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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雪皑皑的封晓山上,工匠们修出一座长达数十里的皇陵。
陛下去普陀寺恳求高僧,一步三叩,乞求再蒙一次上苍垂青,哪怕诸般因果皆加他身。可是签筒摇了数十次,解签还是求不得。
喜怒无常的皇帝当时已变了脸色,厉声呵斥。之后命人拆除了普陀寺。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心里也许早已经明白,再也重头不了。映辉宫的紫藤花开了满架,春光明媚,有时云霞漫天,京中惯来热闹。冠盖满京华,夜里有烟花流水般升空。
他就下旨禁了宫中所有庆典。
皇帝还没有死,皇宫却已经像是在服丧,一整个春天死气沉沉。
秦宵游时常感觉到头痛欲裂,他抓破了脸,抓破了皮肉,那种痛楚还是从头一直浸到左胸口,痛得难以遏制,太医怎么开药也不见好。
他整晚整晚被噩梦惊醒,在噩梦里,他梦到自己挽弓放箭,箭羽破空刺中了正在马背上的慕青岚。
那是刚学会骑马,正在花枝间捉一只小鸟的少年,脸上笑意未褪,张开了手臂在明亮天光之下,形容慷慨地赴一场红尘春色。
箭羽隔了无数个时空,像是刺破一幅画像一样,在少年人胸前,别开一朵绚烂桃花。
秦宵游骤然之间惊醒,寒塌之上,已经出了满身冷汗,不知何时眼泪流了满面。
手指紧紧抓进手臂里出了血痕,竟不觉得痛。
此后他再也没能拿起弓箭,一摸到弓身,手背就开始痉挛。几年后不仅不见好转,反而变本加厉,宫中再也没有出现过弓箭。
天乾五年的夏天,蝉鸣刺耳,皇帝在映辉宫极批奏折,离开时被紫藤花绊倒下去,左肩撞在了巨石上,肿了一天。太医没能保住这条胳膊,废了一半。
皇帝却觉得那紫藤花是故人魂魄显灵,在挽留他,反而染上惊喜之色,日日来到映辉宫。不管是重逢还是索命,他是那么期盼着再次相见,永不可能的相见。
许多年前,大雪消融,少年闭眼和他相拥,眼睫上染满了霜雪,嘴唇张张合合说着话。声音嘶哑,像是一段染了尘埃的气流不到出口就被堵塞,那些说不出的情意缱绻,爱恨嗔痴,都被堵在了左胸口。
秦宵游曾经以为他们还有很多很多个以后。
可是没有。
他玩笑过骑射,少年便苦下狠心满身伤痕。他迷失在风雪中,少年就纵马在万箭之中孤身来寻。他几番戏谑,几次不敢宣之于口,又几度陷入偏执要少年锁链加身。
终于因果有报。
当他再度迷失在红尘风雪之间,再也无人不顾一切纵马而来,红着眼眶跳下马,在千沟万壑中紧紧抓住了他。
在某个清晨,秦宵游在映辉宫冰凉的塌上醒来。有一个同样的清晨,少年起身坐了许久,沉默了许久,在他快要按捺不住睁眼时,忽而俯身吻了一下他的眼睛。嘴唇冰凉地落在他的眉睫上,极谨慎又温柔。
而此时,只有寒冷的晨风依旧。满殿寂静,仿佛也在嘲笑梦里痴心妄想。
但他原本拥有过这一切。他真的吻过他,他真的为他徒步千里。他真的差一点,与他厮守一生。
夏天第一缕微风,消散在万顷红尘之间。而寒冷的秋日已在眼前。
没有人知道慕二是怎么死的。人们照常生活,茶余饭后偶尔提起,也只是寥寥几句。
直到有一年,城外悄悄立了一处衣冠冢。
画舫几个女孩儿凑钱买了祭品,撑着伞挡雨,出城到了衣冠冢时,竟然瞧见已经有一群人站在那里。坟前落花,还摆了一壶好酒。
文人们多少端着些清高。天乾五年的斗酒宴上,时任翰林院大学士的王翰林在席间抹了抹眼睛,立刻就有人关切他是否身体不适。
王翰林感慨说,这些年枉担虚名,当初资助来京科举的清贫学子之事,其实是他一位小友促成。
“那位高风亮节的大人现在何处下榻”一位举子忙问。
“就在城外衣冠冢,二三两落花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处衣冠冢前总有人来祭拜,花酒相宜。
茶楼里,说书人改了名姓,将“慕”作“谢”,说着人尽皆知是谁人的故事。
“二公子总算是死了,”他一开口,整个茶楼的人都看向他,冬日里的空气愈发地冷,冻得人揣手捧热茶,只有他这靠嘴皮子吃饭的,在寒风里一点也不打顿,“今天咱们要说的,就是这位谢二公子的传奇。”
“谢大公子和世家公子们玩冰嬉时,他就躲在旁边看。老夫当年也是个赴京赶考的风流才子,见他冻得手上生疮,想招他过来喝杯茶。然而李大公子眼尖,瞧见了他,喊他走近。”
“我一细想,这帮世家公子都是爱玩的性情,兴许是善心大发,要领他一处去。”
“小孩儿怕是一早就等着他们喊了,我瞧着,说不准就是故意从藏身之处露出半个身体。自然是欢喜鼓舞地跑过去,看看谢大公子,喊了声兄长。小孩儿被哄着一块儿玩冰嬉,没有不答应的,谢大公子当然也不会多话,给他绑上了蒙眼布带。我不多管闲事,也就坐回去喝茶了。”
“只听到他一声声惊叫,恐怕是玩到兴起我也是个好玩的性子,坐不住,实在坐不住,估摸着也算是衣冠整齐读书人,觍着脸去看看还是允的。”
“走过去,便看到那几位正逗盲眼猫儿狗儿似的拿冰块投掷,冰嬉学不精的,一踉跄准头就坏了,一不小心砸在人额角,当然要痛得叫喊。还没有人腿高的小家伙,真像是瞎了似的躲避,和猎场里那些畜生也差不了多少。李公子还给这玩法起了个附庸古书的名头,叫作皮兽,取意是那些刚出生,躲在猛兽皮下的小兽。可不就是人皮兽妙极了。我便取此意抄下,预备考试用。可惜那年我偶染风寒,名落孙山,只能如今给大家讲到这里。”
孩童很快就扯下蒙眼布跑了。手上的疮口都裂开血迹,脸上不知道是冰水还是眼泪,不停拿手擦拭,擦了一脸血水。令躲在暗处的书生惊奇的是,不到垂髫的稚子,此时脸上竟然没有任何神情。不要说怨怼,连一丝感情都看不出。
与先前期期艾艾看看兄长便赤红了耳廓的稚子判若两人。
“谢二公子当了谢按察使后,毁誉参半但藩王之乱,总有他的功劳。”
“总算是死了。”说书人吸了口寒风里空气,又笑说道。
秦婴凭着一股恨痛活了下来,他疯狂地招募兵马,集合叛军,天下四处作乱。
当初还算是天潢贵胄的北宗王,不过几年,已经成了天下皆知的寇首。秦宵游一开始还会让人去平叛,后来不想再管。
只是每每秦婴出现,都在提醒他那一日大雪深埋少年气绝的画面。逼得他去直视鲜血淋漓的过往,不得从痛苦中脱身半刻。
天乾七年,秦宵游收到消息,太白山的道士有使人起死回生的逆天命之术。他已经病痛难熬,却还是唯恐慢半顷又是永诀,日夜兼程地赶到了太白山下。
大雪厚厚封满太白,前路迢迢,山路崎岖,马车过不去,要步行上万层山路。
当初一语成谶,竟果真相思病重。
秦宵游走在风雪山路中,身后是随他来的官员侍从。人头攒动。他倏地想到紫藤花架下那副画像。
那时少年一阖眼,说“陛下在画外”。
如今他身在画中,千里来寻求化外方士的良方。以求解碧落黄泉茫茫相思。
想到这里甚感荒唐,他哑然失笑。泪痕一落就在风雪里凝干,擦也擦不干净,愈觉得喉咙烧灼发痛,咳出一口血来。
入夜时分,秦宵游才上了太白山上。
点点灯火里,他迫不及待走进去。里面简单一张木桌,两把木凳,几壶酒。
方士不谈秘法,只让他喝酒。说亡魂唯有这一盏酒后,生人才得见。
刘德刚要解释陛下病中戒酒,皇帝却坐了下来。
秦宵游以为会彻醉一夜,在灵酒里与魂灵重逢,却想不到越喝越是清醒,清醒中绝望愈深,咳嗽得喉咙发哑满口血气,还是不见来人。
方士说“陛下喝不醉,自然连梦也梦不到亡人。”
秦宵游脸色阴沉,怒极反笑,骤然放下酒樽站起了身。
方士这才叹了口气,取出一方铜镜“老朽这里有一面护心镜,早年奇遇偶得。只要以生者心头血藏上数百年,就能带回彼岸亡魂,与生者重逢。只是到了那时,陛下也已经作古,亡魂投胎转世,不会有此世分毫记忆。”
秦宵游沉默半晌,接过护心镜,低声道过谢,走出了太白山上居士屋。外面风雪漫天,他走得太急,一趔趄重重摔在了冻得坚硬的雪地上,爬起身时满脸鲜血,流到口鼻苦涩异常。
护心镜被他紧紧护在怀里,鹅毛大雪洒满太白山。秦宵游头发和怀中镜面都白了,镜面抵靠着他。
似乎也是亡人与他碰头,与他白首。
百年之后,陵墓下合葬着两副枯骨,一面明镜。镜身有一抹深褐色血迹,似乎日日滴灌,深得拭不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是he
下个副本是还泪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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