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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
康宁宫正殿外,苏昭昭轻轻抬头,看向院里唯一的一颗老红枫。
昨夜起了一场风,连这枫叶都受不住的纷纷落了下来,铺在青砖上,满目绚烂的红,透着一股壮烈的悲凉。
“七巧。”
殿内,身着绿裙的方彩云朝她迎上来,到了近前,又忽的改口:“甄姑娘……”
苏昭昭这几月来的“恩宠”太盛,便是曾经就认识她的这些宫中旧人,见面之后,一时间都有些摸不准该如何对待她——
太殷勤了,毕竟苏昭昭的身份也只是宫女,总显得谄媚,但要是当真只拿她当个寻常宫女一般,又怕惹恼了这位未来的贵人,平添麻烦。
苏昭昭明白旁人的顾虑,熟练的朝彩云微笑点头,客客气气的模样:“彩云,可是太后娘娘有空了?”
果然,见她态度如常,方彩云便也平静下来,微微点头:“娘娘刚醒,这阵子精神还好些,姑娘随我来罢。”
苏昭昭微微点头。
太后病重,开元帝却仍旧不踏足康宁宫一步。
寿宁宫等了两日之后,便派了人来寻苏昭昭,说太后要见她。
苏昭昭明白这是为什么,更莫提她被送到开元帝身边,原本就是周太后的手笔,虽然阴差阳错遇到的是段段,但也正是因此,她这一趟才更应当来。
按着上一次走过的路径跟在方彩云身后进门,殿内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无声,在这一片寂静中,刚走到垂珠帘前,苏昭昭就听到了明显的喘息,清浅却急促,让人格外揪心。
太后娘娘直着上身靠在软枕上,被一众宫女太医拥簇着,现下方姑姑正在一下下的顺着太后娘娘的胸口,但太后却仍觉着呼吸困难一般,白得毫无血色的脸色上,只在面颊飞起两团红晕,看起来就越发骇人。
苏昭昭沉默片刻,屈膝跪了下来:“娘娘万福金安。”
周太后听到声音,侧过身来,看见她,摆摆手,示意旁人都退下。
宫人们拗不过太后娘娘的坚持,但也不敢退远,只避让到木槅后守着,太医还着意嘱咐了,若是娘娘情形不对,一定要立即喊人,苏昭昭应了。
周太后已没了太多力气,声音低微,苏昭昭上前靠在脚踏上,几乎贴到了太后近前。
“她们说,你近日,很得宠。”
苏昭昭低头不语,算是默认。
“平平无奇……”
周太后便又细细打量她一眼,皱眉垂问:“你能把陛下请来?”
不愧是亲生的母子,这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和段段极像。
苏昭昭抬起头:“奴婢要知道您与陛下的嫌隙到底是什么缘故,才能判断能不能将陛下请来。”
“你都知道什么?”
苏昭昭:“陛下说过,您曾经动手杀过他,只是最后又后悔了,又说是鬼迷心窍、受先帝蒙骗。”
“他连这个都与你说……”太后娘娘神情有些恍惚。
苏昭昭安静的等着,片刻之后,周太后在喘-息之中,终于对她缓缓开了口。
周太后打生下来就是这样多病。
公主只怕难以保住、只怕长不成、只怕渡不过这个春、冬……这样的话,在太医与旁人口中,自从周太后出生起,就一直不曾停歇过。
但周太后仍然就这么一日日的活了下去,她天生就是如此,并不知道健康无恙是什么感觉,她习惯了时不时就要躺在床榻忍耐吃药,习惯了周遭众人关怀照顾,日日如此,甚至不觉着这般的生活有多难熬。
只不过因为她的病弱,在高祖的儿女之间,并不起眼,高祖除了得着什么天材地宝、名贵药材时,会记着给自个女儿送一份,剩下的时间,几乎见不到她。
直到十六岁时,高祖为她招了驸马,是高祖亲信,奉旨护卫京畿的上将军黎宗。
周太后对此没有什么想法,她是公主,又这样多病,黎宗待她也是恭谨小心,她对驸马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一切似乎也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
直到某一日里,她又病了,只是这一次“病”得格外不同,太医来请脉后,众人都一改她先前生病时的担忧小心,一个个的恭喜她,说她是有孕了。
有孕是一桩痛苦的事,比得惯的风寒时疾都更难熬,她难受的连盛京的风沙都受不住,在春日里,就搬去温汤庄子里静养安胎。
好在旁人说,有孕就是如此,过去就好了,过几月就好,等生下就好……
她也就这样一日日、一月月的熬了下来,直到九月怀胎,眼看要瓜熟蒂落时,变故频生。
高祖的癫狂迷心越来越厉害,引来政变,大黎险些国灭,连周氏一族都被逆贼诛杀殆尽,她被寻来的高祖近卫与丈夫一路送回皇宫,因为路上的颠簸,在后宫煎熬一整日生下了孩子。
她的父皇死了,母嫔死了,兄弟姐妹们死了,她疼的几乎要死过去,换来一个干瘦“丑陋”的婴儿。
黎宗凭着这个婴儿,得了高祖临终前留下的禅位诏书,公主之子成了皇子,她因为这个婴儿,从公主成了皇后。
但周太后仍旧觉得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
她被骗了,生产之后没有变好,反而更愈发难受,比她受惯的病痛更难受,最痛苦时,她甚至觉着自己是一具被日夜折磨的行尸走肉,她提不起精神,无法闭目、无法休息,甚至连哭泣呻=吟都不能。
这个时候,登基称帝的黎宗派人来到了她的面前,黎宗也并不想让这个孩子活,只有这个孩子死了,他才能摆脱高祖留下的阴影,成为真正的帝王。
重重保护之下,唯一的破绽,就是她这个母亲。
黎宗说,银针入脑,孩子就会渐渐虚弱,没有任何人会发觉,几年之后,只要孩子去世,往后的一切都会再好起来!他们会像一样和睦情深,而不是这般被高祖留下的人手离间得夫妻陌路!
周太后答应了。
她并不是为了丈夫的保证求肯,她只是太难受了,难受得想死,难受到想带着这个孩子一起死,难受到顾不得其它。
但乳母当真动手施针时,听见婴儿啼哭的一刹那,周太后却后悔了——
时间越往后,这后悔就越加清晰,直到往后的十几年间,都在一直折磨着她。
她怎么会答应黎宗的巧言令色?答应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疑惑伴随着周太后日日夜夜,却始终不得答案。
直到周沛天十三岁时,从乳母口中得知旧事,面对自己儿子不肯置信的质问,周太后除了鬼迷心窍这一个近乎无稽的解释之外,也仍旧给不出其它的任何理由。
……
周太后太过虚弱了,事实上,她还能够撑到现在,就已经让太医们格外惊异。
陆陆续续的说完,还没有等到苏昭昭的反应,床上的周太后便已经疲惫的合上了眼睛。
苏昭昭安静的等待了片刻,确认昏迷一般的周太后再不会说什么,便起身叫了守在外间的宫人太医进来,自己则毫不耽搁的回了养乾殿去。
魏公公焦急不已的在殿外转圈,看见苏昭昭后,如同见了什么救星一般迎了上来:“甄姑娘!您可算来了!陛下今日震怒,已罚了好几个不长眼的,这会儿还在书房里,谁也不敢劝!”
苏昭昭却还算冷静:“怎么了?怎么罚的,没出人命吧?”
“是几个小宫人,打了板子,按姑娘的吩咐,都暗地里留了手,还有朝中御史连着上了好几封帖子,都是上谏说陛下不孝的,外头大人都硬是压着没敢送来,可也拖不了太久,这要是让陛下知道了……”
苏昭昭点头:“我知道了,给我端一碗清火的茶来,我给陛下送进去,还有被打的几个宫人,给好好上了药,送出去罢。”
魏宁海连连答应,为那几个小宫人又谢了她一遭,之后亲自开门,伺候苏昭昭进了书房内。
书房中,果然又是一片熟悉的肃杀与沉寂。
苏昭昭端着温茶,轻轻向前,放在了周沛天手边:“陛下。”
周沛天的声音阴沉:“你去了寿宁宫?”
苏昭昭点头应是。
“怎么,现在也有话要对朕说?”周沛天沉郁的盯着她。
“是。”
苏昭昭的神色清明,语气清晰且宁静:“妇人之中,有一种病,叫做产后病。”
“我娘也有产后病,只是她的病在身上,但太后娘娘的病在心里。”
“人在经历了剧烈的变化和痛苦之后,会对身体和心里都产生很大的影响,生产对于妇人来说,就是这么严重的一桩事,有的人没办法及时恢复,就会如太后娘娘所说,被鬼迷了心一般,作出一些并非她们本意的举动来。”
“这种事,其实民间也常有,只是女子卑弱,少有人留心。”
“娘娘当时不想活,也想带着陛下一道儿死,但这并非就是她的本意。”
周沛天听完了她的长篇大论,语气幽幽:“你现在,也是要为了太后说项?”
“太后一生都被病痛折磨,可最后一刻,都见不得自己的儿子一面,的确很可惜。”苏昭昭道。
听到这些大义凛然的话,周沛天的面色却更沉,阴鸷的仿佛结着寒霜。
但说完之后,苏昭昭却忽的摇头,话头一转:“但我不在乎这个,段段。”
周沛天的阴鸷猛然一凝。
“被杀的人是你,被头疾折磨了这么多年的也是你,去不去见太后,都是你一个人的事。”
苏昭昭低低道:“我只是,要把我知道的事儿告诉给你听。我怕你在太后离世之后,许多年后,想起今日,会后悔。”
周沛天闭上了眼眸。
苏昭昭慢慢上前,抬头看他:“段段,我不在乎太后娘娘临终时见不到你,会不会遗憾。”
“众生皆苦,我只能先在意我在乎的人。”
苏昭昭慢慢将手覆在她的手背,声音倦绻:“段段,我在这里,在乎的人只有你。”
半晌,沉默的周沛天忽的伸手,将面前的苏昭昭按在怀里。
他的肩膀挺拔却削瘦,骨骼分明,世人口中分明是凶残至极的暴戾帝王,一瞬间,却苏昭昭蓦然酸涩。
她慢慢伸手,放松下来,也轻轻的回抱了对方。
人生如逆旅,但好在,她还有同行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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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帝最终,还是起驾去了康宁宫。
苏昭昭没有一起,她留在养乾殿,安静地等在回廊下。
半日之后,迎着缤纷绚烂的天边晚霞,宫中响起了一道道的苍茫浑厚的丧钟——
太后驾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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