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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番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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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增寿,开国五大功臣之一,董鄂·何和礼的五世孙,看着不到三十岁,身形矮小精悍,身上白色的孝服带子,一身玄色的王公蟒袍显得气势逼人。

    因为父亲朋春早逝,他早早地继承一等公的位子,性格高着,三年前办差不利被皇上降成三等公,去年带兵打仗立了功,又变回来二等公。

    他跟着宫人的脚步进来暖阁,表情变为恭敬,跪下行礼一开口,变为伤痛:“增寿给皇上请安。”

    皇上盘腿坐在炕上,人瘦的厉害,面色黄黄的,一身石青暗花袍服穿在身上,明显的宽大了,里面的白色孝服露出来,不由地要人悲伤。增寿刚细看一眼,皇上的精神头还好,胡须衣服都收拾的整齐。他脑海里是皇上读祭文时候的那句“退位”,因为皇上的精神气,稳了稳心神。

    皇上瞧着他稳重下来的气质,淡淡地点头:“起。坐下来说话。”

    增寿倒是没有一般大臣们在皇上面前的拘束,行礼道:“谢皇上赐座。”一个小太监送上来绣墩,他坐了一半屁股,姿势也是放松的。

    皇上用了一口茶,放下茶盏在炕桌上,问道:“你祖母身体怎么样?”

    增寿的祖母出身庄亲王府,是皇上的堂妹,他的母亲还是来自科尔沁部落,和皇上的祖母嫡母都有血缘关系。

    增寿恭敬地笑道:“回皇上,祖母前几天不舒坦,臣今天早上去请安,瞧着精神头好了一些,臣伺候着用了一碗饭。”

    皇上放了心,感叹道:“人老了,精力一天不比一天了,身体也不灵了。你祖母牙齿还好?”

    “这次病了,就是牙疼引起的。”增寿一皱眉,满是担忧:“请来女医科的人给看了,说要拔牙,她老人家怎么也不答应,臣一家人都愁着。”

    皇上点点头:“人老了,脾气怪,不如年轻人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好了。别的不说,太医院新研究了拔牙换牙的技艺,朕这牙疼好几年,也不舍得拔了。这次实在是疼的受不住了,才硬是狠心拔了。”

    说着话,皇上伸手戳戳自己的腮帮子,增寿惊讶,脱口而出:“皇上都拔牙了,臣回家告诉老祖母去,要她赶紧拔牙。”

    “去吧,记得请女医科的昭华先生,她的医术最好。用了麻沸散,一点不疼。”

    增寿起来行礼:“臣谢皇上推荐。”

    “起来。做好。”

    “臣遵旨。”

    “要是老人家能接受,给镶一颗金牙,好吃东西。朕是不能接受了。”皇上继续拉家常:“朕记得,皇太后在的时候,几次说‘牙齿动摇,其已脱落者,则痛止,其未脱落者,痛难忍’,朕自己不想拔牙,还劝说皇太后,皇太后坚决不答应,更不答应金牙。”

    皇上笑了笑:“朕就说:‘太后圣寿已逾七旬,孙及曾孙殆及百余,且太后之孙,皆已须发将白而牙齿将落矣,何况祖母享如此高年。我朝先辈,常言老人牙齿脱落,于子孙有益,此正太后慈闱福泽绵长之嘉兆也’。”

    皇上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了一丝丝笑影儿,眼里有一丝丝伤痛:“朕记得,皇太后闻言欢喜倍常,笑曰:“皇帝此语,凡我老妪辈,皆当闻之而生欢喜也!”

    增寿一愣,随即笑道:“皇上至孝,臣嘴笨惭愧。等臣回家,就如此哄着祖母开怀。”顿了顿,面色哀戚:“皇上,您要节哀。皇太后最是心疼皇上,得知皇上如此伤心,如何安心?”

    皇上摆摆手,收敛悲伤的情绪:“孝顺老人家,正是这样的道理。老人家年龄大了,不光是身体不灵光了,情绪也容易低落,要多说说笑话哄着。”

    增寿诚恳地答应下来:“主子爷放心,臣谨记于心,一定照顾好祖母。”

    皇上点头,又道:“朕听十九阿哥说,你家里有一个侄子,很是聪明。你可见过?”

    “回皇上,见过。”增寿脸上的笑容加大,表情也越发虔诚:“皇上,达尔沙侄子在学堂里学习,有点聪明,臣也很上心,特意给他的月份银子从五两加到十两,还送去两个嬷嬷两个侍卫。可他因为生母早逝的原因,皇上,臣那兄弟的府里乱的,……”增寿无法说出口,“达尔沙和他父亲闹着,也和臣闹着,脾气很是倔强,银子都给臣退了回来,伺候的人更是不要,还和外头的人学了逃学看杂书……”他的脸上有一抹无奈和后怕,“他服气十九阿哥,到了童学院就好好学习,和同学们在一起长了见识,也不再意气用事,这次考试,考了全校第二名,臣……”增寿脸上感激、惭愧:“皇上,臣实在臣万分庆幸,十九阿哥办学用心,童学院的气氛好的,要臣都想去再上一次学。”

    皇上安静地听着,一杯茶用完,听完后放下茶盏,伸手指着他笑:“你呀,可没机会喽。朕前几天听说,童学院、技艺学院正在一起研究一中飞天的武器,朕心痒痒的,都想去亲自试验。”

    “皇上,这都有匠人们操办那。”增寿吓得脸一白,“皇上,臣等知道这是国之大事,可这飞上天的试验,太危险了。”顿了顿,又说:“达尔沙和臣说了,说他也要参加。臣……”

    皇上摇摇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朕是年龄大了,你也没有这个脑袋,只会打仗用火铳,修理都不会的。朕和你啊,没有这个机会了,年轻人有志气,有能力,应该支持。”

    增寿吓傻了,“扑通”跪下来,哭道:“皇上,臣知道现在技艺重要,可臣实在不舍得,这样危险的事情……”

    “你带兵打仗,不危险?”皇上板起来龙脸,训道:“兵不用不灵,将领不上战场不行。这匠人,不亲自动手,光学一点书本,能行?”

    增寿不敢说话。

    “你是不是想着,学着其他人家,将来给他买来其他匠人的成果,说成是他的,就可以了?”

    “皇上,臣不敢。”增寿更害怕,“皇上,臣纵使有这个心,臣也没有这个胆子。”

    “歪风邪气。”皇上冷道:“你打仗,也是自己不上战场?要其他人打完,自己来领功劳?朕知道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人,之前的八旗军里也有。但你扪心问问自己,你是能做出来这样事情的人吗?”

    “臣不能。皇上。”增寿哭了。

    “达尔沙自己怎么想?”

    增寿的眼泪更多:“皇上,达尔沙坚决要亲自参加,最近一直在忙着考核,据说,要考核通过才能参加。”

    “他既然有这个志气和能力,你为什么拦着?”

    “皇上,臣那兄弟,皇上您听说过,就之前,因为娶外室,睡家仆的妻子,被其福晋闹出来,被御史弹劾……皇上,难得他能有这一个好儿子,一个族也就这么一个要十九阿哥夸的,臣……臣……担心。”

    “一派胡言!”

    皇上生气了。

    吓得增寿一个哆嗦:“皇上,臣胡言乱语,皇上您别生气。”

    增寿这样的王公子弟,打长到十五岁能办差,皇上经常呆在身边教导着,他一个,瓜尔佳家的傅尔丹一个,钮钴禄家的菩萨保一个……只增寿早年失去父亲,他父亲还是在征战准格尔时候受伤病逝的,皇上一直挂念着,担心他没有父亲教导失了聪慧,经常唤来说说话。

    五大开国将军的后人,皇上都很重视。

    此刻皇上和增寿说话,不知不觉的,又变成教训模式。

    皇上肃着脸:“你的想法从根子上就不对。自从大清建国,从后金时候起,八旗的兵都是有一个算一个。八旗大军的将领,从来都是冲锋在第一个。朕知道,你最是爱护士兵的人,那都是我们的旗人,我们的家人,到了战场上,不管哪一家那一族的,后背贴着后背杀敌,都是互相信任的亲兄弟。”

    “做匠人,也一样。不能因为中原人分得士农工商乱了自己的精神气!你花银子利用权势,买一个虚名儿,可能对得起真正有才华真办差的人?以后朝廷真要派达尔沙一些差事,他没有一点经验,光考试好,学着书本知识,哪里会办差?你不是害了他!”

    增寿眼泪花花的:“皇上,臣错了。皇上,臣就是担心……”

    “担心有危险?”

    “……嗯。”

    “达尔沙没有学过骑射武功?”

    “以前没学过,进了童学院,才发觉差距,臣现在刚开始教导……”

    “八旗子弟,就是被你们这样养坏的。”皇上很生气,龙目瞪大,都是红血丝。“长在富贵窝窝里,不学无术,将来都是纨绔。偏偏这样好的日子还不好好过,要孩子对家里失望伤心……”

    皇上噼里啪啦的一顿,将增寿被训的不敢抬头,只诺诺地答应着。

    增寿红着眼睛,满心愧疚不安,满怀感恩悔恨地离开了乾清宫。

    一路上遇到不少办事请见皇上的人,因为是国丧期间,大家都时不时地掉眼泪,瞧着他的模样,倒也不稀奇。

    增寿一直到出来午门,才想起来,皇上找他,应该是有事情的,唠着家常,又给忘记了。可他刚被训斥一顿,也不敢再去找皇上,心里琢磨着过两天找机会再去找皇上。

    回来府里,细细琢磨皇上的教导,派人去找达尔沙侄子,听到下人来报,另外一个族兄弟衮布来了,连忙请进来。

    衮布是董鄂·何和礼另外一支的后人,因为何和礼有两个妻子,后面一个妻子是老汗王努尔哈赤的女儿固伦东果公主,所以这一支就作为皇亲国戚,随了东果公主的爵位。

    增寿迎出去,眼见衮布面色凝重,领着他进来外书房,挥手要下人都退下,问:“兄长前来,可是有大事情?”

    衮布张张嘴巴,先叹了一口气:“还是当年先皇和孝献皇后的一桩公案。我刚听礼部的门人说,皇上有了判决了,孝献皇后的尊号上不加‘章’字,不进太庙,以后只在孝陵祭祀。”

    增寿怔了一瞬,随即明白皇上今天找他的用心良苦,叹气道:“兄长,这个事情,这样决断,已然很好。再过些年,人都忘记这桩公案才好。”

    “谁说不是那?”当年老汗王和太宗皇帝都承诺,满蒙一家亲,同享荣华富贵。还说爱新觉罗家的当家主母,必然是科尔沁的女子……“谁能想到居然有进关的一天?进了关,自然就不一样了,哎。”衮布轻轻叹气。

    增寿也是沉默。孝庄文皇后到老了,妥协了,疼孙子了,主动给皇上迎娶了赫舍里家的姑娘,先皇啊……没有这个福气。

    身在其中,不光是皇家,作为进关的王公大臣之一,哪家没有经历这样的阵痛?兄弟两个一时都是沉默。

    兄弟两个坐到一个小茶几上,用了一杯茶,衮布道:“我今天来告诉你,就是提醒你,在外面说话注意点。”衮布瞧着他一点不知道的样子,身体前倾,贴着他的耳朵,将有些大臣起来小心思,搞出来的灵位排位之争说了,瞧着他惊怕的面容,叮嘱道:“不管将来怎么样,我们坚持礼法就是了。谁在你面前说什么,挑拨你,一定要稳住。我们家的事情,千万不能再给翻出来了。”

    “知道知道”增寿擦擦脑门上的冷汗。

    兄弟两个商议一番,下人来通报,少年达尔沙跟着下人进来,两个人端着长辈的身份教训一通,重点:皇上提起来你了,要记得皇上的恩情。我们答应你去参加试验了。但你要凭自己的本事通过考核……

    谈古论今忆苦思甜的,将皇上训自己的话都拿出来,将十九阿哥对他的期许厚望表达一番,训的达尔沙面红耳赤,恨不得指天发誓剖心明志。

    还别说,还真有人试图通过刺激增寿,再次挑起来皇太后的灵位排位风波,皇上生母的娘家佟佳家也牵扯进来,增寿武人性格,谁都不搭理,惹急了一脚踹出去。

    他的身份高,被踹了的人也只能忍着。可是这个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皇太后的梓宫在宁寿宫停灵期满,抬到皇城朝阳门外殡宫。

    朝阳门是漕粮出入的城门,京城百姓的口粮基本均来源于此,大概是以前打南方来的奇珍异宝都要从次门过的原因,朝阳门的城门洞顶上,刻着一个谷穗儿和铜钱儿,显得特实在。

    春天里,长长又长长的小出殡队伍,一眼望不到头看不到天地的白,几百上千的皇子皇孙们,皇亲国戚文武大臣们,从各地方赶来的公主们郡主们,福晋命妇们……披麻戴孝,一起哀声痛苦,哭声要天地都跟着落了泪。

    仿若着明媚的春天也下了雨。

    四九城的百姓戴上孝服,跟着哭。

    整个四九城的砖瓦缝隙里都浸透着悲伤。

    有卤簿前导,庞大仪仗队和乐队,各中纸扎车马房子等等,礼仪内容众多,不必赘述。卤簿之后为丹旐,舁旐、举幡的人分为6班,每班32人,由部院官、内务府官各4人,共8人管辖。旐、幡之后为梓宫。

    梓宫的抬运是关键,首先要讲究排场,但又受条件的限制。

    如果用人太多,出门过桥则摆布不开,因而要预设大舆和小舆,在京城之内,大舆80人,小舆32人。由宫内到殡宫一般为6班,每班80人,这些抬棺之人,首班末班用銮仪卫校尉,以示庄重齐整;其他班次之人,要由五城之内选用的健壮青年民夫组成,发给衣服鞋帽,令其洗澡,身穿红绣团花衣服,头戴插黄翎毡帽,称为逊衣或驾衣。梓宫所过门或桥,都要祭酒,焚香钱。在殡宫大门外,预设鹰和狗,这可能与满洲人早期的习俗有关。

    这礼仪和人数的多少,自然有计较。当年皇上的生母去世,大清刚进关,各项礼仪还没有大讲究起来。且国家不稳,还穷,皇上一个十岁的孩子,哪里能受得住这般繁琐的礼仪?自然是没有如今的排场的。

    只皇子们有了皇上的发话,按下去所有议论的声音,没人敢再闹到皇上跟前。

    皇上一身孝子孝服亲自扶棺步行,皇太后的梓宫停灵到朝阳门,临时搭起来的殡宫宫殿正殿,丧礼正式对外开始。

    五贝勒和十九阿哥天天守灵,汇同后宫妃嫔们,公主们、福晋命妇们……一排排地跪在灵前的火盆边,接待一波接一波哭灵的人。

    皇上每天,按规定及时而准确地从宫里出发,前往行礼。

    陈设纷繁,仪式复杂:初祭礼、绎祭礼、初满月礼、大祭礼、清明礼、殷奠礼、百日礼、岁暮礼……最重要的是上册谥、册宝礼,这一礼节先在皇宫中举行,皇上亲自阅视,行礼,然后将其奉安于黄亭内,抬往殡宫,按左册右宝的位置供奉于殡宫,其绢册、绢宝焚化。

    一个月后,满了百日,大出殡礼来临。

    因为皇太后遗言要火葬,丧事从简,皇上带着儿孙们,女儿们,王公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在朝阳门口举行火花仪式。

    围堵的上万人的朝阳门口,山崩海哮一般的跪送哭灵中,潇洒望着熊熊燃烧的火光,双手握成拳,眼睛直勾勾的,嘴唇要出了血。

    伤心到了极点,他哭不出来了。

    火花完成,只剩下那一捧骨灰,皇上神情木然地跪着上前,双手捧着,放到瓷坛子里,合上瓷坛子盖的那一刻,皇上的身体一抖,一声“皇额涅……”哭喊出来,眼前一黑,人昏厥了过去。

    人群大乱,老百姓听说皇上晕倒了,哭声更大。

    皇太后的下葬梓宫里,只有一个骨灰坛,几张画儿的陪葬品。

    皇上发诏书告诉天下人,朕的皇父皇母临终遗言,火葬,没有任何陪葬品,丧事从简。

    如今,朕的嫡母亦然。

    天下人看在眼里,俱是大悲。

    潇洒隐约猜到,这是皇上在为他自己将来也是火葬,做铺垫,心里大痛,恍恍惚惚的脑袋里一时又怀疑,自己要皇上火葬,是好是不好?身体火化,人间一点念想也没有了。

    他在夜里来到祖母的梓宫前,脑袋里浑浑噩噩的,一会是皇太后在世时候的音容笑貌,一会是狼妈妈和姥爷姥姥去世时候的情景,一会是将来他要这样送走皇上,师父、师兄,送走一个个哥哥姐姐们的孑然一身。

    他的胸口闷得慌,口里腥甜,原来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他自己拿手帕轻轻擦了,不要任何人发现。

    从京城到孝东陵,数百里的送殡路程,恭送人员十分辛苦,衣食住行都极其不方便,更有每天早晚的礼仪繁琐。

    出殡之前,王公大臣引用古礼,阻止皇上亲送宝宫。皇子公主们也担心皇上的身体,也一起劝说。可皇上流泪说:“皇父和皇母去世的时候,朕还小,孝庄文皇后也极力阻止,朕未能亲送宝宫至陵。此乃朕一大遗憾也。如今,朕如何不亲自送送唯一的长辈?”

    皇上坚决要亲送。

    32人小舆及80人大舆、128人大升舆,7920人轮流抬棺夫役,一样的丧服衣、鞋、帽。龙撵素白、大轿无数,小轿连家下大小轿车辆几千乘。连前面各色执事、陈设、经幡旗帜……浩浩荡荡,一带摆七八里远。

    另有带着衣食住行一干用具的人,护送侍卫,宫人嬷嬷等等,近两三万人。

    由于恭送人员众多,身份又不同,要修有不同的道路。

    梓宫所走路线为一条,人员众多,路宽而平坦。

    皇上走另一条御路,凡御路所经,要提前平整道路,黄土铺垫,以备应用。因为皇上念旧,京城里面的路还是黄土路。

    起灵后,皇上从御路提前到芦殿等候,灵驾到来,皇上领着儿孙们跪迎;后宫妃嫔等女眷,在灵驾起行后瞻望,待灵驾走远,随后而行。

    从京师到孝东陵,一般分作5程,每程1个黄幔搭成的芦殿,日暮以后,停棺其中,遇雨也停驻在此,或临时扎搭罩棚。

    灵驾到时,陈卤簿于门前,皇上领着儿孙们率王公大臣,跪于北门外,灵驾由北门进。

    早晨行朝奠礼后,皇上领着儿孙们率王公大臣,跪送灵驾从芦殿南门启行。

    还有沿途百姓自发的路旁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各家路祭哭灵,每每引得皇上跟着哭一场:“告诉乡亲们,朕身体不堪劳动,派儿子们出来,是为致谢。”

    皇上对老百姓的尊重,要老百姓心里更难受。

    所有人都担心皇上这么大的年纪,身体受不住,大臣们冒死上奏。可皇上心意已决,皇子公主皇孙们每天注意照顾着,尤其潇洒。

    皇上安慰他们说:“都放下心,朕知道照顾自己,不是强撑。”要跟前的人都低声哭泣。

    皇太后的灵驾所过地方,白幔灵幡孝服宛若天降白雪压地一般。

    百里内文武大臣预先跪迎于路右百步外,候灵驾过,随至宿次,在黄幔城外行三跪九叩大礼。

    各国使节大臣随着华夏送葬规矩,搭灵棚致哀。

    灵驾过门桥时,内大臣2人轮流祭酒,焚楮钱。

    灵驾到孝东陵,暂时安奉,再入葬地宫。

    车马房子等等纸扎的仪式,在灵驾到后第二日的享奠礼后,随同楮钱与冠服一同焚化。至此,皇太后留给世人的东西,除了各自手里收着的,公中是没有了。

    留在世间的痕迹,也要没有了。

    潇洒听着陵园的松林涛涛,望着这帝王和功臣们的丧葬之地,沉默。

    大葬是丧礼中最为关键的,也是最隆重的礼仪,称为永安大典。皇上、后妃、公主、王公百官要云集陵寝,按序排立。

    奉安前一天,皇上率群臣行迁奠礼,梓宫登小舆,皇上亲引梓宫由殿之中阶降,循殿东行。接着,梓宫走陵寝中门,皇上扶棺上方城前平台上,奉安梓宫于芦殿正中的龙上,设册宝于左右案上。

    第二日,梓宫安奉地宫,皇上亲自扶棺下去,前面10名太监执灯引导,钦点五贝勒和十九阿哥,王公大臣,随同梓宫进入,敬视永安于石床之上,撤出龙车。

    掩闭石门,大葬礼成。

    潇洒呆呆地望着关闭的石门,慢慢转头,遥遥地望一眼他母亲的陵寝方向,身体摇摇晃晃,已然不知道今夕何夕。

    身边的大郡王、二皇子一起惊恐地喊着:“十九弟!十九弟!”

    潇洒的脸白的孝服一样,眼睛半闭着,宛若这场葬礼,抽空了他所有的精神气。

    整个人看着,好似要魂飞魄散了。

    “胤禝!”皇上顾不得自己的悲伤,气怒地大喊:“你祖母临终之前最是担心你,要你照顾好自己,你就是这样照顾自己的!”

    “阿玛不要担心。”潇洒恍惚地回答:“阿玛,我们回去吧。”

    皇上望着他,泪流满面。

    这场葬礼,要潇洒恨不得跟着祖母和娘亲、狼妈妈,一起去了地府才好。

    葬礼结束,皇上躺下来了。

    皇上的身体不能赶路,大队人马在陵园行宫休整,皇子公主们去给陵园里的其他陵墓上了香火祭拜一番,尤其母亲已经去世的皇子公主们。

    潇洒去了他母亲的陵墓前。

    康熙五十七年过春节的时候,皇上带着皇太后、儿子大臣们去孝陵祭祀,告诉先皇:他将要在孝陵附近,独立安葬自己的祖母和嫡母,先皇若要怪罪,一切罪责,他一力承担。

    祭祀结束,皇太后领着潇洒,来到他母亲的陵墓享殿里。

    “胤禝,你的母亲,是一个骄傲的人,也是一个坚强的人。祖母不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但祖母相信,你的母亲,为了你,一定是想要活下去的,她想要亲自养着你长大。”

    潇洒沉默地望着牌位上简单的“汪氏孝宸之灵位”,沉默地给母亲上香。

    皇太后说:“中原的女子,和关外女子不同。自怜自哀,脸上总带着一中一生荣辱不由己的悲苦,飘零四方,……娘家不是家,夫家不是家。可是胤禝的母亲不同,她有自己的心灵世界,她很独立,她很聪明,她也很开心,自己是一个女子。”

    潇洒还是望着牌位,沉默。

    皇太后说着她认识的汪贵人,即使身为贵人,进宫多年没有子嗣,也是不卑不亢的,不悲不喜的。皇上宠她、皇上恼她、宫妃们宫人们对她踩高捧低的,她只按照自己的方式过着日子……她知道该怎么做获得荣宠,甚至晋封,但她不要为了这些争斗,做出违背自己生活的事情。

    是的,生活。他的母亲,是一个有自己生活的人。

    潇洒沉默地望着自己母亲的牌位,蹲在地上,点了松枝火盆,安静地给母亲上香烧着纸钱香烛。

    当时的他以为自己很是伤心了。

    可他此刻才发觉,人生还有更伤心的事情。

    此刻的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祖母陪在身边,和他慢慢悠悠地说着母亲的往事,他站在母亲的牌位前,安静地上香,蹲下来,在火盆里一样样地烧着香烛纸钱,他还是沉默的。

    潇洒在狼妈妈去世的时候,已经想起来那段失去的记忆。

    而这伤心,是慢慢的浸入五脏六腑,三魂六魄,好似在他心里发酵了五六年,如今因着皇太后的去世,才是恍然发觉其中的杀心痛苦。

    光线暗淡的享殿里,空空荡荡的,四周墙壁慈眉善目的菩萨塑像环绕,火光都是轻轻的,一阵风从门口吹来,纸灰飘飞。

    潇洒和他母亲说:“娘亲,皇上是坏皇上,皇上只是皇上。下辈子,潇洒不投胎了,娘亲若是不想,也不要再遇见皇上。”思及父母下辈子可能就是陌生人了,他无声地哭着,默默地念着:“娘亲,潇洒已经告诉阎王,多给娘亲喝一碗孟婆汤,忘得干干净净的,才好。”

    “娘亲,皇上将景陵所有的陵墓都挖开,挖出来里面所有的陪葬品,娘亲这里,除了一件潇洒出生时候的抱被子,娘亲当年自己绣的大红嫁衣,皇上的一个龙形玉佩,什么也没留。娘亲,您要是在地府缺银子花,托梦告诉潇洒,好不好?”

    眼泪流到面颊,他也没擦,只嘱咐娘亲:“娘亲下辈子,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想不喜欢谁就不喜欢谁,即使因为玉佩遇到皇上,也不要妥协。”

    “祖母去世了,娘亲在地府里,会遇到祖母吗?娘亲,潇洒很伤心。娘亲,下辈子,皇上若不是明媒正娶,娘亲不要嫁给他。

    娘亲,这辈子,潇洒已经要皇上答应了给娘亲改嫁,娘亲若不想投胎,在地府里尽情地穿大红裙子,戴红宝石。

    娘亲开开心心的,不属于皇上的后宫之一,娘亲很自由,娘亲想去哪里去哪里……”说完这句话,潇洒哭成了泪人。

    “娘亲……”他轻声唤着,眼泪流到嘴边,苦苦涩涩的。

    一生心气高,骄傲着,却没有正式嫁人,最后怀着满腔母爱饮恨苏州城。潇洒和他娘亲絮絮叨叨的,恍惚间,是还没出生的他,在他娘亲肚子里,听他娘亲念书,和皇上撒娇说:“皇上,孩儿若是一个女孩儿,也不要留她在京城,嫁去蒙古才好。”

    皇上问:“为什么?你舍得?”

    娘亲说:“我哪里舍得?可是孩子长大了,总是要飞的。皇上的孩子,想怎么飞怎么飞呀。作为公主嫁去蒙古,住在公主府里,掌管家业和封地,骑马打猎,治理一方,天大地大的,多好。想我了,就回来京城看看,她是皇上的女儿,想回来京城,皇上还能不答应不成?”

    皇上乐呵呵地笑:“就你想得多。朕这些女儿,只有六公主,嫁人之前是开心的,她舍不得北京,可又开心可以去蒙古一展抱负……可是这个孩儿若是女儿,长得和你一样,朕如何舍得她嫁到蒙古去?还是小子好,将来啊,长得美,要各家姑娘抢着嫁进来……”

    娘亲一心要给他自由。

    即使是一个女孩子,也要自由的。

    皇上一心要给他富贵无忧,皇上一生奔波操劳,征战四方,他认为大清的宗室、皇子们都一辈子呆在京城,衣食无忧、富贵悠闲的人生,是最好。

    即使他是能办差的男孩子。

    潇洒默默地给他娘烧着纸钱香烛:“娘亲,祖母没有和先皇合葬,祖母说,下辈子啊,她不想再遇到先皇了,说先皇还是和孝献皇后在一起最好。娘亲……姥爷姥姥、昭华姨姨,都将娘亲的手稿给儿子了,儿子都看了。”

    “‘清秋槛外桂香浓,云彩天光漾碧空。半卷珠帘欣伴菊,轻飘罗带怯临风……’姥姥说,娘亲闺阁时光的诗词最是宝胄雍容,端庄曼婉;姥爷说娘亲做少女的时候,最是矫情又娇气的……”

    潇洒的脸上有一丝丝笑儿,泪水朦胧的眼睛里,都是对母亲的孺慕欢喜之情。

    出生后,不吃嬷嬷的奶,只吃娘亲的奶,娘亲抱着他哼着歌儿,嬉笑说:“娘亲的小胤禝啊,将来可要长得和娘亲一样哦,可不能像你皇父哦。不哭不哭,胤禝长得像你皇父,也没事,娘亲都喜欢。”

    娘亲最是喜欢看美男子的人,娘亲经常偷偷和他说,要长得美美的。

    潇洒更记得,他娘亲的怀抱,最是香香软软的,娘亲自己也总是很爱美,……出生后的一个月,圆满的满月礼,他以为是自己快乐人生的开始,却没想到,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即使他失去记忆的时候,他在梦里也苦苦地追寻娘亲的味道。

    他默默地烧着纸钱香烛,太阳西下,太阳落山了,太阳落到云层后面了,黄昏暗暗,夜幕降临,他还是和母亲不断地说着话儿。

    六公主带着人,默默地走进来仪门,望着这座紧挨着皇上的景陵、以超常规格建造的陵墓,思及其他默默无闻的后妃们,自己的娘亲的小坟包,有伤心,但也有更大的野心。

    瞧着享殿门口宫人侍卫们着急等候的表情,示意他们不要出声儿,自己款款走到弟弟跟前。

    “十九弟……”

    “六姐姐,你来了。”

    “我来给上柱香。”

    六公主拿起一炷香,用火石点燃,肃穆庄严地插在香炉里。

    潇洒起身,道:“谢谢六姐姐。”

    “应该的。”六公主回头望着弟弟,姐弟两个一起蹲下来,继续烧着纸钱香烛。

    烛火燃烧,在这样的暮色下绿森森的,却没有要人觉得森冷恐惧,反而多了一抹安全感。

    六公主的表情平静,语气悠悠:“还是在陵园里头,最是安全。……记得我没出嫁前,和汪贵人有过接触。我还怨恨过她,凭什么我娘亲默默无闻,边缘人一个,病逝了也只是一个小坟包?当时啊,宫里的人,一面羡慕她,一面渴望接近她,一面更是嫉妒她。

    她很特别,……喀尔喀地处大清和沙俄、准格尔交界,经常打仗,对比科尔沁和漠南,远离大清,从来没有公主嫁去过……可是就因为如此,皇家必须嫁一个公主过去,甚至有人说皇上一定舍不得亲生闺女,要在宗室里找一个‘文成公主’嫁过去。”

    六公主的脸上有着一抹笑意,那是回忆过去青春岁月,亲人家人才有的温暖笑容。

    “喀尔喀土谢图汗早逝,长子十七岁袭了爵位,我十四岁,当然是我最合适嫁过去。我听着太监宫女的窃窃私语,也是害怕的。同为皇上的女儿,同样的金尊玉贵,但待遇是不一样的。七妹妹养在皇太后的跟前儿,早早地定下来留在京城。

    ……那天傍晚,也是这样的时候,天快黑了,汗阿玛派人叫我去乾清宫,我去了,她在皇上身边磨墨,皇上问我:‘大清需要一位公主,嫁去喀尔喀。你愿意吗?’”

    皇上的问话,当然要说‘愿意’。我当时年龄还小,听了很多有关于喀尔喀寒冷、危险打仗等等消息,一时也是胆怯的,又怨恨皇上和皇太后的偏心,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愿意’。她笑着说:‘皇上,您这样问,六公主怎么回答?’……”

    六公主说着说着,眼里泪水出来。

    “喀尔喀是一个好地方,是实现我抱负的地方。皇上和我聊了好久好久,汪贵人一直安静地给泡茶。皇上发现我变得很开心出嫁了,又说:‘你是公主之尊,到了喀尔喀不能闹公主脾气,欺负额驸和额驸的家人。这一点,你的几个姐姐姑姑,都没有遵守好。可是你是朕的女儿,对比你被其他人欺负,朕当然开心你欺负其他人……。’”

    “我一直担心,我这样的野心,要皇上发现了,会生气,会利用,没想到,皇上为我骄傲,亲自指导……。”六公主擦擦眼泪,望着十九弟哭道:“姐姐活到现在,大约明白汪贵人的那份特别。十九弟,你的母亲那样坚强,她一定希望,你好好的。”

    “……六姐姐,我知道。”潇洒很开心,六姐姐陪着他,和他说着有关于母亲的往事。

    他的娘亲,追求自由,却从来没有放弃生的希望。她在无法两全的情况下,做出最清醒的决定,她想要自己好好的。

    姐弟两个低声说着话,皇上用完晚食后在神道上散步,听说后,派人来唤,等他们走到跟前,瞧着都刚哭过的样子,心里叹息:“去用饭去。”

    “马上去。”潇洒道:“用完饭后,给皇上泡澡泡脚。”

    “去吧去吧。”皇上挥挥手。

    姐弟两个去行宫用饭,六公主问:“汗阿玛的身体要紧吗?”

    潇洒的脚步一顿,唇角紧抿。

    六公主的眼泪汩汩而下,怎么也止不住,突然放声大哭。

    回来京城之前,皇上领着人站在昌瑞山的最高峰,目光所及是整个孝陵的山水风光,已经融进这山山水水变成风景之一的陵园建筑。皇上沉默好一会儿,问潇洒:“你看看,这里的哪个地方,适合另起一个陵墓,给孝庄文皇后?”

    孝庄文皇后一直没有下葬的事情,潇洒有听说。皇太后不和先皇合葬,好歹同在一个陵园区域。太宗皇帝葬在盛京,孝庄文皇后要葬在北京,这对于讲究夫妻合葬伦理,尤其汉家人认为,女子附葬夫婿才是圆满,才是正经地走完这一生的规矩,是很出格的。女子怎么可以不附葬夫婿?尤其作为万民榜样的皇家夫妻。

    这安葬之事很难。

    潇洒的面容消瘦,一身石青色的素色缂丝袍服穿在身上,越发显得人如青竹修长,面部轮廓也越发显得凌厉立体,卷翘的长睫毛,半掩住一双深不可测没有温度的眼睛,多了几分清雅和贵气……

    一双冷酷的眸子在随行官员脸上随意的轻轻一点,就要人觉得被刀子捅了似得。

    众人脖子一缩:十九阿哥哎,真不是我们故意为难,千古以来没有这样的道理啊。

    皇上轻轻咳嗽一声。

    潇洒目光一闪,朝下方仔细看一眼:先皇的孝陵是大清入关后,在关内修建的第一座陵寝,规模宏大,气势恢弘。前金星山特起一峰,丰而不烛,形如覆钟,端峙正南,有执笏朝天之势,是风水好位置。

    陵园前方,记载先皇一生功德的神功圣德碑亭,巨大的石碑上,皇上特意加上这样的一句话“山陵不重饰,不藏任何金玉宝器”。整个先皇的陵园都随了关外的老规矩火葬,几乎没有陪葬,这是积攒了后福。

    先皇年轻驾崩之时,陵园刚开始修建,木头都是拆了明嘉靖皇帝的清馥殿,现在的宏伟建筑都是后来补的,没有劳民伤财地从各地方运送木头进京,这也是积攒了福气。

    先皇下葬的时候,朝廷只顾得上在地宫里下功夫,伤心之下,地宫建造的固若金汤,黄沙、石灰、泥土,参杂糯米浆夯筑而成,这些东西在一起凝固了比铁还硬。

    潇洒再一眨眼,好似看到,大清朝没有了,皇陵周围的砖瓦石像都给打砸了,数次盗墓贼想要进入孝陵都无功而返,甚至使用炸药也不能进入……

    而子孙们的陵墓都给盗了个一干二净,尸骨暴晒天地间,躺在污泥里……

    潇洒诚实地回答:“皇上,这里面,最好的位置是在先皇的陵墓。孝庄文皇后是先皇的母亲,不可能在次一等的陵墓位置。”

    皇上叹气。

    这是他愁的另一个方面。当初规划这个陵寝的时候,没有想到孝庄文皇后会要求葬在北京,如今,即使皇上想要打破规矩,安葬孝庄文皇后在这里,也还是犯了难。

    “……朕再想想。”

    从孝陵回来皇宫,潇洒恢复成少年人的样子。一双明亮坚定的双眸,漂亮到要人心折。再往深处看,是一片要人心悸的干净纯粹。只声音湿漉漉的,嗓子哭哑了,一时不好恢复。

    皇上自己还在伤心中,看他这个样子,更是难过。

    二皇子隐约明白,有一天午后,和皇上说:“十九弟这是伤心皇太后的去世,……可能丧葬的时候牵扯出对母亲的思念之前,没有见过母亲一面,没有给母亲送葬……无法释怀。”

    要皇上听了,心里刀绞的一般撕扯着地疼。

    小十九有此遗憾,老二那?皇上看着老二,嘴唇动动,终是出口:“胤礽,当年你母亲,心甘情愿拼死生下你,希望你好好的。”

    二皇子眼圈一红。

    皇上废太子时候的那句“生而克母”,要他一想起来,就心里痛苦万分。

    皇上的眼泪也下来:“是朕说错了话……”伸手拍拍太子的肩膀,皇上哽咽道:“是朕对不起你皇母。……是朕做的决定。”

    皇上在得知,用心培养四十年的太子居然不想做太子,最大的担心成了真,巨大的悲痛之下,只想伤害任何人,去发泄,口不择言,皇上很是后悔。

    “汗阿玛……”二皇子红着眼睛地望着皇上。

    “是朕啊。”皇上克制自己的情绪,慢慢的,眼里平静了下来,“朕这一生,做了那么多决定,决定那么多人的命运,包括你的皇母和你……朕有时候做梦,会梦到那天,朕高高兴兴地准备做父亲,迎接你的出生,太医告诉朕‘大人孩子,只能保一个’……”

    皇上说不下去,坐到躺椅上,面容上里多了一抹释怀,眼睛望着这乾清宫,这皇宫,四四方方的天空,缥缈没有焦距:“朕如今想通了。……做皇帝,就是要这样,天塌了,你也要站着,要拿出主意……”

    二皇子心头大震,眼里含着泪,慢慢蹲下来,脑袋趴在皇上的膝盖上。

    “汗阿玛……”

    “凡事都有因果。朕这份心结,影响到你。”皇上苦笑,一朵白云入了他的眼,又飘走,“这些年啊,朕也知道,做了决定,就要承担,就要接受。可,朕也是凡人一个……你们兄弟姐妹,朕说是用了心,到底是,顾不周全……”

    “汗阿玛,……你好好养身体,汗阿玛……”二皇子抱着皇上的大腿,哭得好像一个孩子。二皇子如今只求皇上好好的,多活几年。

    皇上在办完皇太后的丧礼后,肉眼可见的,身体衰老下去。

    天气入了夏,酷暑来临。皇上修养了一个月,堪堪恢复精神,身体也舒服了一些,送走一个个女儿、额驸、台吉……各方送葬的人。

    王公大臣们、皇亲国戚们、皇子皇孙们……都开始惦记皇上的那句“退位……”

    皇上开始算总账。

    佟佳家的隆科多、富察家的马齐、纳兰家的揆叙、钮钴禄家的阿灵阿……或贬官降职、或闭门思过,或停职查看……

    陈廷敬、李光地这些老臣走了,张廷玉、许嘉俊这一波新一代南书房相臣,也都要皇上训斥痛骂,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也骂出来,骂完了还不解气,又是一通处罚。

    六部九卿,各地方封疆大吏,都没逃过去。

    都知道皇上这是自从皇太后去世就压制的火气,不管冤枉不冤枉的,都只能认了,谁叫皇上年龄越发大了,脾气也越发大了,跟老小孩一样。

    骂出来就好。

    骂出来就好。

    群臣默默地安慰自己。

    皇子们,开始办差的皇孙们,也都鹌鹑了。

    无他,皇太后牌位排位的事件起因,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可是,皇上怎么能忘记了他们?

    送葬期间一切以送葬为主,如今丧事办完了,皇上对儿子们那就不客气了,叫来排行一到十四的儿子们跪着,一顿疾风骤雨的痛斥,一番痛哭流涕的老父亲训导……

    皇子们真害怕了,真后悔了:老父亲年龄这么大了,骂起来人还是中气十足的。

    皇子们哭道:“汗阿玛,您要打要骂都成,别气到自个儿。”

    但见倚老卖老的皇上一个嫌弃的眼神,接着说:“本来皇太后临终前给你们求情,朕想要给你加封一番,如今,老大的郡王爵位撸了,老三的郡王爵位也撸了,都是贝勒和光头阿哥。”

    !!!

    皇子们真想集体造了皇上的反!

    开天辟地就没见过这样吝啬的皇帝!

    后宫不再册封就罢了。

    他们作为儿子,矜矜业业办差这么多年,就康熙三十七年大封一次,康熙四十八年,皇上要大封,结果因为四贝勒说“宁可不要亲王,要十三弟出来……”皇上干脆都不封了,也不放十三阿哥出来!

    现在被“闭门思过”的兄弟们都出来了,又出来这档子事情。

    还撸了大哥和三哥的郡王爵位!

    尤其十四阿哥,十四阿哥张口就来:“汗阿玛,儿臣就不明白,儿臣连年在外打仗,功劳一件一件的,就因为排行十四,就该到如今还是光头阿哥?!儿臣不服!汗阿玛……”

    十四阿哥气得脖子上青筋暴露,张口还要再诉说委屈。皇子们内心的愤怒都很大,眼看要闹起来,皇上又说话了。

    皇上说:“哦,你不服?你打仗,你告诉朕,你是怎么打的?拿着新式火铳站成几排一通扫扫扫,就打成了。你不服?造火铳的更不服?他们该怎么册封?”

    十四阿哥:“!!”

    皇上黑着脸,接着骂:“你就打几年仗,就翘了尾巴了?你的六姐姐,守在边境这么多年,天天被人弹劾,说了‘不服’没有?我们爱新觉罗家,女儿儿子都一样!朕只看功劳,不分儿子女儿!觉得是一个阿哥就应该做亲王?告诉你们,在朕这里,他就行不通!”

    皇上骂的十四阿哥面红耳赤,愧不敢言。皇上喘口气,一拍龙椅扶手,又开始叹气:“朕的六丫头,你们不惦记,朕惦记着!朕心有愧啊。六丫头嫁去喀尔喀这么多年,充当大清门户,稳定边境,朝堂上还有那么多人天天念叨她是女子干政……朕为了平衡,每次她有功劳不奖赏,还派人去训斥她没有女子闺范……朕这一辈子,对得起那么多人,对不起自己的女儿们。”

    说着话,引动思念女儿们的心肠,再面对这些只会气他争他龙椅的儿子们,皇上眼泪哗哗的,狠了狠心:“如今朕还是不能册封六丫头,她凭借功劳能做一个亲王,却不能做一个固伦公主。朕心何安?老三拟旨,册封六公主的生母、养母,为妃。着礼部拟定封号,重新修建陵寝……”

    皇子们的脑袋“嗡嗡”的,皇上的话好似听不见了。

    真傻眼了。

    他们的六姐姐/六妹妹,用自己的功劳,要皇上将其生母、养母,都册封为妃子了!

    皇上这是要鼓励大清的公主们,都去打功劳,都来孝顺亲娘养母不成?!

    皇子们恍恍惚惚的,脚踩着棉花地出来乾清宫偏殿,抬头看看蔚蓝如洗的天空,怀疑人生。

    颇有自己身为堂堂男儿,办差几十年,还不如六姐姐/六妹妹的憋屈。

    这心理落差大的,一时真缓不过来。

    当然,礼部、满朝堂,更震惊。

    只他们刚被皇上削了一顿,都不敢说话。

    都以为皇上这是要儿子们伤了心:皇上念着生母,和皇太后也是有感情的。尤其皇上和三位皇后的感情更深。

    大臣们噤若寒蝉,随着礼部工部开始动工修建六公主两位母亲的陵墓,朝野上下,前朝后宫,那都炸翻了天。

    皇上说“退位”那就退位吗?皇上是皇上,皇上伤心之下说了“退位”的话,那是皇上的孝心。你身为臣子,要尽到臣子对皇上的孝心!

    ——没有比这伙老头子们最理解,越老越是霸着权利不放的心理了,都觉得这样才是正常,都自觉地“孝顺”皇上,争取要皇上活到五百岁,做五百年皇帝。

    可是皇上,您这般鼓励公主们,是闹哪样啊?

    “这一定是十九阿哥闹起来的!”大臣们对他们不省心的十九阿哥很是悲愤。

    宫妃们正因为皇上屁股底下的龙椅谁来做担心那,高兴于皇上要退位了,也担心万一不是自己儿子继位,那岂不是糟糕?做妃嫔和太妃嫔能一样吗?皇上还是不退位的好。

    可是皇上,您册封六公主的两个母亲,是哪般道理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要册封皇太女了啊。

    “这一定和十九阿哥有关。”娘娘们对他们顽皮的十九阿哥,很是头疼。

    宫妃们和所有天下的女子们一样,自觉生了女儿,不当是指望的,女儿家要嫁人,还是嫁去遥远的蒙古,这后半辈子,还是要靠着儿子们。

    可是皇上明明最守规矩,却最是喜欢打破规矩!

    六公主的两个母亲,一个贵人,一个嫔,居然因为六公主,做了正妃!

    心里烦躁的宫妃们围到宜妃娘娘的跟前,一起恭喜,一起问她:“给宜妃姐姐/妹妹道喜了,姐姐/妹妹,皇上可有和你说了什么?赏赐了什么好物件儿?给我们看看开开眼?”

    宜妃娘娘憋气,还是拿出来欢喜的样子:“姐姐妹妹们,这可是同喜的大事儿,你们不高兴吗?”

    宜妃娘娘不输了阵势。可宫妃们岂是这一言两语能打击到的?齐齐手帕子捂嘴笑,矜持优雅的范儿:六公主的生母,是宜妃娘娘的同族姐妹。宜妃娘娘生了三个儿子,养大两个,自己还是四大妃之一,很是骄傲的。却不想自己的姐妹只有一个女儿,如今也是正妃了。

    瞧瞧宜妃娘娘的脸色?要不说人都这样奇怪吗?外头哪个女子家里升官发财嫁给富几代了,她们听了当故事很是羡慕和祝福,到了自己的周围姐妹们身上,那就要开始不平加嫉妒了幺

    后宫妃嫔们看准宜妃娘娘这个对比的心理,打击笑话一番,好歹要自己不是那么郁闷不是?

    宜妃娘娘当面回怼,心里更过不去,气得去和皇上哭诉,皇上悠哉哉地端着茶盏,一手刮着茶叶沫子,慢悠悠地问她:“宜妃啊,六丫头的生母,是你的同族姐妹,你不高兴?”噎的宜妃一口气没上来,脸皮紫涨。

    气恼的宜妃和两个儿子诉苦:“你们兄弟也争气一点。当娘的生了你们两个儿子,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六丫头?”

    五贝勒嬉笑:“额涅,您是四大妃之一,不用儿子们给争气。”

    宜妃娘娘:“……”

    九阿哥更有道理:“额涅,儿子和六姐姐一样,去边境守着那么多年,您不心疼啊?”

    气得宜妃咬牙切齿的:“都滚都滚,你们去边境,去出洋,额涅也不心疼一丁点儿!”

    前朝后宫宗室皇亲国戚们,都因为皇上的这波操作,引起的议论不小,可这次都只敢在心里嘀咕了。

    见到十九阿哥就是一脸幽怨。

    尤其哥哥们,恨不得打这闹心的弟弟一顿,却又不舍得,更是闹心。

    始作俑者·潇洒,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一脸天真烂漫的微笑,看得谁都想打他一顿。

    五贝勒因为宫里母亲的闹腾,实在心烦意乱。放眼四周,唯一能说说话的,也就罪魁祸首之一的十九弟了。

    五贝勒踱着八字步来到端本宫,蹲在小池塘边,挥退了太监嬷嬷们,吃着十九弟扔过来的一个莲蓬,和池塘里的十九阿哥诉苦:“十九弟,你说,皇上……”他们哥俩当时守在皇太后跟前,清楚地听到皇上和皇太后保证说“退位”。

    潇洒泡在池塘里做美人鱼状,浑身光溜溜的,听了五哥的话也没动弹。

    传音入密,单独和五哥说道:“五哥,你看皇上,这段时间,罚了这么多官员,还不给哥哥们封王,还撸了大哥和三哥的郡王位,为了什么?”

    五贝勒一个大大的白眼,还能为了什么?吐出来一口莲蓬壳子,吐出一口闷气,五贝勒道:“五哥说实话啊,……”

    五贝勒的话咽在肚子里,潇洒也知道:这要是不是亲爹,哥哥们早撂挑子不干了,就没见过这么会打击儿子的亲爹。

    咳咳,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也是打击哥哥们的凶手之一。

    备受双重打击的五贝勒,叼着一个莲蓬籽儿仰头看天,觉得他还真不如去蒙古边境去守着,至少清净啊,心灵不受伤害。

    潇洒从池塘里冒头,很有情意地给五哥一个“安慰”:“五哥,弟弟认为,皇上这是在,铺路了……”

    五贝勒呆了呆,再呆了呆,吓得白眼一翻,身体掉到池塘里嘴里灌了几口水,胳膊腿儿狼狈地扑棱着。

    好歹当年学了一点游泳技艺,五贝勒站稳自己,顾不得在水里,抱着十九弟“哇哇”地嚎:“十九弟啊,你知道我们的四哥那个人啊,他自己当自己是头小毛驴,他要其他人也做小毛驴啊……”

    五贝勒真怕,皇上选了他四哥。

    不是对四哥有偏见,是真怕了四哥的个性。

    潇洒抬手拍拍五哥的肩膀,哄着道:“还不一定……皇上的心思,不能猜。”

    “十九弟……”五贝勒更能哭了,好似看到自己做牛做马出力不讨好的未来:“不管怎么样……”做皇帝的儿子都这样凄惨了,做皇帝的兄弟更没有期待!“十九弟,我们赶紧跑吧,我们谁也不告诉。你不是想去海外看看?五哥和你一起去。”

    潇洒:“五哥,你走了,哥哥们闹起来……”

    五贝勒打个哭隔儿:“祖母最是疼我们两个,我们先照顾好自个儿。”

    哥俩一番嘀咕,商量好了跑路。五贝勒连自己亲娘亲兄弟、老婆孩子都不告诉的。

    再说回来,皇上一通发作,瞧着一个个讨人厌的儿子们大气不敢喘的样子,心里松快很多,小小的满意。

    去宁寿宫看了看,到底还是不能习惯皇太后的离开,思及每次酷暑都奉皇太后去承德避暑,心里更是难受,更怕小十九沉浸在伤心里,带着一家人搬到畅春园去住。

    潇洒到了雅玩斋,每天光溜溜的泡在水里,思及以后他作为皇帝的兄弟,可能要和二哥一样搬出宫住,这雅玩斋也要让着哪个侄子了,宫里也要有新的皇太后住祖母的地方了,心里头难受,宛若一条哭泣的鱼儿。

    他琢磨着,小舅舅在山西呆了八年,如今被调去盛京,家里女儿们出嫁,公子们娶媳妇回去南京,小舅母跟着去了盛京,来信千嘱咐万嘱咐要他节哀:他要写信给小舅舅,赶紧犯个小错儿要皇上训诫一番。

    至于南京的大舅舅和二舅舅,师父、师兄、身在各方的好友亲朋们都来信安慰他,他一一回信,只报喜就是。

    许家姨夫和姨母也都老了,家里儿女们出嫁的,分家出去的,只有一个小女儿跟在身边,这段时间也最是担心他。不过姨夫已经被皇上骂了,还被罚了银子,将来不用担心了。

    …………

    他七想八想的,一时更是伤心皇上的身体。

    皇上真不能再做皇帝了,太累了。

    潇洒希望皇上尽快退位好休息,可他也知道,这事情要一一地安排好,只能更加用心地照顾皇上。

    但他天天这样泡在水里,其他人也担心着他。许嘉俊经常来畅春园和皇上商议政务,经常见到他这个样子,很是放心不下。

    有一天许嘉俊几个大臣陪着皇上钓鱼,发现湖水里的动静不对劲,起身仔细一瞅,十九阿哥躺在湖水里,跟一条美人鱼似得,周围还有一圈各中鱼儿围着他。

    许嘉俊着急了:“皇上,您看。”

    皇上不想看:“他这几天就这样,躺在雅玩斋的水里,顺着水流到哪里是哪里。”

    “皇上,阿哥这样,可是要出去走一走,散散心?”许嘉俊更着急了,阿哥这样沉浸在伤心里,如何了得?

    皇上自顾自给鱼钩上鱼饵,嘴上嫌弃道:“你要他穿衣服,他更难受。大夏天的,还有比他更舒坦的?大大方方地泡在湖水里?”

    还……真没有。

    张廷玉感叹:“都说现在有火器了,大机器了,不用练习武功了,要臣说,还是武功好,没有武功,大夏天的想泡水里当饺子,那皮肤也受不住。”

    众人浅浅地笑着,甚觉有道理。

    许嘉俊望着水里朦胧的白练美人鱼,还是担心十九阿哥。

    许嘉俊在一次,十九阿哥来家里看望姨母的时候,特意从衙门里赶回家,听着八角小亭子里笑声一阵一阵的,脸上也有了几分笑儿,一时站在亭子下面也没上去。

    当年养在汪家的许家小婴儿,今年十二三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瞄着十九阿哥的俊脸蛋儿,故意问母亲:“娘亲,当年为什么嫁给爹爹?”

    许夫人磕着瓜子,满脸是笑:“当年啊,你爹去家里提亲,娘亲的爹娘都不想同意,虽然娘亲是大脚,在那时候不大好嫁人,可你爹一个小县令,还没脱去商家的根儿,前头一个夫人刚去世了,这哪里是好亲事?可是你姨母,十九阿哥的母亲,来劝说娘亲,说‘许县令这个人啊,我见过,长得好,将来生的孩儿美。’娘亲一听,带着丫鬟出门偷看一眼,回来就闹着要答应了。”

    许家小姑娘羞红了脸,抱着娘亲扭糖儿撒娇。

    潇洒微笑,下人们也都微笑。

    下人们知道他们小小姐的心事,是不大可能的,不说十九阿哥当是亲妹妹,许家不在八旗里,姑娘家不去选秀,哪里有机会嫁给十九阿哥?可女儿家的心事嘛,可爱得很,只管乐呵。

    潇洒知道当年娘亲和许嘉俊的事情,觉得娘亲就是有眼光。

    潇洒剥着莲蓬,笑道:“姨母,娘亲说得对。姨夫现在还是朝堂是最美的老头子。”

    许夫人抱着女儿,望着十九阿哥的俊脸,眼里带着回忆和感激,乐呵呵的:“你娘亲的好处,真真是说不完。姨母刚到南京,因为大脚羞愧不敢出门,她说‘别人是羡慕你大脚好走路那’。后来姨母跟着你娘亲,认识江南的大家姑娘们,还真是有点小骄傲的。”

    “后来她发明了一中套鞋,穿上后女子的脚和男子的脚差不多大,就喜欢带着我们出门玩儿,换上男装,坐在茶楼的窗户边,楼下哪家公子长得俊,邻座哪家公子写的诗词好。衣服打扮的好有品位,香味特殊……”

    潇洒听着,神情舒展,眉眼带笑。浓密的眼睫毛拥着眼眸湛亮澄澈,宛若浩瀚夜空下的星子璀璨要人沉迷。他在长辈面前一贯稳重的,气质清冷不尘,还在皇太后的一年孝期,如此放松的姿势,好久不见了。

    许家小姑娘难免多看了几眼,看了几眼又想看,在母亲怀里偷偷瞄着,脸蛋儿红红,小心脏“砰砰”地跳,在她的眼里心里,十九阿哥的黑色瞳孔仿佛一块幽深的美玉,明明清澈如潭,此时却神秘地像是笼罩了一层白雾,宛如云海之中,神秘而又撩人。

    许嘉俊在亭子下面,听着夫人慢悠悠地讲当年的事情,似乎是听得痴了。

    原来,当年夫人的父母答应他的提亲,是因为“她”的缘故。

    他神色恍惚地抬脚离开,脑袋里,心尖上,“她”的身影却是越发清晰。

    “许县令将来前途无量,高官得做。奈何如今鱼困浅滩,又是继室……我给许县令推荐一门亲事,我的一个妹妹,性格爽朗大方,不会亏待你前头的儿女们,一双大脚,陪着许县令翻山过海,白头到老。许县令,你去提亲吧,记得,要对我妹妹好。”

    言犹在耳,字字诛心。

    许嘉俊赌气去“她”妹妹家提亲,却怎么也没想到,这户人家,真会答应。更没想到,她真如此狠心。

    他伸手捂着嘴,轻轻地咳嗽,咳的他弯了腰,恨不得将心肺都咳嗽出来,却是如今,捧着心肝肺,也送不出去了。

    他对夫人好,当成女儿宠着,感激着夫人做的一切,儿女双全,夫妻情意深重,他也做了高官,要岳父一家和世人都对他高看一眼,……他都做到了……

    已是年迈的许嘉俊仰头看天,咽下所有的眼泪朝肚子里流。

    当年的李喻之等人,都退休了,或者去世。目前的江南官员,是另外一波了。许嘉俊和十九阿哥在书房说话,说起来皇上最近的连串出手,都认为,这是皇上在给退位做铺路。

    许嘉俊望着袅袅燃烧的香炉沉思良久,到底是没有说出来,要阿哥争皇位的那句话。

    “阿哥,做自己开心的事情就好。”

    潇洒倒茶的手一顿,他知道江南官员们的心思,都瞧着他安全长大了,应该开始争皇位了。

    潇洒给姨夫泡茶,面容凝重:“姨夫,皇上先一步打压老臣们和哥哥们,将来的新君登基,才好方便用人。姨夫,大清的问题很明显,这几年,富裕起来一批人,却也越发贫穷下去一波人,随着大机器的改良,资本的流动,贫富差距越发拉开了,不管谁继位,都要首先解决这个问题,姨夫若方便,试着和一些江南官员们说一说,先自己改革自己家,将来……不管怎么着,不要和新皇对着来。”

    许嘉俊沉默半响,微微点头:“……阿哥走开了,也好。”

    江南士绅读书人是十九阿哥的后盾,可这改革,不管温和迂回还是雷厉风行,江南都要受到冲击。十九阿哥长大了,能护着他们了。不管哪一个皇子继位,不管怎么改革,有十九阿哥在,江南人总不会被人欺负了。

    若十九阿哥继位,十九阿哥将直面这些曾经保护他的人,亲自动手改革,到时候……许嘉俊叹气,心里有遗憾,也有释然。

    潇洒从许家出来,去女医科看望昭华姨姨。

    女医科如今扩大了好几倍,招收不少女大夫,现在也有了名气,四九城的女子看一些病症都来这里,大厅里抓药的,等候看诊的,来来往往的小学徒们,女大夫们都朝他看来。

    这样俊俏的年轻人,哎吆吆,今天得见,福气不浅。

    潇洒打小习惯人群夸赞欣赏的目光,笑着打招呼,进来后院。昭华正在一个房间里,给一个女病人动刀,明亮的房间,消毒清洁干净,用开水烫过的标准大夫服饰、专心打下手跟着学习的学徒们……潇洒在外间瞧着,不由地面露微笑。

    他站在外头等候,不一会儿昭华忙完了,出来房间,在学徒的帮助下脱去衣服,洗手净面,瞧着有一丝丝疲惫。

    潇洒眉心微皱。

    昭华示意他不要说话,收拾妥当了,领着他来到一个耳房里,这里是她办公和休息的地方。

    徒弟莘桐进来,随手关好了门,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有新做好的茶点,潇洒闻着玫瑰糕梅花饼的香气,愉悦地喊一声:“谢谢师姐。”莘桐一听,目光愤怒地望着他。

    莘桐仔细地关好了窗户,瞅了瞅四下没人,才稍稍放心,一回头,又瞪一眼心大的十九阿哥。

    潇洒朝躺椅上一躺,神态悠闲:“师姐放心,在这里能喊‘师姐’。”

    莘桐一挑眉,语气凉凉:“我怕待会儿太多人围着我这个师姐,打听怎么嫁给你。”

    潇洒:“……”

    昭华坐到他对面,用一杯茶,缓了缓饥渴,神色无奈:“你们两个都不要闹。潇洒,这个时候,你最是要稳住不能慌乱,更不能要人抓住把柄。等皇太后的一周年祭祀过去,就回去南京吧,皇上的六十八岁大寿,也不要回来了。”

    潇洒目露疑问:“姨姨?”

    “你还年轻,不懂,这权利交接,是那么容易的吗?”昭华看一眼莘桐,表情担忧:“不光是你,姨姨和莘桐也要先走一步。你小舅舅那里,记得要他自污一二。许家那里,你姨夫机灵着,可也不能放松了。”

    顿了顿,瞧着两个孩子不以为然的样子,给了一记猛药:“别担心皇上,皇上估计比我们跑的还快。”

    既然无心皇位,那就做出来无心的样子,这个时候还不走,什么时候走?昭华性格干脆,和他们分说完毕,就吩咐莘桐去打包行礼:“我们先走,你再走,不用挤到一块儿,招惹人眼。”

    潇洒瞧着姨姨严肃的模样,很是怀疑,他姨姨就是要扔下去,自己跑路了?

    莘桐不舍地望着十九阿哥,十九阿哥深邃的眉眼仿佛是墨泼的山河,因为她逐渐的靠近,每一根卷翘的睫毛都清晰可见,那双墨色的眸子,仿佛是深海,让人沉沦。

    莘桐强忍着眼泪,克制自己那可能永远也说不出口的情意,哭道:“师父,我和师弟说句话。师弟,你恨我吗?”

    潇洒的悠闲不再,站起来,望着师姐,目光平静,如同风平浪静的大海:“师姐……恨我吗?”

    莘桐的眼泪扑梭梭地下来,湿了面颊。

    她的父亲,参与苏州那场大事,间接害了十九阿哥的娘亲。她的娘亲被逼着自杀。皇上派人杀了她的父亲。

    恩恩怨怨,怎么分得清?

    正当妙龄年华的小姑娘,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好似看完这一眼,就再也看不到了。

    “师弟,师姐恨你。你一定要好好的,等着师姐哪一天,和你比武。”莘桐一抹眼泪,扭身开了门,跑了出去。

    潇洒愣愣地望着师姐哭着的身影,目光哀戚朦胧。

    昭华面对两个孩子之间的矛盾,长长地叹口气。

    “你呀,不懂。等你哪天开窍了,再来招惹她。否则她越是会更恨你。”

    潇洒:“……”

    “姨姨,潇洒哪里不懂?”潇洒很冤枉。

    昭华挥挥手,那意思,和你这样的小木头疙瘩说不清,赶紧走吧,我要休息了。

    潇洒迷糊着出来房间,想起来一些事情,又回来一趟,和姨姨细细地说一下。

    等他傍晚时分回来畅春园,去给皇上请安。皇上问他:“最近出门,没有人套你麻袋?”

    “阿玛,儿子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皇上瞧着熊儿子如此厚脸皮,“好心”地劝说他:“小子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到时候被围殴,阿玛可不救你。”

    潇洒浑不在意,嘴上用着六姐姐寄来的牛肉干,还能振振有词:“阿玛,他们顶多羡慕羡慕阿玛有六姐姐这样能干的女儿。儿子听说,几个哥哥家里的嫂嫂们,都开始用心培养侄女们了。而且阿玛封了六姐姐的两个母亲,六姐夫也高兴的,觉得有面子。阿玛用了晚食了?”

    “传膳。”皇上吩咐一声,嫌弃道:“这么晚了也没吃饭。”皇上绝对不承认,他想着熊儿子可能会回来陪他用饭,自己也没用饭。

    皇上将六闺女的事情处理好,瞧着儿子们还敢不服气?一不做二不休的,命翰林院给六闺女做传,六公主用她雍容优雅的身姿,进了《功臣传》。皇子们表示,我们要抑郁了,我们要自闭。

    偏偏潇洒还不完全满意的,给皇上按摩的时候,叭叭叭地说着:“阿玛,那女四书一类的,姐姐们真不用读。五姐姐就是读书读傻了,到喀勒沁主持政务这么多年,居然还对保守派们抱有希望,守着女子的规训。蒙古部落改革必然激起一些人的反对,五姐夫要不是因为五姐姐心软好欺负,能在五姐姐生病的时候,那般发疯?当然,他已经不是五姐夫了。阿玛您看,要不要直接给五姐姐合离?五姐姐若喜欢,改嫁也好。”

    皇上抄起来手边的奶酪包,就朝熊儿子扔。

    “堂堂公主怎么能改嫁?”皇上对熊儿子的脱离世俗出离愤怒了。“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不懂?”

    “不懂!”潇洒接过来奶酪包,用一口三姐姐寄来的小奶酪,也生气了。“遇人不淑不改嫁,在一棵树上吊死?五姐姐也不是‘女’,五姐姐是‘君’!下面的臣子们,哪个忠心,哪个好看,选哪一个。”

    !!!

    皇上的脸裂开了。

    耳朵里轰鸣。

    瞳孔地震。

    “你!你!”皇上手指着他,一抖一抖的,怒到极点反而说不出来话了。潇洒一看赶紧给皇上顺着背,皇上缓过来一口气抬脚就踹,潇洒就躲。

    “阿玛别生气,别生气,五姐姐是正经改嫁,不是养男宠。”潇洒以为这是正经事情,皇上不会生气。可皇上一听,气得五佛升天,怒吼一嗓子:“还敢养男宠!朕活着一天,你们哪一个也不许乱来!谁胆敢养男宠,朕圈禁他一辈子!魏珠!你去查,三贝勒家里的男宠,还在吗?”皇上手拍着茶几,怒不可歇。

    “都是这些不着调的,带坏了十九阿哥!朕一个也不饶!”

    潇洒傻眼了。

    三哥的那个男情人,真不是男宠,三哥和他是真有感情的。前一段时间那个人的母亲生病了,回家探母,三哥还很是不舍。

    他担心三哥和情人受到连累,急急地解释:“魏珠你等等。阿玛,这怎么能怪到三哥?儿子说的是,给五姐姐改嫁,正经再嫁。再嫁由自己,要五姐姐喜欢的,五姐姐说不定没有喜欢的那。”

    “一派胡言!入宋以来,你看哪个公主改嫁过?宋仁宗的大女儿被夫婿打骂,宋仁宗也没处罚女婿!”

    “怎么一派胡言?那是宋朝。阿玛,您不能老和宋明比。”潇洒大不乐意:“本朝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的女儿都是几嫁。隋唐的公主们也都是几嫁,怎么就不能改嫁了?阿玛您要学,学着他们的好处,女儿被女婿打骂,不给合离,不给出头,这还是好事不成?不就是那女婿是宋仁宗母家的侄子?”

    皇上深呼吸,深呼吸,潇洒端着茶杯照顾皇上用了,扶着他坐下来。皇上头疼道:“宋朝的事情不能学。隋唐的公主们最后都嫁不出去了,好人家的儿郎们都不娶。这也要学?”

    “阿玛,五姐姐若有心,就是正经的嫁人。争养男宠,肆无忌惮地欺负婆家人,花天酒地的,不干活儿尽花银子弄权买卖官职……好人家的儿郎们自然不娶。阿玛,一个人的人品做派,和改嫁不改嫁,没有关系。”

    皇上:“……”

    皇上觉得,熊儿子的想法太出格了。

    人品做派?这是考核官员不成?

    皇上苦口婆心的:“对于女子来说,不管多么有才华能力品性,都要讲究一件事,不二嫁,这才是贞洁烈女。不管这合情不合情,这是事实,懂?我们进了关,就要遵守关内的礼法规矩。”

    潇洒给皇上一个小白眼,皇上抬脚就踹。

    潇洒伸手扑扑腿上的灰尘,还是很讲道理的:“阿玛,关内的人说女子改嫁不好,有孩子的还拖着拖油瓶,说破了天,不还是钱财的问题?五姐姐别说没有‘拖油瓶’,就是有,五姐姐自己也养得起。”

    皇上:“……”

    “行行行,汗阿玛要你十四姐姐写信,问问你五姐姐自己的意思。”皇上拿熊儿子没有办法。

    潇洒喜道:“谢谢阿玛。阿玛最好了。阿玛,您给五姐姐写信就好,为什么要十四姐姐写信?”

    皇上一个大白眼:“说你小木头就是小木头。女儿家的心事,我们去问,你五姐姐怎么说?”

    潇洒:“……”

    五姐姐要是想再嫁,怎么不能和他说了?他知道了,才好是打听哪家儿郎长得好,人帅心灵美不是?

    潇洒很不服气。

    潇洒不知道的是,皇上压根不认为五公主会要改嫁,完全就是哄着他的。

    嫁在京城的十四公主,刚怀了孕安好胎,收到皇上的命令坐上马车来到畅春园,木呆呆的听完皇上的说辞,一回神,就跑来找十四弟。

    潇洒在童学院和技艺学院忙乎一天,刚回来,正在一颗大石头上晒着傍晚慵懒的小太阳,十四公主进来雅玩斋,瞧着他懒洋洋的样子,堪比海棠春睡图一般要人移不开眼睛,“噗嗤”一声笑出来。

    宫人给十四公主行礼,李德全搬来一个绣墩,王嬷嬷扶着十四公主坐下来,站在她身边,轻轻地给她闪着扇子。

    雅玩斋里树木花草多,一丛丛的花儿顺着小院子的地面铺开,姹紫嫣红,傍晚的太阳光正好,凉风徐徐的,很是舒坦。十四公主瞧着睁开眼睛的弟弟,笑容嫣然。

    “弟弟,你认为,有一些人说,和亲的公主,都是牺牲品,还有人说,‘一翻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抛闪。’说,明朝的公主都不和亲……”

    潇洒面容严肃:“十四姐姐,和亲的公主,是身负国家重任的使者。和亲,只是两方结盟的仪式,是两方相互影响、相互制约的手段,类似家族联姻,结两姓之好。

    作为和亲者本身,其行为极大地影响朝廷部署。其他朝代的和亲或不和亲,不予言论。本朝四代的公主出降,都是在打败对方后,才派公主出嫁,公主们完全不用担心安全等等问题。而且,草原王族的当家主母,都是可以参与更多政事,甚至可以一力做主,影响大局。西汉时的细君公主、解忧公主在乌孙,昭君及其子女在南匈奴,都在培养势力,积极维护和平稳定的局面。有时候为了掐灭敌对势力,她们甚至开展一系列的政变和刺杀活动,冒着极大的危险出色地完成任务。十四姐姐,西汉情形不同。但是满蒙之间,一般是实力更大的一方出嫁女儿,到对方部族做当家主母的。这也是当年太宗皇帝迎娶科尔沁贵女的原因。因为草原男子征战在外,整个家当,子嗣后代都在主母手里,这是他们最重视的,比自己的命还重视。”

    十四公主摇头,望着弟弟,再问:“那她们这般辛苦,这般重要,得到了什么?”

    “十四姐姐想要什么,和阿玛提出来,阿玛应该都会答应。”顿了顿,“阿玛性格保守,天天担心被人说‘蛮夷’,给姐姐们的封赏不够,姐姐们和阿玛哭一哭,阿玛就心软了。”

    十四公主笑了出来,汗阿玛哪有这么容易心软?这次要不是十九弟提出来,汗阿玛也不会册封六姐姐的两个母亲。

    十四公主再问:“真不是牺牲品?”

    “不是”潇洒一张俊脸蛋都皱巴起来,爬起来,严肃地纠正十四姐姐的错误认知。

    “和亲公主不是牺牲品,不是类同被绑匪劫持的人质,也不是先秦时代的质子。人在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但也要负责离间、笼络、培养势力的,绝不只是‘嫁人’那么简单。为什么十四姐姐会有被牺牲的想法?”

    潇洒很不明白,甚至是震惊的,十四姐姐居然有这样的想法?!

    十四公主也知道自己糊涂了,轻轻一叹:“弟弟,如果,这不是公主们能选择的那?如果她们不想远嫁那?如果她们不想承担这样的重任那?为什么男子们,可以留在父母身边?”

    潇洒更迷糊:“十四姐姐,男子做官,不知道会被派到什么地方。男子打仗,不知道身死何方。没有人能一直守在父母的身边。‘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哥哥们也要出门办差。”

    十四公主:“……”

    潇洒一眨眼:“十四姐姐,弟弟这样的纨绔除外。十四姐姐,前几天,五哥说他羡慕姐姐们。说姐姐们不在朝廷上,不用天天听汗阿玛的训斥,有自己的封地,有自主权,日子过得舒坦。”

    说起这个事情,十四公主咳嗽一声,目光躲闪着,问出来心底的问题:“那……你是不是认为,五姐姐……那次没有稳住喀喇沁的局势动荡,反而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差,遭人掣肘,被额驸欺负,是没有做好公主的本分?严重渎职了?”

    潇洒愣怔。

    十四公主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手心紧张地攥着衣襟:汗阿玛和十九弟会不会觉得,我也太没用了啊?

    “十四姐姐,”潇洒瞧着十四姐姐忐忑不安的样子,认为十四姐姐这是怀里小娃娃,产前抑郁了,很是重视。他盘坐在石头上,姿态端正,面容肃穆庄严:“十四姐姐,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能力,不同的性格。五姐姐没有六姐姐的杀伐决断,五姐姐有五姐姐的好处。弟弟很开心,五姐姐自知能力不够,情势不可为的情况下,派人来北京求救。十四姐姐,将来你遇到事情,一定要说出来,不要被这些规矩捉弄。一些规矩是给其他人定的,姐姐们是‘君’,如何反而约束了自己?”

    十四公主的眼泪出来,抽噎着哭着。

    她因为怀孕,确实是多思多虑。之前五公主在病好回喀勒沁的时候,和她说话,说起来自己的一时软弱,这是五公主的反思。可十四公主听后多了心。

    如今六公主凭借自己的功劳给两个母亲抬了位分,做了正妃。她更是胡思乱想。

    “我就是觉得,自己什么也不做,好废物。我和姐姐们一样学习,一样的嫁人,却因为嫁在京城,天天只能规规矩矩地守着礼仪规矩……我真怕下次姐姐们来北京,我变成废人了。”十四公主一边哭,一边诉说烦恼。

    潇洒轻声哄着:“十四姐姐想多了。十四姐姐棒棒哒。十四姐姐这是在家里呆着久了,人闷了。以前十姐姐也这样,闷的人瘦成一把骨头。十四姐姐要做事,正好去找嫂嫂们帮忙,办女学馆,武馆,医馆,记账……跟着十哥一起忙着比赛的事情,什么都好做。”

    “十四姐姐喜欢打扮,可以多多打扮自己,山东的大家女子们现在就忙着设计,做好衣服卖到西洋去……”潇洒一个个地提建议,十四公主听到一愣一愣,眼睛里有了亮光,胆怯地问:“那我,你十四姐夫是旗人,也是汉人。我出门做事,会不会?”

    “不会。”潇洒回答的毫不犹豫,“十四姐夫要有兴趣,给十四姐姐帮忙。十四姐夫,一定会以十四姐姐为傲的。”接受了做额驸的荣耀,这点付出是小事情。

    十四公主一眨眼:“……那没有人说闲话?”十四公主还是担心,“弟弟,京城不比关外,很多眼睛盯着。”

    潇洒第一次认知到,十四姐姐的想法好奇怪。

    “十四姐姐,他们盯着你,你怕什么?你盯着他们才是。男子养外室的、爬灰的,女子养小叔子的、私通仆人的,兄弟争家产不孝顺的……十四姐姐,你可以尽情地举报他们。十四姐姐,他们盯着你,其实就是害怕。”

    十四公主,因为十九阿哥的一席话,打开了她的思维牢笼,打开了新天地。

    皇上破罐子破摔地表示:真的十四丫头,变成大清的铁嘴御史了,可喜可贺!

    好在五公主收到信后,很高兴地表示,她很感激皇上和弟弟、妹妹……的关心。她想要合离。即使不能合离,百年后和额驸绝对不合葬,更无心另嫁。

    皇上一抹脸,答应了闺女的要求:绝对不合葬,可。合离,暂时不灵,另找机会。

    即使这样,五公主也很开心了。

    潇洒又完美地鼓励一个姐姐。十四额驸在外人面前端着斯文,在皇子小舅子们面前苦着一张脸,皇子们一摊手:爱莫能助。

    十四额驸路上遇到八贝勒、九阿哥、十阿哥,问道:“八爷、九爷、十爷,你们家里的郡主……?”

    十阿哥一扬眉:“爷家里的郡主,那是郡主。想做什么做什么。”

    十四额驸认知到他的错误:郡主也是皇家人。

    “八爷、九爷、十爷,你们的后院……?”

    九阿哥心里一跳,脸上当然不能露出来:“她们有福晋管着,堂堂男子,谁还插手福晋的管家权不成?”

    得嘞,十四额驸深刻地认知到,他和皇子们,和十四公主的思想差距,他甚至都觉得,做一个公主背后的好男人,其实也不错?公主是“君”啊,忠于公主,不就是“忠君”了吗?

    十四额驸想通了,大力支持十四公主的御史事业,通过打击“敌人”获得很好的心理安慰。

    真相是,皇子们真怕自己的后院起火的。

    可是,潇洒是只管点火,不负责灭火的。

    准格尔再次进犯青海,十四阿哥带着兵马出发。潇洒忙着童学院和技艺学院的飞天试验,计划在皇太后的周年祭祀前,将飞天机器做出来,他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他每天忙得很,还是坚持每天给皇上泡澡,按摩身体。

    康熙六十年的早春来临,潇洒跟着皇上去孝陵祭拜祖母,祭拜娘亲。回来北京就开着他的小飞机,跑路了。

    春天里,朝野上下都在忙乎皇上登基六十年的大寿,五贝勒暗搓搓地琢磨:给汗阿玛过完这个大寿,我就跑路。

    五贝勒幻想着自己逍遥自在,哥哥们在北京做牛做马的日子,嘿嘿直乐。

    五贝勒万万没有想到,皇上在大寿的前一天,自己就走了。

    只留下了几道圣旨。

    被严防死守的五贝勒傻眼了:继位的四贝勒关闭四九城,九门提督隆科多领着人盯着所有的皇子们,谁都不给跑。

    潇洒在南京,孝顺师父最后的日子,没想到,没等来亲亲五哥,等来了太上皇。

    “……阿玛,五哥那?”

    太上皇一身便服,带着侍卫宫人缓步进来破道观,自己坐到一个破旧的躺椅上,乐呵呵的,喝着潇然道长送上来的茶:“你五哥打小就笨,这次又犯笨了。”

    潇然道长看一眼师弟,知道师弟这是被坑了。

    潇洒还不知道,同情五哥五秒,道观门口有人喊他:“潇洒仙长,我钓了几条鱼,我娘要我给你送来两条。”

    他欢喜地起身,记得王伯伯最是喜欢吃香椿芽,又不擅长爬树的,端着师兄刚摘的一簸箕香椿芽、荠菜头、马兰头等等蔬菜,走到门口,接过来草绳上的鱼:“谢谢王伯伯。这是新摘的,王伯伯拿去吃。”

    “王伯伯就不客气了。”王伯伯高兴地接过来,打眼一瞧,问道:“道观来了客人?需要帮忙喊一声。”

    “好。有需要帮忙就喊王伯伯。”

    百合道姑坐在一边缝缝补补,潇然道长在井边打水,开始杀鱼。熊儿子爬院子里的香椿树,再摘一些蔬菜来凉拌。玄灵道长在躺椅上打盹儿,近百岁的老人了,太上皇也不知道这老头具体多少岁数了,反正觉得,自己待在南京,这样的退休养老日子,挺好。

    京城的兄弟们,那真是冰火两重天的煎熬,忒痛苦。

    无他,太上皇将老臣功臣皇子们一番打压,现在新皇稍加提拔,他们就要感恩戴德地,干活啊。

    新皇是什么人啊?

    自己就喜欢做小毛驴,恨不得天下人都做小毛驴的人啊。

    新皇也会来事儿,一登基就封了兄弟们做了郡王,封赏准备重用亲近的大臣们,还封六公主为固伦公主,还不光是六公主一个,论功行赏,三公主、五公主……都有封赏。

    好吧,都荣幸地,做一头拉磨的小毛驴吧。

    都望着南京的方向不甘心啊,尤其曾经的五贝勒,如今的五郡王。五郡王失去垂手可得的逍遥生活,那是抓心抓肝地不甘心。

    ——反正太上皇在那,新皇就是要打压兄弟们,也不大敢。一伙兄弟们也不大怕这个新皇,在五郡王的鼓动下,大家伙儿一起给新皇出主意。

    “皇上,十九弟的功劳大啊,这都飞天了。皇上,汗阿玛宠着十九弟,任他一个人逍遥,这是大不对的,这是溺爱。皇上,臣兄弟等建议给十九弟一顶铁帽子,给他指婚,要他在玄灵道长去世后,回京。”

    新皇的那张脸,对比以前更冷了。

    “这话在理儿。宫里的端本宫,畅春园的雅玩斋,都给十九弟留着。十九弟年轻爱玩,我们做哥哥的,要管着他,多关心他。”

    “对对对对!”一伙兄弟们一起大夸“皇上圣明!”

    就连大郡王、八郡王、九郡王……一伙人也觉得,对比抢了龙椅的新皇,更要人恼恨的是十九弟。

    潇洒领着四哥送来的铁帽子封赏,还挺高兴的。丝毫不知道,老父亲太上皇临走坑了他一把,现在的他拉满了仇恨,变成所有哥哥们集火的对象。

    新皇改元的第一年,雍正元年的夏天,玄灵道长仙逝。

    潇洒和师兄给师父办完丧事,捧着师父的骨灰盒,来到大海上,撒了下去。

    百岁老人的喜丧,潇洒还是情绪低落的。

    他不想回北京。太上皇更不想回去,于是潇洒干脆带着一群人出海两年,再回来,雍正三年的秋天。

    可能是潇洒对世界轨迹的改变太大,也可能他在皇太后去世的时候,决定挣脱捆着他脖子的绳索,太上皇在这几年的精心清心保养下,身体越发年迈了,却是精神好着。

    西行一趟,开了见识,太上皇很是满足。就是亲眼目睹法兰西、英吉利的革命,要他老人家忧心忡忡。

    立过了秋,可天气丝毫没有见凉的意思,秋老虎威猛。沂州府衙坐落在海边儿,离衙十箭之地便是码头,最是热闹的地方。但是此刻大中午的,栉比鳞次的店肆房舍都开着,街上行人却是稀少。靠码头东边一家老店里,店老板和三四个伙计,袒胸露腹地坐在门面里吃茶打扇:

    “哎,你们听说没有?”一个小伙计一手挥扇,口中说道:“对街卤肉店,兄弟三个昨个打了一仗。老二老三合手臭揍了老大一顿,嘻嘻……三兄弟赤条条的,浑身血葫芦一样,三个婆娘各搀着自己男人对骂……哎呀呀你没见,老二家媳妇那对大白兔子、老三家娘儿裤子扯到小腿儿……”说着,似乎犯了馋虫般咽了一口口水。

    “哎吆,小子想婆娘了?”众人轰然大笑,一直半躺在竹凉椅上闭目摇扇的店老板听得噗哧一笑,说道:“这算什么稀奇事?我告诉你们一个大事,就我们隔壁的客栈?昨天发生一件奇事,进去的一个大老爷,一天之间,换了一个人似得。偏偏他这么热的天,他还穿的厚厚的,塞着棉花,装胖子。”

    众人果然都稀奇,纷纷问怎么回事。店老板于是绘声绘色地显摆起来,几个人听得兴奋,开了一个西瓜,大口吃着吐着西瓜籽儿。正自得意,隔壁客栈虚掩的店门“吱呀”打开,一个老者缓步走出来。

    七十岁上下的样子,面容苍老,脸上戴着一副玳瑁的老花眼镜,服饰老旧但衣料做工极好,但看他的一抬脚一撩袍子,就是一个优越富态,矜持贵气的老头子。

    老头子走到他们跟前,笑着说道:“打扰几位。老头子今天刚住到隔壁客栈,今天也见到了那个奇怪的人,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几个人见到他通身的气派,莫名地拘束起来,赶忙起身收拾自己,店老板亲自搬来一个椅子,请老者坐下,切了一片西瓜捧过来,热情地笑着:“老先生要听,我就从头讲讲。”

    店老板极尽兴奋地再次讲了一遍,这位老头子听着,似乎是思考,似乎是愤怒,更是叹息。

    店老板和店伙计正纳闷那,隔壁客栈的门再次“吱呀”打开,一道声音传过来:“阿玛您在这里,要我好找。”

    不看人,光听声音,就知道是贵族公子才有的舒缓声线,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华丽、清冷,干净,就像是在花前月下,一个慵懒地靠在躺椅上的风流浪荡的公子,说不清哪里的口音,就,薄情的,浪浪的。

    那老头子道:“我出来走一走,可有带东西来,答谢店老板的招待?”

    “带了。”

    哎吆吆,耳朵要受不住了!

    但见一个年轻人,唇红齿白、芝兰玉树……无数的好词儿用在他身上,都无法形容其俊俏的年轻人,缓步朝他们走来,手里还捧着一个油纸包。

    那手,真好看。要人觉得油纸包也高贵起来。

    几个人都看愣了眼。那老头子笑道:“这是小儿。多谢诸位的款待,一点点心,请诸位用一用。”

    “店老板,哥哥弟弟们,我今天自己试做的点心,来吃着。”这位年轻人进来,在桌子上打开油纸包,招呼着众人。

    哎吆吆,年轻人自己试做的点心,那自然是极其好的!店老板搓手道:“这哪里使得?这哪里使得?”

    那老头子却嫌弃道:“他就这点手艺,还就喜欢显摆。”

    众人吃着点心,都觉得好,听老头子批评说,哪里味道不够,有偷懒用内功加速烤制等等,都觉得老头子要求忒高。

    “老先生,我吃过那么多点心,西洋人的蛋糕也用过,小公子做的,我第一次吃。”店老板赞不绝口。

    老头子乐呵呵地笑:“这是根据西洋蛋糕改良来的。他手艺一般,就喜欢折腾新花样。”

    几个人一起望着兀自翻看店里书籍的小公子,鼓起勇气问:“老先生,看您的样子,不像是做点心铺子的。”

    老头子笑道:“不是。只是他贪吃。我们刚从海外回来,他想念西洋的美食,说厨师做不出来,自己折腾。”

    原来是一个小老饕!众人都赞赏地笑了出来。

    这些年,国家大变化,新帝继位后,更是大刀阔斧地改革,老百姓的日子都好了,家家户户基本隔三差五地吃鱼吃肉了,都好似要弥补亏欠了几百年的嘴巴一样,各中吃法儿穷尽讲究,再加上美食节等等比赛年年办,吃美食,就变成日常一样,美食家们就受到了追捧。

    老头子和小公子,在这书铺子里休息,说说话儿,就听见胡同口传来一阵阵锣鼓开道的声音,一班衙役如狼似虎地冒出来,破门冲进那客栈里,指明要锁拿店老板和店伙计,所有的知情人。

    原来是客栈里昨天入住的老爷被杀了,今天出来客栈的人,是假扮冒充的!

    一条街店铺的人都出来,指指点点的。

    这家的店老板和店伙计都吓的脸发白,腿打颤。

    那老头子轻轻叹气。

    年轻公子放下手里的书本,漫不经心道:“阿玛不用担心,我去看看。”

    老头子,太上皇。年轻公子,潇洒小道士。

    他们从海外回来,慢慢地走走逛逛,眼见大清各地方改革带来的好处,很是欣喜。当然,也看见了一些,永远无法杜绝的问题。

    这个案子,因为潇洒的介入,很快水落石出。

    山东巡抚李卫,皇上提拔的自己人,大字不识,但很有能力,更难得是清廉正直。潇洒很是喜欢,开心地和他聊着天。

    李卫叹息道:“十九爷,做一个清官真难。”

    沂洲府知府贪污税赋银子,知府库房里严重亏空,皇上收到密折,派来巡察官走访,却不想沂洲知府拿银子收买不成,伙同巡察官的随身小厮,杀害了巡察官,还胆大包天地要人冒充巡察官。

    巡察官的随身小厮,为什么要杀害自家老爷那?

    因为他的老爷清廉为官,他收不到贿赂,他很有怨气。沂洲知府贪污九十万两银子,答应给他十万两,他就铤而走险地,下毒杀了自家老爷。

    如此案情,如何不叫人心底发凉?

    “臣家里有些家底子,有银子。臣自从来到山东,一直自己拿银子尽力补贴下属同僚们,……”李卫眼睛红红的,“饶是如此,他们不知道在心里怎么骂臣那。臣家里的妻小还好,体谅臣。有跟着臣一起整顿山东官场,推行摊丁入亩火耗归公的,家里人都骂他们无能……说别人当官,一家人穿金戴银,他们当官,穷的叮当响……十九阿哥,皇上不吝啬,给的养廉银子那么多,可人心不足啊。”

    潇洒的目光,可以说是无情的。

    “李卫,当年我小舅舅做官,曾经说过一句话,你可有兴趣?”

    “十九爷的小舅舅,那不是汪老大人?”李卫惊喜:“不敢瞒十九爷,臣刚来山东做巡抚的大官儿,心里虚着。十九爷有汪老大人的妙方,李卫舔着脸请教!”

    “小舅舅说:‘大义凛然、淳朴勤劳、善良愚昧、随众排挤、贪污纳垢、懒政不作为、草菅人命、欺上瞒下、好心却不会办事……中中行为,都是人之常情。你要做一个屹立不倒的清官,必须比他们更善良、更奸猾,更无赖,更坚定。”

    潇洒的话,要李卫愣在原地。

    人都说“好人有好报”,都说“以德感人”……十九爷告诉他的,却不是这样的。

    “皇上是好皇上,他明辨是非,信任你,这是你的幸运和根本。只记得,莫要湿了脚,皇上的眼里不容沙子。”

    “十九爷您放心!”李卫心里徒然升起一股子干劲儿,消瘦的面孔发着光。

    李卫给皇上上折子,说他见到十九爷了,十九爷帮他破案,帮他镇压所有不服气的山东官员士绅们,说十九爷教导他做事儿……大白话满纸,不会写的字儿白字代替。

    太上皇对熊儿子的作为,很是不认同。这些年,他的胤禝,越发变得无情尘埃不染,即使面对天底下最要人动容的惨剧,人性最黑暗的恶,依旧是无波无澜。

    教导李卫的话,明显的不在正道上。

    一群人继续北上,皇上领着一群兄弟来到天津卫港口迎接。旌旗飘扬,人山人海的,太上皇在大船甲板上,用望远镜瞧着一个个儿子,好似,面黄肌瘦的,苦大仇深的,无声地笑。

    “这可算是知道,办差的苦了。”太上皇一点也不心疼。

    下来大船,皇上领着上万的人一起跪下来,都是伏地痛苦失声:“太上皇啊,您可回来了……。”您再不回来,老臣/儿子就要累死了。

    太上皇听着老臣们功臣们儿子们,委屈的哭声,点点头:中气十足,精神气不错,果然是以前太惯着了。

    太上皇面带心疼的微笑,伸手扶起来四儿子,细细打量,没怎么瘦,也挺健康,放了心:“不错。都起来吧。”

    皇上听着老父亲的认可,那真是热泪滚滚:“汗阿玛,儿臣还有很多不足之处。汗阿玛,十九弟那?”

    “诺,”太上皇的话音一落,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四哥,大哥,二哥、三哥……”

    潇洒生怕四哥抓他去做苦力,却也实在想哥哥们,一个没忍住从甲板上飞过来,一把抱住亲亲四哥。

    皇上听着这声和以前一样亲切的“四哥”,感动莫名,眼泪更多。

    他这几年,都没有听人喊一声“四哥”了。

    兄弟两个抱在一起,其他的兄弟们一看,十九弟!一起争着抢着要抱抱十九弟。

    “十九弟!”

    “十九弟!”

    作者有话要说:个人理解:

    宋仁宗的大女儿,嫁给生母母家的外甥。外甥和大女儿打架,当时是隋唐乱世后,礼法形成确立的时候,具体没有考据,宋仁宗出于多方考虑,一直维护这个外甥。

    历史上,六公主的母亲没有得到册封哈,一直都是贵人。这可能就是男女的不同了。如果是皇子这么大的功劳,一定是册封母亲的。当然,如果是皇子,康熙也不会给这么大的权利,整个喀尔喀。

    最要蠢作者不能理解的是,有关女子的传记太少了,公主们的名字都没有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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