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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倒众生,吹灰不费。◎
崖添王姬的陪嫁狠狠被稗巴的嫌弃一通,一副他们高人一等的样子。费绛琪和沈策也都是崖添人,难免觉得这稗巴的讨人厌,未免太自恃清高。
不过,他们可不是来为奴为仆的。
鼎湖宗曾有术法,画符粘到后颈,便能隐匿气息,谁也觉察不出来。
二人用了这招,伪装成宫女与太监,想潜进去一览究竟。
然而,他们还是太天真了。
祝塔之高,难以攀爬。奴仆无一不在门外待命,远远还能见到转瞬即逝的飞鸟。虽说隔扇拉开,但王座离门又是何其遥远,根本看不清王。
不仅如此,周遭乌压压的同僚相互监视,恪守规矩,根本无法肆意地左顾右盼。
这一日来的,是从其余三国割地的使者。
只因当地的官吏不服管制,否决新的归属。而其副手是个识时务的,伺机以下克上,取了上司首级,特此送来宫中,领受封赏。
恰好需要进去一批人来奉茶。
费绛琪与沈策不动声色地交换眼神,各自跟随其他人一同进去。
费绛琪比较聪慧,三两下便学着旁边人照办。倒是沈策,笨手笨脚,险些将茶水泼出来。
好在有惊无险,二人也和其他仆从一同,奉茶后便退到后边的布帘间。
觐见的使者,说三叩九拜丝毫不算夸张。
进门时先净手、更衣,先行大礼,再循序渐进化作日常见礼。
送来的桌案是乌木,边角由金子镶了边,上头微微泛亮的是碎裂的宝石。
下人替他取了冠冕,又送了祭祀拜天的茶汤来。汤中有五种果子,以雉鸡的油膏煮成,鲂鱼提鲜。就连专程用来食用这道菜的餐具,都分三类。
画栋雕梁,繁文缛节,故作骄矜。
说实话,看到这一幕时,沈策便认定这位王不可能是玉揭裘。
要知道,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当初,玉师兄轻车熟路捕了师尊的鸽子,不修边幅,烤给他们几个师弟吃。大家都说,玉师兄捉鸟当真一把好手,感觉跟私底下练过百来次似的。玉师兄也只是笑笑。
那样随和的玉揭裘,怎么可能是如今这个拿威严高屋建瓴压人一头的王呢?
然而,他有所不知的是,另一侧的费绛琪却在同一时间做出了与他截然相反的猜想。
她离王座更近,眼力又较凡人好,遥遥能看见,金碧辉煌的内室间,孑然一身的影子旁随意搭着一把剑。
虽说看不分明,可那剑上似乎隐约有紫气乍现。
那是象征正道的仙剑。
原本是属于江兮缈的。
那人并不露面,只由外头的内官聆听指令,再给予转达。
终于,正头戏开演,使者献上了逆者的人头。
他进入由屏风遮蔽的内室,即便如此,也严守规矩,低头不敢直视王的容貌。使者徐徐解开锁扣,掀开了装人头的箱笼。
正是那一瞬间。
使者蓦地挥手,洒出金光灿烂的粉末。
那是富有剧毒的药末,长官献头也好,副官忍痛上路也罢,只为获得靠近的机会,借此刺杀王上。
身为使者、也是刺客的副官抬起头,第一次直视那众人皆要退避的容貌。
曾有人说,稗巴的王卧薪尝胆多年,始终默默无闻,又能举笏击蛇,四两拨千斤,恢复旧国。如此这般,动心忍性,定然生了一副奇人奇相。
结合他那杀人不眨眼的狠戾,许是豹头环眼的莽汉也未可知。
然而。
他看见了。
这使者行至御前,总算见到的,是一张清隽舒朗到脱俗的面孔。
光彩熠熠的粉末中,王长得有些太过俊美了。眉目雅致,容貌姣好。他望着他,面对行刺从容不迫,甚至朝刺客粲然一笑。
王与传闻中一般,是颇通体术之人。不过转眼,所献的人头与案上的帔便一同被卷起来,将那鹅毛大雪般的毒末和使者推了出去。
使者翻滚着摔倒在地,自己也因中毒倒地麻痹。
而王已起身,正抬起手背按住脸,毫不留情地将血吐出来。
中毒不深,刺杀以失败告终。
刺杀的缘由有很多,譬如不愿认可自己被母国抛弃,又譬如不认可稗巴这种脚踏着黎明百姓的安逸从地狱回来的行径。使者自知必死无疑,此刻也愤怒叫嚣道:“我愿以死明志,赏我个痛快吧!”
王总算自己开口,却只说:“放他回去吧。”
那使者始料未及,满脸诧异地抬起头。
年轻的王正垂下脸来朝他微笑。
他原本是绝望的,此刻却猛然被点亮了一丝希望。
二话不说,便有人上前架住那人带出去。
等那行刺的使者出去,下人有条不紊地上来扶起屏风,料理人头,修复摆设。那名王却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新生的日光拂过塔尖,由饲鹰的窗子穿入,落到他墨色的衣袍上。
不单是费绛琪,沈策也看到了。一清二楚,如假包换,是玉揭裘本人。
他摩挲着手,上头沾着适才溢出的血。玉揭裘回过头,便有内官上前听从吩咐。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间血迹斑驳,不经意地掩住张合的口唇,拿开时,却又绽露出清爽精致的笑容。
内官则面不改色上前,恭敬地朝群臣宣道:“圣上仁善,体恤边镇特使,赐祭天茶汤。特使汲汲皇皇,食不终味,枉顾圣心,是为不忠。株连九族,以儆效尤。”
分明遇刺,却拿人吃饭没吃几口做文章。
即便是大臣也有所迟疑:“王……”
玉揭裘垂着头踱步,笑盈盈地抛出两个字:“去办。”
“是。”众人只有听命的道理。
难以想象,使者以为自己侥幸捡了一条命,等回到家,却看到自己全族人被杀的场面,不知会作何心情。
这真的是那个玉师兄吗?
沈策只觉得手脚冰凉,不得不按住自己的手臂,才能叫自己不再发抖。
费绛琪也感到匪夷所思。
玉师兄当真堕了邪道,而且,还如此残暴无情、截胫剖心。
才退出去,他们便都陷入沉默。
费绛琪说不出话来,沈策更是绝望。
怎么会这样?
玉师兄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我们必须做些什么……”沈策断言。
但一反常态的是,费绛琪却有所迟疑:“可是,我还是觉得有古怪。”
“事实都摆在你眼前了!你方才没听到么?”沈策脑袋里很乱,一时遏制不住情绪,“他屠门,我们是没亲眼见证。可如今,他要那样作弄刺杀自己的刺客。我们都在场啊。他真的还是玉师兄吗?”
“我只是觉得古怪。”费绛琪试图从一头雾水中辨明些什么,“玉师兄究竟是怎样的人。”
沈策的愤怒中仿佛掺杂了其他思绪:“你的意中人不是慕泽师父么?玉揭裘还有什么可值得你开脱的?”
“我不是因为私情……”费绛琪想解释,可又有些无奈,“我只是想试着先反省一下我对他的认知。”
他们难得有这样的分歧。
费绛琪并不是反对,只是还想多推敲一下。沈策并不否认,尽管嘴上那样指控她,但有略有些私情的人也许是他才对。
他慢慢也平静下来。
忽然有脚步响起。
两人连忙跪在地上。
原来还是内官经过。
内官是去送册封典礼的诏书的。
小狐狸在贵妃椅上领命,自崖添带来的常服与嫁衣缝到一起,里头藏着能屠魔的青铜剑。嫁衣是鲜艳的红色,如被火苗吞噬的映山红,艳得人心惊。几个女官和太监来传授议程,届时要先跪地听过册封文,之后领得册宝,谒庙,再登塔向王谢恩。
她默默地听过,倒是不陌生。
小狐狸是知道这套婚前礼的。
阴差阳错,曾几何时,她已因玉揭裘的父王领教过。
而她同样是在最后的环节对人痛下杀手。
她曾和涂纱交换着迫不及待的眼神,而如今,她独自筹谋着一切,慢慢悠悠,泰然自若。
珠玉串成面帘,由发冠垂落。良辰吉日,涂绒绒依次完成那些议程,跪下又起身,长久反复地行礼。
身上的珠翠发出细微的响动,仿佛蜻蜓掠过后水面的涟漪。册宝沉甸甸地被凤凤抱在手中,百官的贺词一成不变都是些荒唐话,祝塔的阶梯延绵看不到尽头。
那是一个艳阳天。
玉揭裘毒未解,微微咳嗽着,衣着漆黑,起身去室外。侍从劝他当心风寒,他却只静悄悄地瞭望远处。
内官层层通传,窸窸窣窣拜了一路。
小狐狸顶着冠冕行礼,遮挡面部的炫色珠帘也下坠。她手中的青玉团扇被女官摘去了,仆役退到一侧,之后迈向王的路,便由她一个人走。
玉揭裘也没有那般确信是她。
只不过,三国之中,最有胆识的君主莫过于崖添的祁和君。他专程劳人潜伏其中,使得狐妖祸国的故事再三流传。
他知道她会来。
或许是翌日,或许是次月,或许是来年。
无须多言。
他去拨开她的面帘。
手似探入淅淅沥沥的雨中,千百颗珠子冰冷圆润。才对上她的眼,胸口便是一凉。
王后的冠冕被掷出去,发辫跌落,露出琥珀色的妖目。
玉揭裘胸前刺着一把青铜剑。
剑柄被握在小狐狸手中。
第三次轮回时,她曾从他头上取下花瓣,揉碎在手心,轻吹一口气,洋红色的碎片便迎面拂来,像血,也似被渴求的甘霖,浇灌了在这漫长小说中等候太久的他。
忤逆天命,任性妄为,流离失所,手足无措。
最后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凭借自己的意志走到了这里。
周遭的下官无一例外,面露惧色。有人想靠近,有人要昏厥,有人很惊恐,有人在呐喊。
可在这两人中间,山河寂静,万马齐喑。高塔之巅,唯独他们而已。
小狐狸脸上浮现出笑容,手头用力,便血流成河,潺潺从他伤口处涌出。
他们曾在潮湿的河水中相互依偎,一旁便是燃烧着熊熊大火的船只。他们在荒无人烟的山林间度过夏日,十指交缠,耳鬓厮磨。他们见证过彼此的死,壮烈的、悲郁的,惘然地、无谓地。
总算重逢了。
终于再见了。
玉揭裘倾身,眼与鼻梁栖近她唇角,却并没有覆下去。伤口张裂,他用浮冰般的心去吻她的剑:“……我心里一直想着你。”
她看着他,美目盼兮,徒生疑惑。
心是肉做的,里头流着血,脆弱又多汁。
又不是人人都和她一样是石头心。
时时刻刻想着一个人,那怎会舒服呢?涂绒绒不明白。
“是么?”吐息里是花香,悸动中存杀意,小狐狸笑靥绚烂,手指在剑柄上轻敲,仿佛叩问眼前人的心门,她问他,“痛不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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