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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九话音方落,周遭陷入一片沉默之中,谁也不知该作何回应。
因为只要一想到小芽原本是生活在怎样的荒芜中,吃着怎样的饭菜,每天都在同什么样的人说着话,便会即刻寒毛倒竖。
这也难怪小芽会变得干瘦虚弱,因为她其实从未真的吃饱过。那些用腐肉、树皮幻化而成的五谷果蔬,在骗过她的舌头之后,总会在肚子里原形毕露。
至于满身死气就更好解释了,小芽吃过那么多的死人,最后能平安活下来,都得算奇迹,更别说只让她沾了点那些人的死气。
然而就是在这种境况下,小芽每天吃的是腐肉,见的是行尸,穿着用稻草编出来的新衣新帽,带着她心爱的小猫,一晃便匆匆活过了三年,虽说浑噩,但却也确实算个美梦。
前提是永远都看不见梦外面是什么样,否则就成了细思极恐的噩梦了。
…
“慢着。”就在白九把故事讲完,正要开口再说点什么时,谢曲募然从幻想出来的画面中惊醒,用力摇了摇头,晃掉脑子里那锅泛着白沫的死老鼠,狐疑地问道。
“我有一处没明白,按你的说法,既然被抓进来的行尸和原本那些村民是一一对应,你怎么还要隔三岔五抓新人进来?”
“那自然是因为我的精魄无法和那些肉身完全融合,会令他们慢慢损坏。”
闻言,白九理所当然地咪呜了一声,老实回答道。
“一具肉身被困在这里的时间有限,我要掐着点放某些人出去,再抓某些人进来补上,否则行尸就变成真尸了,这么损阴德的事,我不干。”
一句话,就让谢曲哑口无言。
因为确实说得通。
眼见白九满脸都写着“我是只好猫,说不杀人就不杀人”,谢曲抿抿嘴唇,本来想问白九既然不想损阴德,干嘛还骗小芽吃了自己的亲爹,结果话到嘴边,却又被生生咽了回去。
问什么呢,没什么好问的,道理很简单,白九始终都是只妖啊。
换言之,能做到像白九这样,时刻顾忌着不伤害活人,已经算是菩萨了,但如果要让他们连死人都顾忌,没事还得记住帮死人入土为安,那……那纯粹是脑壳有病。
说白了,永远别试图说服一只猫老鼠不好吃。
“所以林子里那股香味,也都是你弄出来的?”半晌,谢曲在范昱的眼神催促下,将话锋一转,状似不经意般问道。
果不其然,白九立刻便点了点头,不再有半点隐瞒。
“那是一种迷魂香,可令人陷入沉睡,大梦三生。”白九说:“我猜你们知道的,睡着的人最容易被抽魂,也最容易接受我分给他的精魄。”
“闻了那香之后,梦见的内容都是能确定的吗?”
“唔……也算是能吧。因为要确保那些人完全陷入沉睡,所以得让他们梦见一些……一旦梦见了,就再不愿醒来的东西。”
“比如呢?”
“比如他们最想过的那种生活,或是他们内心深处最想记起来,却因为某些原因,无论怎么也记不起来的一些旧事呀。”
旧事……记忆?
那也就是说,范昱在白天恍惚着看见的那些,的确全是真的了?
想到这,谢曲转头与范昱对视一眼,继而又再问道:“会不会出现什么也没梦见,但魂魄依旧被短暂抽离体外的情况?”
“会有,但很难得。语$嬉%!挣''里”
“为何这么说?”
许是见谢曲在得知真相后,不仅没立刻动手把幻境破掉,也没继续追问小芽的事,反而还一连问了许多和小芽无关的问题,白九当下被闹得有些懵,再开口时,不自觉地便顿了片刻。
但白九确实没撒谎,尽管他其实很想不通,谢曲为何要问这种几乎没可能发生的事。
“如果一个人的魂魄力量很强,但又和他的肉身不能完全契合,就会出现这种情况。”
良久,白九用前爪撑着腮,谨慎地斟酌着回答道:“这种魂魄被抽离后,因为力量太大,无法被我的阵拘束住,一般会在第一时间附进一具与其更契合的身体里。”
“可是想想就知道,这世上能与自己魂魄最契合的,也就只有自己的肉身了,除了一些因为自身损坏,靠夺舍续命的魔修,哪还会有这样奇怪的人嘛。”
白九这边话一说完,谢曲便沉默下来,心说这不就巧了,我就是你口中那个奇怪的人。
看来因为这场意外,范昱看到了过去,而他则看到了另一处的现世。
也是有趣。
看来现如今,他的肉身果真正被捆在祭台上。
这么想着,谢曲摸一摸鼻尖,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片刻后方道:“白九,你要为了小芽送命,我不拦你,但你有没有什么能在不破坏这个幻境的前提下,放我和小昱儿出去的办法?”
言外之意,就是只要他俩能出去,他就情愿当瞎子,随便白九在这个幻境里怎么折腾去,他都不会管。
这已经是明晃晃的纵容和包庇了。白九听了谢曲这话,眼里一亮,连连点头道:“有,我有办法!其实你们只要从……”
然而还不等白九多高兴片刻,便被范昱出言打断。
“谢曲,你别胡闹了,假的永远都是假的,变不成真的。”范昱皱着眉说:“你俩以为这样是为了那小丫头好吗?”
“不论怎么说,现在住在这里的唯一一个活人是小芽,假如……如果她到死都得生活在这么个虚假的地方,连知道真相的机会也没有,这对她来说不是幸运,是悲哀。”
范昱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语气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平时很难听到的温和,以至于让谢曲听得晃神了片刻。
但是很快的,谢曲便从这种没来由的晃神中回过味来,连忙摇头道:“小昱儿你不懂,人啊,有时候其实很需要一些甜蜜的谎言。”
因为相比这些甜蜜的谎言,真相往往更残酷。
就好比当年在酆都时,范昱死后不久,他便酿出了一种名叫南柯的酒,饮之可见前尘,可寻故人。
他那时常把自己灌得烂醉,酆都风雪大,他就站在漫天的大雪里,踮着脚尖去折院子里最高那根梅花枝。
他满身酒气,以一簇花枝做剑,教眼前那个仿佛随时都会散去的小影子练招。他折了数不清的纸雀儿,逗被雷声吓得红了眼圈的小面团开心。他每日都准时燃起炊烟,准备两双碗筷,一个人吃光整整一桌子的菜。
按理说,范昱没了,他的红尘也就该跟着散了。可自从他有了那酒后,他只要醉着,便能看见无数个范昱的影子。
不是一个,是无数个。
他每天早上起来,都能看见床上正坐着一个懒懒的范昱,等他起身洗漱了,便又有一个跑进屋里,皱眉催他煮饭。
他去院子里晒太阳,一本薄薄的春宫图盖在脸上,醉得头疼了,会有一个头顶小花儿的范昱对他说:“不如去梅花枝上睡,花香安神,再说你现在也能碰得它们了。”
他去酆都外面处理杂事,见着那些掌门们满脸堆笑,像奉承又像惭愧,总会有些克制不住心底的杀意。每逢这时候,身旁那个小影子便会扯扯他的衣袖,反复喊他的名,笑吟吟地告诉他,自己会带他回家。
再后来,渐渐的他身体就被折腾垮了,酆都却还未空。为着酆都,他开始想把这“梦”给戒掉。
他其实去花楼里喝过几坛凡间最烈的酒,也去戏楼里听过几段最酣畅淋漓的戏,他终日拿着各大仙门贡给他的金银秘宝随意挥霍,可是入了夜,和他睡在一起的,永远都只有那壶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没办法真正戒掉的南柯。
直到最后真的醉死在祭台上,魂魄下了地府,亲眼见着因为魂体受损,被崔钰设法温养在无常殿里,终日长睡不醒的范昱。
后来好像是又过了不知多少年,某一天,睡了许久的范昱忽然睁开眼睛,对守在身旁的他说:“你身上酒味太重,让我连个囫囵觉也睡不好,还得半路被你熏醒,喊你戒酒。”
说老实话,他其实已经记不住自己当初究竟是先哭了,还是先笑了,他只记得那会有个声音在反复对他说:你看,醒了就是好了,好了就是不会再消失了。
你看啊,谢七。他听见那声音不断在他耳朵旁边喊着,声嘶力竭,它说你看啊谢七,你的红尘回来了。
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没碰过南柯了。
…
骤然忆起往事的滋味并不算很好,半晌,谢曲强迫自己从那些小小的影子里回神,一手抱猫,一手牵起范昱的手,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说给范昱听。
“我想你肯定也听过那个传闻吧——自古白无常索命,往往都会让那些人在最后再做个美梦。”
“因为如果结局注定是坏的,病痛注定是苦的,那就把他们临死前必须得喝下去的苦汤药,悄悄换成几颗糖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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