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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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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朴离京那日,有不少昔日同僚相送。虽然他这个人性情孤僻,不爱交际,但都察院中众人看他如此际遇,也不免心生戚戚,有一种物伤其类之感。

    众人于城外角亭中相送,几杯薄酒下肚,便有人道“赵兄此去,打算做什么”

    赵朴道“好歹还有几分才名,当当先生,写写文章,也不至于把自己饿死。崔太妃已葬入皇陵,陛下也开恩将她的一些遗物发还于我长姐,还擢了我姐夫的官职只是陈家与刘钧一日不倒,我便一日不愿再继续在这里待下去。”

    同僚忙道“赵兄慎言”

    赵朴不屑道“我都已这样,慎言与否又有何用若他们有种,在我回乡路上动手便是。”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可赵兄怎的还是如此不知变通”有人劝道,“厌胜一案虽是无妄之灾,可大家都知道其实是因你上奏弹劾而起。陛下如今羽翼未丰,你与陈家硬碰硬,有何好处呢你现在是出来了,可赔进去一个太妃外甥女,你自己不介意性命,又可曾考虑过你姐姐姐夫的性命难道非把自己变成孤家寡人才高兴么”

    赵朴唇角绷成一线,握着酒杯沉默下去。

    “赵兄或许觉得在职一日,便该行在职之事,可这世上哪有这么简单呢”同僚道,“我等碌碌无为,赵兄恐怕心里看不上我等,可我等皆出身寒门科举入仕,哪个不曾有过一腔热血只是万事不可一蹴而就,忍耐一时,才能为将来做打算。”

    赵朴道“岑兄言重了,我从未看不上诸位。我知诸位有父母有家室,顾虑甚多,不似朴这般一身轻松,但官场上总得有人出来说话,那朴便出来当这个出头鸟。只是不曾想到,我那外甥女平日里瞧着不声不响,这次却唉也是我对不起长姐一家。”

    有人打圆场道“往事已去,不必再议。赵兄现在恢复白身,得了自由,只有我等还在苦熬。那作乱的瓦剌人迟迟抓不住,太后已降了好几位大人的职世家的倒是一个没降,不就是看这次没在赵兄身上讨到便宜,因此才另找人开刀的么依我看,若真有瓦剌人出没,那皇城防卫只会更加严苛,可诸位大人上朝之时,有见到防卫变化么”

    “唉,唉,说让赵兄慎言,现在又轮到王兄慎言了。这些事你我心知肚明即可,不必拿出来说。”

    不知是谁轻叹了一句“等陛下长大也不知要等到何时。”

    席上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角亭外皆是平地,只有一层短短的草茸,藏不住人。方圆半里地内,除了他们角亭中几个人,只有一辆陈旧骡车,一匹骡子正在低头啃草。

    “此去一别,不知未来还是否会再相见,山高水远,赵兄珍重。”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赵朴感慨道“谢诸位相送。朴自知性情有缺,今日诸位却能不计前嫌前来相送,朴感念在心。这大绍的江山,往后还得靠诸位了。”

    “岂敢岂敢赵兄这话未免也太夸张,我等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混个日子罢了。”

    赵朴起身,拱了拱手“朴先走一步,诸位请留步。”

    看着赵朴坐上骡车,赶着那骡子慢慢驶远后,才有人摇头唏嘘“方才赵兄在,我也不好意思多谈政事。诸位大人,自先帝逝后,朝廷上陈氏一家独大,后宫中刘钧一手遮天,恐怕还政于陛下,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可我们又能如何呢为今之计,只有寄托于秦太傅了”

    “秦太傅已年逾古稀,而陛下才八岁,不是我冒犯,实在是秦太傅年纪大了,就算现在身体硬朗,但难保以后只怕是有心无力。”

    “此次能靠秦太傅出力,勉强将赵兄救了出来,但结果诸位也看到了,赵兄是救出来了,但同时也有另外几位大人倒了霉。咱们不能把希望全寄托于秦太傅啊。”

    “但你我官位低微,除了上上奏折动动嘴皮子,连查案的权力都没有,又能如何唉,朝中世家盘踞,实权都在勋贵手中。就像赵兄,这些年弹劾刘钧的次数够多了罢,也不是没有证据,但每次都只是被不痛不痒地小惩一把,他仗着身后是太后和陈家撑腰,利益盘根错节,连先帝都无可奈何别说我等,即便是整个寒门,能说得上话的也不多。陛下身边被世家包围,哪日若是连秦太傅都唉,唉”

    众人越说越觉得无望,竟对赵朴都生出了一丝羡慕之意,他现在倒是走人了,再也不用操心这烦心事

    “我着实想不通,陈氏便也罢了,在朝中多年,又是世家之首,不是那么能轻易对付的。可刘钧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这世上能人异士何其多也,怎么就没有人敢直接将他杀之而后快陈家再想培养一个,也是需要时间的。”

    “你为官尚浅,不知那刘钧有多么谨慎。据说他连吃进去的茶水都要验毒,每月定期有太医看诊,若是出宫办事,还有侍卫相随清道,不是那么容易动手的。”说话的官员叹了口气,“不过阉人年纪只要稍微一上去,便容易病痛缠身,没几个长命的。你看那刘钧不是已经急急在培养自己的接班人了么”

    “哦是谁”

    “还能是谁当然是陛下跟前最新的红人,那位在定州行宫救驾有功的小太监呗。不过我也只是道听途说,说是他与刘钧走得近。但是你们想想,一个在宫中没有根基的小太监,刘钧难道会让他白白得陛下青眼当然是要收为己用了。”

    众人这么一听更觉沮丧,前途仿佛也更加灰暗起来。

    赵朴赶着骡车行驶在官道上。骡车很陈旧,一块方形的板材,上面搭个简陋的车棚,里面装些包袱行李,如遇下雨或烈日,还可进去避一避。

    尚未出夏,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叹了口气。

    他此次回乡,期间有近五百里路,怎么也得走上好几天。他不知回乡后会是什么遭遇,当初高中探花之时,也是春风得意,传得十里八乡都知道他的名字,而如今做了几年京官,不仅没能衣锦还乡,甚至还略显潦倒,也不知乡亲会以何眼光看待他。其实他并不是太在意旁人的眼光,只是免不了会成为乡亲口中的谈资,再免不了扯上自己逝去的父母,这就令他有些怏怏。

    但是,他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唯一对不起的,也就只是外甥女。她当年被先帝看中入宫为妃,他特意还与姐姐一家划清了界限,没想到他这外甥女竟如此重情重义,为了他这个舅舅赔进去一条性命。他当官时,没给家中带来任何荫蔽与好处,也亏得陛下有心多半是秦太傅在旁提点擢了他姐夫的官职,才让他不至于太过愧疚。

    他一路前行,刚出京畿地界,在路边一处小溪稍作休整。骡子在溪边饮水食草,他取了几个水囊,灌满水,又从包里摸出一块干饼来啃。

    身后路上响起嘚嘚的急促马蹄声,他下意识回头望去,便见空旷的官道之上有一褐衣短打的男子拍马而来。他身形瘦削,头戴斗笠,一手拉缰,一手提剑,口中不时呼喝几声,嗓音清朗紧劲,大约是个赶路的少年郎。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大绍从不缺蓬勃有志的男儿,可惜他已经老了。赵朴垂头饮了一口水,却忽而发觉不对,再抬眼时,就见那策马的少年郎一扯缰绳,发出一声短促唿哨,胯下的马儿拐了个弯,脱离了官道,直奔溪边的他而来。

    赵朴当即站了起来。

    身边的骡子受了惊,嘶鸣一声便往外逃跑。锋利的剑气刺穿他的衣袍,登时在他的胸口留下浅浅的红痕。那戴斗笠的少年郎一蹬马背,从马上翻了个跟斗落地,反手送出一剑,割开他的发带,几缕头发飘落,赵朴披头散发,狼狈地跌坐在溪水里,怒目道“你是何人要杀便杀,我赵朴绝不受此等侮辱”

    他拨开眼前的乱发,对上提剑的少年,便是一愣他认得他,这是那日来给他宣旨的小太监。

    赵朴登时冷笑起来“原来是你。刘钧那厮就这般沉不住气,我刚出京畿没几步,就要在这里对我下手没能如愿让我死于大牢,可把他给气坏了罢”

    戚卓容勾了勾唇角,笑道“赵大人怎知我就一定是刘钧的人呢”

    “你是个内廷太监,不是刘钧的人能是谁的人太后的人陈家的人都差不多。”赵朴嗤道,“要杀要剐都快点,左右我也不可能打得过,反倒是你,拖得越久,这万一待会有人路过可怎么办”

    “赵大人倒是很为人着想。”戚卓容手腕一转,那指着他咽喉的剑便被锵啷一声收入剑鞘,“只可惜我不是来杀你的。”

    赵朴一怔,眉头皱起。

    “我时间不多,需赶在申时二刻前回宫。”戚卓容道,“我既不是刘钧的人,也不是陈家的人。如果大人非得想为我找个主子,那我自然是皇上的人。我来找大人,只为一事大人此次蒙难,辞官离京,可是对朝廷彻底失望,再也不愿回京”

    赵朴哼了一声“我不管你是谁的人,或许是刘钧或陈家的仇敌,想来拉拢我但我不会再回京了即使让我官复原职,我依然是此回答。我赵朴自问能力平平,在这朝廷之上混迹多年,依然未曾改变过这世道一分一毫,那还不如回乡做点更实际更有用的事,多教两个人认字读书也是好事。”

    “赵大人身负探花之才,本该一路高升,无论如何都不该屈居七品御史之位。除了外因,赵大人自身亦有原因。”戚卓容俯视着他道,“过刚易折,唯有如蒲草一样柔韧,才是长久之计。赵大人此次蒙冤下狱,出来后却直接辞官,何尝不是一种逃避呢赵大人连死都不怕,又怎么会怕直面高官勋贵”

    赵朴从溪水里站起来,哗啦啦抖了半身的水珠。他瞪着她,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咱家姓戚名卓容,忝居司礼监秉笔之列。”她微微拱了拱手,“在宫中时,也曾受过崔太妃的恩,既是受恩,便不能不报。而太妃已故,思来想去,太妃是为赵大人而死,咱家也唯有报到赵大人身上,才算是不负了太妃好意。”

    赵朴狐疑道“我知道你,你于行宫救驾有功,六月起便跟在了陛下身边你入宫时日不多,怎会受太妃的恩”

    想来他并不知道崔太妃落水那日,是自己送她回的宫

    戚卓容道“不瞒大人,也不怕大人介意,我初入宫时,为了站稳脚跟,曾多次讨好刘钧,刘钧为考验我,让我去给崔太妃送一味哑药,阻挠崔太妃面见陛下。崔太妃得知那是哑药后,为了不让我为难,主动吞了药可谁知那不是哑药,而是毒药。崔太妃身亡后,刘钧对我信任有加,可我却惶惶不可终日,得知赵大人辞官后,更是觉得不能如此下去。大人,现下朝廷为了瓦剌人忙得不可开交,哪还有人有功夫去查崔太妃的案子。若是连大人都走了,那崔太妃岂不是白死了”

    赵朴怔怔地看着她。她年纪很轻,脸上还残留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朝堂中鲜见这样年轻的颜色,而内廷中那些年轻的面庞,又往往被繁重的劳役与坎坷的经历磨灭了光芒。

    赵朴看得出来,这个名叫戚卓容的小太监没有说谎。而一想到外甥女果然是死于刘钧之手,他更觉苦恨难当。

    作者有话要说事业线,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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