无人察觉,却不偏不倚撞上赵牧贞一直看着自己的目光。
那目光,夹杂着一言难尽的沉默。
约西以声高占理,瞪过去说“看什么看啊,我说的不对”
赵牧贞想了想,还是出声。
“光明宫住的不是仙女,昴日星官是一只大公鸡主职司晨啼晓。”
约西脸皮发烫,恶狠狠地剜过去一眼。
赵牧贞微愕,指腹摩挲纸面。他能意识到这样说话可能不太好,但他无法做到油嘴滑舌去撒谎,她万一之后因此丢脸,肯定又要怪到他头上。
他的猜测失误。
因为不必等到以后,此刻的丢脸,约西就已经怪到他头上。
约西将书憋闷一翻,盖在脸上,不理人了。
赵牧贞朝床铺看去。
她讲究的时候,每一根头发丝都要闪光精致,不讲究的时候也是真没半点偶像包袱,四肢瘫着,像一只寿终正寝的小王八。
目光触及盖在她脸上的那本书,书封上的旧碑二字古朴静谧,底图是一间四合院的窗棂,斑驳蓝漆,别一支如雪梨花。
是新版书。
因为昴日星官不是仙女是只大公鸡的事,他俩小幅冷战,晚上一块看电影都别扭。
赵牧贞说他不是故意的。
约西捧着他的冠军杯子喝水,怨气浓重说“对,你气人是天生的本事,又不是第一次了。”
约西跟他翻起旧账。
前天她去找书里写过的陶店,老店铺早就不做营生了,陶器落伍,祖辈手艺也没人接。
年轻人外出务工,店里只有一个老阿婆。
老人家独居久了,见他们过来非常高兴,赵牧贞替约西表明来意,阿婆手直朝里摆,欢迎他们进去,一路絮絮叨叨和他们聊天。
制陶的工具都在后院,约西跟赵牧贞打扫出来,手机放在旁边录视频,约西按阿婆的指点和百度教程,和泥搭胚。
约西双手小心翼翼护着自己做的陶碗雏形,拉胚机低频咕咕嗡嗡转着,潮湿粘土在她手上一圈圈剐蹭。
腰身前倾,碎发都朝下垂,白皙鼻尖忽的坠落一滴汗,砸在手指上,晕开一小片泥渍。
天气太热了,即使阿婆搬了风扇来,院子里砖瓦烘热都似个火炉。
赵牧贞半蹲在檐下,地上摊了一堆工具,他帮阿婆修过时的录音机,悉心保存的磁带塞进凹槽,测试修好没有。
很快,呲呲声里转出一段咿咿呀呀的戏曲唱腔,二胡声、梆子音很重,婉转旦声唱着罗帕记。
录音机坏了,阿婆好久没听到这老戏,多少年唱腔却是记在骨子里的,戏文里唱到十八年后对簿公堂,阿婆哼吟,一拍不落地跟上词调。
厨房水桶里浸了西瓜,阿婆捞起来,擦净了,放在桌上,要切了招待他们。
赵牧贞怎么拒绝都不行,最后阿婆摆出要生气的样子来,他才恭敬不如从命地接了刀说“那阿婆,我来切吧。”
约西洗净手,人有点蔫,接过赵牧贞递来的西瓜瓣,躲在老树凉阴下啃瓜。
过分的燥热,叫这一口红瓤顺嗓口沁到心里,凉浸浸的。手指抹一把发际的密密汗珠,约西松气,任摇头风扇将毫不解暑的热风送来,也舒服地眯起眼。
再睁开,后院草堆里蹿过一抹黄色,明晃晃映在她眼里,毛茸茸的大尾巴格外招摇。
约西眸色一跃,惊喜万分,“呀,你们这儿还有小狐狸呢”
赵牧贞掰下一截瓜皮,远远砸到草垛旁边,手感精准,那截大黄尾巴受惊,倏然挤进缝隙里消失。
约西嘴角还沾着甜汁,手背擦一下,扭头不解望去。
赵牧贞立在她谴责的视线里,淡淡说明“那是黄鼠狼。”
又补充一句“不是好兆头。”
约西“”
真有他的。
约西随遇而安,努力在常芜镇创建一个美好的童话国度,有关光明宫的仙女,有关小狐狸,他一来,好嘛,直接用渊博的学识和见闻将约西拖进现实主义,关于黄鼠狼,关于大公鸡。
那天从陶店回来,两人一前一后,没说话。
路过之前垂着塑料红珠帘的小商店,似锦如绮的霞光折射在老式玻璃上,朝不同角度反光。
约西并拢手指,在眉上搭一个人工小棚,眯眼看去,还是那个贴着多层烂废小广告的电线杆,上头富婆重金求子的诈骗广告还粘得方方正正。
再看赵牧贞。
约西扯扯唇角,心想,就算满足所有要求,估计富婆姐姐也不会喜欢,甜言蜜语在这人身体里像被封印了,拿什么讨富婆姐姐开心。
硬件再好又怎样,缺乏核心竞争力。
“啧,可惜了。”
一路都没说话,忽然旁边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感叹,赵牧贞莫名其妙,注意力都被吸引去。
少女长发扎着松松垮垮的低丸子头,脖颈间多缕乌丝被汗液黏住,乌浓长发,细白脖颈,色阶分明。
她面上有被晒伤的初兆,小绒毛被霞光映得透明而清晰,脸颊干净,泛红,像一只日照作用下糖分积累到最大值、肉甜汁沣的的蜜桃。
察觉他看自己,约西偏头以眼梢扫来一下,又快速收回,哼嗤一声,故意不给好脸色,也许还在气小狐狸破灭的事。
看她一手遮阳,一手形同虚设给自己扇风,赵牧贞轻呼出一口气,慢下脚步等她跟上。
她走进他的影子里。
“要帽子吗”
约西朝他望去,鼓着腮。
他不说还好,一开口,她这些无人认领的娇气便就有了明确靶向,硬声硬气,全朝他撒去。
“哇,你终于发现我快要被晒死了,真好。”
对于她的揶揄,赵牧贞十之八九都无话反驳,只是神色黯了下,边摘了帽子边走向她。
缺乏高层建筑遮拦的南方小镇,书中写过的二十八小巷交汇的毗蓝婆街尾。
燥烈的晚霞当头扑来。
他后背挡住光与热,朝她走去,每靠近一点,约西感受的阴凉就越多,一步一荫,似在逆夏。
他停在她面前“你可以告诉我。”
约西撇过脸说“才不要,我就要偷偷热死”
末了的音,很淡很弱,像一小簇火被他的帽子轻轻盖灭了。
黑影压下,有一点男生的汗息混着薄荷味洗发露的清爽味道,约西睫毛促眨,扶正帽舌,那道替她挡光的背影已经走远。
约西喊着“赵牧贞,你怎么不等我”
少年没回头,声音远远传来,附送在热风里,冷冷清清的,分辨不出情绪。
“怕你热死,先回去开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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