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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笑一笑吧。◎
狐狸心是一味药,煮熟内服,能补益、镇痉,治痰气。
小狐狸听不懂他们的话。
这与她有何关系?
为何江兮缈病了要取她的心?
她有什么必要承担这样的责任么?
她只想知道爹爹去哪了。李符安不见踪影后,她便连旧书斋都不回了,没日没夜,成天待在山顶上。因为那里最高,倘若爹爹回来,她便能第一时间看见。
心什么的,江兮缈什么的重要吗?
她趴在山上,一等就是一整天,面对关于心的提问敷衍了事。她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爹爹。
然而,渐渐地,一种向现实低头的无力感却逐渐占据上风。
她是知道的。
或许爹爹真的不会回来了。
就像小时候那样。
说着“到外头转转”,便一去不回,只留下她和阿娘熬过那一个又一个寒冬。母狐狸生育后,多是由公狐狸外出捕食,公狐狸死亡,便由母狐狸喂养孩子。倘若母狐狸也死了,小狐狸便该自力更生。
这是他们禽兽约定俗成的生存法则。
而她已然不再是小狐狸崽子了。
爹爹失踪后,阿娘履行了义务,阿娘殉职后,她也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个世界活了下去。
父母远去,或许这才是定则。
她不该强求的。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劝你还是别等了,不如先将狐心献出去。”
她回过头,一时间,小狐狸连脖子上的毛都竖起来了。她看到了娘亲,可阿娘早死了,她亲手为阿娘收敛的尸骨,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
“阿娘”穿着一件素色衣袍,坐在耸出地面的树根上,轻轻用一卷书掩住了脸。他笑道:“奇门法术罢了。能令人在我身上看到心中最想见的影子。”
得知自己被骗,小狐狸有些不高兴:“你是谁?做什么逗我顽?”
“不是独独对你如此,每个人见着我都一样。”他说,“你瞧见谁了?”
说不清为什么,他那信手拈来、游刃有余的态度便叫人信服。即便是小狐狸,也不由自主真的回答他:“……我阿娘。”
“是么。”他并不深究。
“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缘何知道有人在讨我的心?”小狐狸问。树精,或者土地公么?她心里猜测着。只能从他身上那件衣服是男子款式来判断,眼前人应当是男的。
“都不是哦。”他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径自做出了回答。
小狐狸吓了一跳。
是巧合?还是他读了自己的心?!
这人笑了笑,不再作答,只是说:“怎么说呢……要是故弄玄虚,你恐怕不会信吧?”
“那是自然!”小狐狸气鼓鼓地说。
虽说她的的确确有两颗心,缺一颗也不会死,那杀千刀的二师父也靠望闻问切中的“闻”一术轻易察觉。但那是心啊,哪能说给就给。
“真苦恼啊,眼下我还不能大喇喇地知无不言……”他摆出一副头疼的样子,“不过,你也深受其苦吧?”
“什么?”
“你那颗肉做的心。”
他在用阿娘的声音、阿娘的相貌说话,那太奇怪了。说这话时,他笑起来,和往昔阿娘叫她“踩着自个儿脚印走”时一样。小狐狸想,这奇门法术不会是设了好玩的,她明里暗里一定也受了它影响。
不然,她怎么会始终没反驳呢?
那人接着说下去:“你跟着来了这儿,当真全是受玉揭裘强迫?我不知道前因后果,不过,你心中有愧不是么?”
小狐狸一怔,想起自己从稗巴城墙上一跃而下时酣畅淋漓的笑声,以及远远眺望城中大乱时的黄昏。
“阿娘”的眼睛里有光掠过。
“我知道了……但你眼下付出的代价还不够么?你因玉揭裘心如刀绞,他却一点都不知道。说到这个,我可以帮你……”
“不。”小狐狸说,“我对他……那是我的事,与他无关。与你也无关。”
来路不明的陌生人望着她,停顿了许久,说:“所以,你若没有心,不就没有烦心事了么?恕我直言,狐妖的心哪有那么好找。你不献出这颗心,是走不了的。”
她想起那些鼎湖弟子高傲且期待的眼神。显而易见,他们认为她按他们说的做是应当的。因为他们认为她是玉揭裘的灵宠,因为他们觉得这也不会令她死,对她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小狐狸讨厌他这笃定的口吻。
也讨厌他模仿阿娘。
真正重要的人独一无二,怎么会允许旁人长得与她相似?
斗胆说一句,全天下能容忍,甚至寻找替身的,绝对都不是真心。
即便用消遣为借口。
真心哪有那么廉价?
根本是对真正有心的人的侮辱。
她一直待到了天黑。
等到天亮,她或许就不会再等了。不是认定没有希望,只是明白不能再耽搁在这里了。鸟兽和人类都一样,是必须要往前走物种。
这是雨后的第一个夜晚。
暴雨后潮湿,风却很凉爽,闻得到熟悉的花香,也能看见澄澈的夜空。新月窄而恬静,如梦亦如幻,寂寞且自得。
玉揭裘一身玄色,无声无息到树旁。他不率先说话,只跟随她一起,仰头望向天际。
小狐狸蜷缩在树上,没来由地说:“恐怕是有两颗心的缘故吧。明明爹爹走了很难过,可又觉得今晚月色真好,吹着风很舒服。”
“不是吧。”玉揭裘低下头,随即徐徐望向她,“同一时间想两件事,我也会。”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小狐狸想纠正他,但还是支吾了。她清楚他的来意,不用想也知道。既是为了给江兮缈治病,玉揭裘怎会作壁上观呢?保不准他还想着由自己送上去,好博一番美人青睐吧。“他们要我有血有肉那颗心,那我便只剩石头做的那颗了。”
话已至此。
他只望着她,乍一看像不明所以,细思却是最直白残酷的拒绝。
小狐狸并没有任何希望,所以也不感到失望,他那笑做的刀子早在她肉里搁置许久,来回拉动,汩汩渗出的只会是血,而非眼泪。
她只是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好的也好,坏的也罢,流血也好,流泪……能让她流泪的话,那也算他了不起。
他们之间已经不缺这点伪装了。
于是她继续。
小狐狸装出可怜的样子,像野兽将爪心向上,佝偻脊背,摆出任人宰割的姿势,只想看到他浮光掠影般浅薄的迟疑:“石头心断绝情爱,那便是要我舍弃喜欢的人。”
玉揭裘总是令她出乎意料。
纵然小狐狸心眼少,却绝不是会轻易判定人善良的傻瓜。玉揭裘是唯一一个,却完全颠覆她的想象。
他或许不适合被归到人里,也不便于用区区常识来判定。
面对她的喜欢,他的回应就没有正常过。
一开始被江兮缈戳穿,他只关心师姐,根本没往心里去;后来她主动袒露,他却不相信,反而指责她说谎;最后这次,他终于没有罔顾,也不再狡辩了。
玉揭裘说:“师姐要的话,你就给她吧。”
他的践踏是她早已料到的结果。只不过,小狐狸从未想过,真正到了这种时候,并不是做过准备,便能幸免于难。
“你不是说心上人是我吗?左右我心里从未有过你。”犹嫌不够,玉揭裘说下去,他朝她笑。不知是否只针对她,那笑容有催人动情的奇效,“过去不曾有,往后也绝无可能。”
果然如此,尘埃落定,欣然接受,万念俱灰。
就算他不这样说,她也会给的。
真是一场有始有终、令人心满意足的吊唁。
仿佛觉得无趣,玉揭裘转身离去。小狐狸浑然不觉,只想钻研出能不让心发麻疼痛的呼吸方法。
她无须思索如何撒谎,便能自然而然做出最拙劣的雀跃表情。从树下滑落时,最先沾落进水中的不是狐狸的皮毛,而是赭红色的裙摆。
雨后泥泞,方才的狐狸已然消失不见,女子凭空出现,膝盖触地,却不急于起身。
小狐狸瘫坐下去。
“是哦……”恍然大悟似的,醍醐灌顶似的,总算豁然开朗了似的,她说,“我怎么没想到呢?那样我也不会伤心了。我怎么没想到呢?”
她的笑声听起来像破碎的啜泣,星星点点,斑驳陆离,玉揭裘往前走。他要下山,下了这座以后,还要下师门这座。他要离开这里。
他没有回头,心里有种异样而难以被常人所理解的快乐。
少女追了上来。
她站在高处,他只能仰起头看她。她背后有月亮,可她仍然被阴翳笼罩。玉揭裘看到她站在那,红裙被夜染得漆黑,脸庞也模糊不清。
他权当她是被戳穿后的恼羞成怒。
被发觉了吧?她的谎言有多好笑。她是要对谎话负责的,还真敢说。到底哪来的胆子鬼话连篇?
那就逃走吧。
再也别出现了。
反正她在这里,他向师长同门伪装时也很尴尬。
“去躲吧。”他用最僵硬的心冷笑,极尽刻薄,迫切挖苦,“我原谅你。毕竟,我心中只有江——”
他话音没能如约落定。
苦痛氤氲的夜晚,沉沉自省的山坡上,他亲眼看到她将手刺入胸口。
有夜来香的气味。
他对她撒下弥天大谎那一夜,湖边正开着这样的花。浓烈馥郁,却有毒素,足以令人头晕胸闷。
是离得太远的缘故吗?
还是因为她在山上,而他在山下呢?
她看起来那样的辽远,平稳而浩大,宛如一袭柔软的黑暗,侵入他从此以后的每一个噩梦。
他中毒了,所以应当尽快离开。可他迈不开步子,只是无法从动弹不得的痛苦中脱身。
小狐狸将掏出的东西递出来,她似乎在笑。看不清嘴唇,只听得到哀戚的笑声。
她松开手。
那颗心落在了前夜滂沱的积水中。
她血肉做的心变得污浊不堪。
小狐狸说:“给你了。”
他对她的评价是暴虎冯河、不可理喻,竭力不让自己去思考她这么做的缘故。他只是想伤害她一番,她却真的不要了。
那颗心,十分悲剧,非常之没出息,对她来说已然几乎是他的代名词。
万马齐喑的黑暗中,玉揭裘面无表情,也不知道该露出什么神色才好。
于是他笑了一下,麻木的、濒临破碎的。他转过身,笑容彻底消失。
她会变得不幸。即便回去跟荆麒印重逢,毕竟没有心,她便不会再爱他了。
不过那也跟玉揭裘没关系。
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往前走,身体在逐渐变成向前的累赘。但他不管不顾,所做的仅仅只是向前走而已。
他在山门口遇到师尊。
玉揭裘未曾听闻师尊出山,可眼前的毋庸置疑是他没错。虽说寻常人看不到师父真容,但师尊向来会以术法变作他人心中最想见到的对象。
或许玉揭裘没什么相见的对象,又或者他并不清楚那是谁。因而师尊永远是模糊不清的。
“你要去哪?”慕泽问他。
玉揭裘自知破戒,避开对方,惜字如金道:“赴约。”
“你姑母……”慕泽用寂寥的目光望向他,“你不怕有去无回?”
他与姑母之间,有的只是血海深仇罢了。
玉揭裘沉默了一阵。
“既是一家人,”他坦然自若地吐出歪理邪说,急切想要模仿什么人,又或者贯彻怎样的理念。即便实质是自我毁灭,他也想要变成自己以外的某种东西,“纵然知道对方有所图谋,却仍旧愚不可及地相信……这才是人不是么?”
玉揭裘下了山。
朔日夜,江兮缈又一轮病发,心中不安,啼哭不已。鼎湖几个弟子与师长正聚在江兮缈卧房里外,焦头烂额,担忧她的安危。
忽然有人惊呼一声。
宣窗外有脸尖、两耳、四条腿、阔尾的影子漂浮而过。
滚烫的心消失不见了。
就像什么在从心中剥离一般,小狐狸感觉到了很多很多的疲倦,堆积如山,如同干燥的书卷。胸前的伤口很快便愈合,但她明确地感觉到,有些东西弥补不上了,消失了。这很好,令她感到很安心。
她好像这样才完整了。
因为痛苦早就该失去了。
小狐狸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看自己。
心境当中,有个声音在耳边聒噪,先是叫了她的名字,随即说:“你瞧瞧自己的样子。这不,你也跟我那时候一样的。”
原来是涂纱。
小狐狸并不想理睬她,她却一直叨叨个不停。
突然间,差不多是出于本能,小狐狸一手攥住她的脖子,不容分说,将她撕成了碎片。涂纱愣住了,像没料到似的,血四处飞舞着。小狐狸将涂纱塞进嘴里,生吞她的肉。
涂纱的脑袋和躯干被分开了,可她还在说话。她笑着说:“真好,你会变得六亲不认的,你会变得无聊起来的。你会变得跟我一样坏,不……你比我还坏。”
小狐狸不在乎她的嘲讽,只蹲着身,专心致志吃她。
她把涂纱的骨头和肉一起嚼碎,咽下去,内脏也用手指勾起来,伸出舌头接住血,然后一口气吞掉。剩下脑袋,便用力砸到地上,俯身用嘴去吸食脑浆。
小狐狸的心毫无知觉。
可胸腔中即将消散的温度却驱使着她。
失了心的异样,蛊虫发作的痛楚,记忆在循环往复地起伏不定。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这时候想起来,那么遥远的过去。
她曾见过稗巴的世子殿下。
他罕见不在行宫,去向父王请安。似乎,似乎是有那么回事。她不记得他的长相了,只记得是个孩子。她还是王妃,华美到像一盘玫瑰花瓣榨出来的油,满到溢出来。她那时候很爱笑,和如今一样,笑着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她忘记他的回答了,只是说:“成日愁眉苦脸,谁见了都会觉着晦气。要讨人喜欢,便多笑一笑吧。”
光凭她禽兽的忘性,她怎么可能记得起来呢?
后来她那么多次腹诽心谤,亦或骂他装模作样。原是她教他的。
多笑一笑吧。
眼泪坠落时,起初,她没有觉察那是什么。
好可怜,又可恨。
可悲极了。
泪水从眼眶中大颗大颗滴落。在心最后的战栗当中,她俯下身,已泣不成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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